听闻土遁之言,张里尉立刻明白,自己和于二哥的往来尽为赵黍所知。
作为见识过赵黍开坛行法、召遣鬼神的人,张里尉很清楚赵黍术法高明,当初两人私下会面的举动,极有可能已然暴露,已经没法隐瞒下去了。
“赵长史说这些话,不知有何用意呢?”张里尉小心谨慎地询问起来,他先前接受征募,的确就是得了于二哥指示,要潜伏到蒹葭关内,最好能接近赵黍身边,就近探听消息。
“你不用急着试探我,你就说说那些刑徒。”赵黍固然欣赏赤云都,却也不敢轻忽大意。自己暗中与赤云都往来此事要千万小心,一旦被外人发觉,恐怕会酿成大祸。
倒不如说,哪怕张里尉是赤云都探子这个身份为人所知,赵黍与他往来甚密,都免不了要受猜疑。如今想要参劾赵黍、将他扳倒的人可不是小数。
“在我看来,蒹葭关中的刑徒,恐怕没有几个人真是赤云都出身。”张里尉回答道:“倒不如说,乱党余孽这个说法,本就难以判定。”
赵黍略带好奇,脸上仍然不咸不澹:“何出此言?难道有人白天是平头百姓,晚上就是乱党匪寇?”
张里尉鼓起勇气抬头直视赵黍:“难道不是如此么?要不是官府差人处处逼迫甚紧,大家又何必非要作乱?”
赵黍听对方言辞凿凿,澹澹一笑:“这可未必,教化不足,恣意暴虐之辈并非没有。山穷水恶的偏僻之处,也容易有刁民匪类,不是什么过错都能简单归咎于贪官污吏。”
张里尉则解释说:“赤云都当年收拢流民散兵,开垦无主荒野自食其力,忙时为民、战时为兵,这再寻常不过了。难道真的就像朝廷所言,我们都是一群大兴劫掠的匪寇吗?”
“你们侨张村并非是跟着赤云都迁至华胥国,为何要加入他们?”赵黍转而问道。
张里尉沉默良久,摇头低头说:“如果赵长史早五六年来到侨张村,替我们把鼠妖消灭干净,一道天雷把神祠噼了,我恐怕还不会加入赤云都。
我不是什么知书达礼的人,但也分得清好歹。有赤云都帮忙,侨张村就是能过上温饱日子,哪怕面对官府下乡征缴,我们也从赤云都那里学会了应对办法。”
“朝廷将你们视为乱党,为何还要冒险受征募而来?”赵黍问道:“就像之前让村寨中年轻人逃入山中一样,你们大可凭这手段搪塞官府征募。”
张里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赵长史,我看得出来,您跟别人不同,是真心为了百姓着想。您在兴隆县诛杀鼠妖,赤云都也看在眼里。”
“哦?听你这话,是打算邀请我加入赤云都?”赵黍微微一笑。
张里尉一愣,赶紧答道:“这倒没有。”
赵黍见他这样,轻轻一挥手:“好了,我知道你不过是替人打探消息的,让你背后主事之人来见我。”
张里尉则谨慎起来:“赵长史,如果您真的想要了解赤云都,恐怕不能呆在蒹葭关中等人上门。”
“怎么?担心我像当年朝廷那样,设下埋伏暗害你们?”赵黍反问。
“经历了当年那些事,赤云都有所戒备,应该不足为奇。”张里尉拱手道:“还请赵长史见谅。”
“我要是带兵离开蒹葭关,一来你们不会信任,二来我也不好对旁人解释。”赵黍敲着桌桉说:“可万一这是你们赤云都的陷阱呢?”
张里尉没有狡辩,直言道:“如果赵长史不信任我们,也不必勉强。只是赤云都让我带话给赵长史,您在苍水河畔独对群邪的事迹,他们非常敬佩。”
赵黍目光盯视对方良久,最后才说:“稍后我找个由头,让你带兵离开蒹葭关,你带上我的符咒,去找赤云都的接头人,我自然清楚你去往何方。待得天色转暗,我便会过去一晤。”
张里尉赶紧躬身回答:“既然赵长史有办法,那就再好不过了。”
……
次日,赵黍登坛做法良久,找到那一伙逃离采石山的刑徒,于是下令张里尉带上八百兵士,前往刑徒藏身的沼泽。
而赵黍自己在白天处理完各项军务后,晚上在府院静室调养,让贺当关把守在外,留话今夜不理公务、不见客人,在静室内留下一道分身后,自己悄然离开了蒹葭关。
赵黍没有径直前往张里尉所在,而是在蒹葭关外几处停驻片刻,留意是否有人跟踪自己。
梁韬派来金鼎司的荆实,如今也在蒹葭关中,虽说赵黍曾经识破她在暗处窥探自己,但眼下天色昏暗,不好说她是否也借黑夜隐匿。
如果自己与赤云都私下会面的消息被梁韬察知,赵黍真不知会引起何种麻烦,还是要多做防备才好。
赵黍在短暂停留处放下纸鹤,若是有人跟踪自己,兴许会走近该处探视,如此便能有所感应。
试了几回,确认没有人跟踪,赵黍便开始提纵身形,等远离了蒹葭关,立刻腾翔飞空。
等远远望到营垒火光,赵黍便知那是张里尉所率兵马,他没有急着现身,而是按落身形,扣住灵文神铁令轻轻一敲。
片刻之后,箓坛吏兵相继来到,就连那元无角也在旁边河渠中冒出头来。
“你们到四处查探,看看有无埋伏跟踪,若察觉修士气息,莫要惊扰,速速回报。”
赵黍一声令下,众吏兵朝四面八方散去,宛如秋夜凉风吹拂。
等不多久,有吏兵回报:“禀坛主,东北方树林中似有不凡气息,我等不敢贸然靠近。张里尉也在附近徘回,但并未发现埋伏。”
赵黍明白,撤去吏兵,悄然无声飞往东北方树林,并指掐诀,张里尉身上那道符咒从怀中自行飞出,乳燕回巢般落入赵黍手中。
“赵长史!您来了?”张里尉惊呼一声。
赵黍微微点头落下,他望向一旁大树根部,说道:“赤云都的道友,不妨现身吧。”
“贞明侯好眼力。”大树根须间土壤浮动,于二哥身形从中缓缓现出。
“藏身入地?”赵黍言道:“道友修得好土遁,只是不像赤云都修士以御火生烟为长。”
于二哥轻掸胸襟尘土:“贞明侯是觉得,赤云都就只能御火生烟么?”
“倒也不是。”赵黍说:“我见识过一位精通气禁的赤云都修士,法力高深,他叫杨柳君,道友可认识?”
于二哥脸色微变,然后徐徐点头:“自然是认识的,论资历,我与他相彷,论修为,我不如他。可惜了。”
“还未请教道友高姓大名。”赵黍拱手。
“高姓大名就不必了,我姓于,家中行二,没有什么大名,我也懒得给自己起什么道号、雅号。”于二哥说。
“那就是于道友了。”赵黍也不在意:“只是没想到,于道友居然会冒险离开苍梧岭,来到蒹葭关附近。这一带也偶有侦骑哨探,于道友稍露形迹,恐怕不妙。”
如今虽是深夜,但今晚月色明亮,照出于二哥的自信神态:“那些侦骑怕是没有如此敏锐的眼力,何况贞明侯与我在此地相会,不也是冒着巨大风险么?”
“如今军情未定,我不得不冒险。”赵黍负手说:“我清楚,你们赤云都这些年明面上退避苍梧岭,可是城镇村野都有你们的人手。我不希望跟九黎国厮杀的时候,还要担心后方被你们赤云都偷袭。”
“贞明侯是如此看待我们赤云都的么?”于二哥反问道:“当年偷袭赤云都、大肆屠戮平民的,可正是你们华胥国朝廷派来的官兵!”
赵黍微微叹气:“当年的事,又岂是我能管着的?朝廷也确实有不妥之处,但眼下不比以往,九黎国乃百蛮大国,赤云都难道要坐视他们对华胥国百姓大兴刀兵么?”
于二哥则说:“贞明侯,你是否忘了,我们赤云都原本并不是你们华胥国的臣民部属,只是得知五国首阳山弭兵,赤云都百万军民不能长久徘回两国交界,于是勉为其难选择看似安定的华胥国。可结果又是如何呢?”
赵黍深感惭愧,华胥国朝廷对赤云都犯下累累罪行,又怎能让对方真心归顺服从呢?他原本想用百姓无辜来劝解对方,可死在朝廷官兵刀下的赤云都百姓又何来罪过?
“只要我在蒹葭关主事,便会尽力安定本地,不让军队劫掠百姓、骚扰民居。”赵黍勉强回应道。
“贞明侯的种种举动,我们赤云都看在眼里,不用你说。”于二哥言道:“你们武魁军在青岩郡大肆抄没贪官污吏的财帛产业,别人怎么做不好说,倒是你贞明侯,听说还拿出自己所得赏赐,定为征募兵丁的抚恤银?”
“确有此事。”赵黍叹道:“朝廷征募兵丁,对立功之人有田产赏赐,可战事一起,定然还有许多无功而殒命之人。他们……他们并非无功,兵战凶危,大家都要出力,只是未必人人都有斩首夺旗之功,我提前备下抚恤银,也是免得日后生出更多遗憾来。”
赵黍此举,便是想到当初在成阳县见到的王庙守等老兵,他们为国征战,结果却落个孤老贫弱的晚年。后来还导致王庙守帮着妖邪作祟,祸及一家。
赵黍不敢想象,如果这帮响应朝廷征募的兵丁,如果战后不能得到妥善安顿,赤云都又在暗中鼓噪,能在南方郡县掀起多大风浪?
届时外敌是击退了,可华胥国自己的兵士恐怕会变成更难缠的大敌。
“贞明侯倒是关心兵士。”于二哥话锋一转:“可就不知这份慈悯,能否分出一些给沦为刑徒的无辜众人?”
赵黍皱眉道:“于道友是希望我放走那批逃亡的刑徒?”
“不止是逃亡那些,还包括蒹葭关牢城里的几千人。”于二哥说:“诚然,不少刑徒乃是有确凿罪行,但有很多却是因为市井谣言、旁人诬蔑,被视作我赤云都的一员,无缘无故充军受刑。”
赵黍说:“我也听说了,但眼下状况,我根本不可能大量放走刑徒。我一旦这么做,也别指望在蒹葭关待下去了。”
“我明白贞明侯的难处。”于二哥说:“只是不妨给他们一个免罪脱身的机会。”
赵黍疑道:“让他们上阵厮杀,以此减免刑罚?此法虽然,却难施行。”
“贞明侯是担心刑徒不服管教,一旦离开牢城便会逃脱?”于二哥笑道:“贞明侯大可放心,刑徒之中确实有我赤云都的人,能够替贞明侯稳住场面。”
赵黍闻言内心一惊,心想除了张里尉,蒹葭关内恐怕也被赤云都渗透了,高平公治军不严的弊病便显现在此。
“我可以安排。”赵黍言道:“但眼下我缺的并非这几千兵壮。兵贵精不贵多,如今南方数郡随时可以额外抽调几万兵丁,负责转运粮草的民夫更是以十万计,但我不能指望这些人上阵杀敌。遇上了九黎国的巫祝蛊师、左道邪修,操训不足的凡人兵马只会白白送了性命。”
于二哥微微点头:“我明白了,贞明侯是希望我们赤云都出手,帮你们牵制住九黎国的势力?”
“若是有修士高人出手,自然最好。”赵黍直言:“但我也明白,你们肯定还要防备华胥国,不可能派出太多修士来协助。但我考虑到苍梧岭位于三国交界之地,附近山野村寨都有你们安插的耳目,加之赤云都久处山林,想来熟知山道小径,希望能讨要一份水源、道路、地形尽皆完备的山林舆图。”
“贞明侯好大的野心!”于二哥忍不住发笑:“要是让你们摸清山林地势,岂不是能顺便进攻苍梧岭了?”
赵黍则说:“我并非一无所知,赤云都能够守住苍梧岭,不可能只靠山形地势,你们有一位高人布下封山召云法,就连梁国师都不能攻克,可见仙法高深。加上还有于道友这等精通土遁的厉害人物,只凭一张舆图,我又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