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和朱桐的通话,徐容拿起旁边的玻璃水杯将杯盖拧开,这是前阵子宋佚通过小张同学转达的生日礼物,然后又从一侧的柜子里分别取出了大枣、枸杞、桂圆、菊花。
春晚导演组几乎每年都会给他发邀约,但都被他以档期调整不开婉拒,自《夜》、《潜伏》相继爆红之后,春晚于他的意义,还不如老家的水上挑战类节目。
水上挑战节目至少能给他带来海量的话题以及不菲的收入,但春晚的片酬最多只三千块钱,再者各种审查、排练还要占用大量的时间。
作为一年一度全世界华人都会关注的重要盛典,新时代、新气象价值文化重要输出窗口,春晚的审核尺度一向以严苛着称。
端着党的饭碗,他有责任、有义务也很愿意响应组织的要求和号召,传播积极的价值观,但他实在不知道上春晚去做什么。
而以戏曲演员的身份参加春晚,更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
他毫不怀疑一旦挤占戏曲演员名额的消息传开,不说成为众失之的,恐怕立刻就会引起巨大争议。
在京剧圈的粉丝跟前,饭圈那套都是过家家,也就是京剧影响力小,再加上“国粹”这块遮羞布粉饰升平,真要是彻底剖京剧圈去仔细观察,才会发现这个行当的粉丝的疯狂程度令人感到震惊乃至于恐惧,而且这种疯狂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往前数一百年也是这个鸟样。
而且和偶像不同的是,无论是京剧演员还是京剧演员的粉丝,其对所谓的影视偶像及其粉丝都抱着俯视的心态。
一群无知的文盲和比文盲更无知的崇拜者,懂个屁的艺术?!
对于这么一个自视甚高而又疯狂的群体,徐容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发憷的。
在传统戏曲行当,很多从业者总是抱着高高在上的艺术家的心态,无论年纪大的还是年轻的,无论业务水平高低、贫穷富有,都理所当然的觉得自己是艺术家,认为把自身和明星、艺人并列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这也是徐容不太愿意跟京剧圈打交道的原因之一,一个把自己当作艺术家的演员,绝对不可能成为好演员,一个把自身从事的职业当作艺术的行当,也绝不可能有什么出息。
艺术是要供起来的。
当然,以京剧演员的身份登上春晚,肯定能够制造海量的话题。
但也仅此而已。
他已经不需要这种鸡肋的热度,甚至对自己到底有没有帮助仍未可知,喜欢看他作品的人仍旧会继续关注他的作品,过去不乐意多了解的,别说去春晚唱京剧,就是上春晚表演胸口碎大石也不可能改变这些人的偏见。
他也没有去规劝这些人回心转意的义务。
在拥有了庞大影迷群体的基础之后,如今他挑戏总是多方征询建议,接的也许不是最火的剧本,但都是他认为的最好的剧本,竭尽所能的把握创作过程中的质量,而对于连了解自己的作品的意愿都没有或者因为反感自己而恨屋及乌的观众,他为他们感到遗憾。
为他们遗憾错过一部好戏。
可是濮存晰为什么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他想不通。
他可以确定这是濮存晰操作的,濮存晰是如今的剧协主席,尽管话剧和戏曲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形式,但是在大众的理解当中是没什么区别的。
哪怕在中戏,去年刚刚开设的京剧表演专业也只是表演系下的一个冷门专业。
他准备等会儿濮存晰来了跟他聊聊,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等他提着水壶和水杯从开水间回来,发现亮着的手机屏幕上未接电话的提示,眉头不由缓缓皱起。
徐容望着手机上“尚长容”三个字,一抹猜测浮上心头,濮存晰的确没有让他上春晚唱京剧的道理,但是如果说是尚长容老师撺掇的,一切就说的通了。
他的多位老师当中,这位看待事情的高度是最高的,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也许是因其在京剧界的地位过于崇高,他总是希望这个行当越来越好。
年轻的京剧演员总是希望从京剧这块蛋糕里多分一点,但到了尚长容这种京剧界泰山北斗的地步,考虑的就是如何做大蛋糕,因为他手里握着切蛋糕的刀。
徐容将手机又放回了桌面上,走到窗前,远眺的视线被窗台上的一盆剑兰遮挡,他不由皱了皱眉,小张把这盆剑兰摆的很不是地方,几乎正好遮挡了视线,等他挪开了花盆,瞥见树荫下抱着本书散步的宋佚,无声地笑了。
他怕宋佚问个没完没了,但是反过来,宋佚也怕他提问过去教的内容或者背诵古文,也就导致了如今宋佚不做一番心里建设,都不敢轻易出现在他面前。
站了约摸五分钟左右,他又走回去坐回了椅子当中,拨通的尚长容的电话。
“老师,是我,徐容。”
“哎,也没什么事情,就是给您打个电话。”
徐容和尚长容唠了阵子曹操的家长里短,在某个当口,他笑着道:“老师,刚才我听一个电视台的朋友说,今年春晚的戏曲节目会邀请我,您了解什么情况吗?”
电话另一端的尚长容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徐容的消息那么快,他这边刚把事儿敲定下来,徐容那边就得到了消息。
“啊,是,是有这么个意向,不过还没定下,我这不是来打电话征求你的意见嘛。”
徐容笑着道:“哎幼,谢谢老师,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敢想过会有一天以一个京剧演员的身份上春晚。”
“你能答应,我很开心,也感谢你。”
徐容沉默了一会儿,道:“咱们这行,现在很难吗?”
“怎么说呢?”尚长容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之前国京院两个演员为了争津贴名额,大庭观众之下招呼对方亲属,你说难不难?”
徐容下意识地接道:“谁呀?”
够资格争取津贴的,大小的也是角儿,可是大庭观众招呼对方亲属,也实在过于劲爆了点,大致相当于他和冯远正或者杨力新为了5000块钱在首都剧场大打出手。
察觉到尚长容的沉默,徐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道:“呵呵,我就是好奇,其实老师是这么个情况,我以前很少上台演出,而且还是春晚那么大的舞台,说实话心里真没底,我有个想法,您看这样行不行,您既然都帮我搞到春晚的名额了,那就送佛送到西,干脆牵头组织几位业务水平精湛的同行,托着我,不然我要是在全世界人民跟前唱呲了,那不是丢人丢到尚大师家?”
“你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挂断电话,听着电话中传出的忙音,仍握着电话的尚长容半晌没回过神来,他突然想起了上个世纪一个曾在魔都叱吒风云的人物说过的一句话,人这辈子,有三碗最难吃的面——体面,场面,情面。
这件事的实质是他求徐容帮忙宣传京剧,但到了徐容那,却变成了他给他制造露脸的机会,全了他这个老师的体面。
而点出他已经知道内定为春晚戏曲节目演出人的消息,是场面。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不一个人吃独食,这是天大的情面。
三碗最难吃的面,都给他吃的明明白白。
他轻轻低将话筒扣在座机上,如今,他终于明白了徐容为什么年纪轻轻就取得了如此高的成就了。
而此时徐容再次走到了窗边,打开了窗户,冲着楼下喊道:“小宋,上来。”
宋佚听到声音,勐地一机灵,跟只受惊的猫似的,脖子迅速搜索一圈,而后她忽地想起了什么,抬头朝着某个窗户的方向望去。
她并没有在散步,而是在背《登徒子好色赋》,昨天她明明背会了来着,可是今天一早又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之所以没进大楼,就是怕在楼里跟徐容走碰面。
她很讨厌徐容整天让她背各种古文,如果有可能,她恨不得这辈子再也不见他。
可是他也不光让她背课文,每一次她背古文的时候,他会教给她正确的朗诵方法。
她的弱项恰好就是气声,而这恰恰是他的强项,哪怕在院里也找不出几个在这方面比他更强的演员。
她伸手指着大楼的方向,结结巴巴地道:“徐,徐老师,我先去个洗手间?”
徐容露出了点笑容,他怎么可能陷入被学生支配的恐惧当中呢?
“滴滴。”
“滴滴。”
听到闹钟的提醒,徐容关上了窗户,端起桌上的茶杯,走出了办公室。
上次《甲子园》的排练,因为迟晓秋过来授课被打断,今儿个几位老爷子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到了排练厅,徐容看着正准备的濮存晰和他的老搭档恭丽君,视线环顾了一圈,几位老爷子竟然一个也没来?
在愣神了刹那后,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任明一侧,伸手指了指了濮存晰和恭丽君,问道:“任院,几位老爷子呢?”
任明压低了声音,道:“吕老师还在练习,几位老爷子,说今儿有点累,就不过来了。”
“对了,让我给你带个话,不要挂念。”
徐容瞧着任明脸上促狭的表情,无声地笑了:“我能挂念什么?!”
他瞧了瞧濮存晰和恭丽君,伸手指了指楼上,道:“小宋还在楼上等着我给她排戏,我就先上...”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任明就已经拽住了他的胳膊。
濮存晰见徐容始终没坐下,道:“小徐来啦,正好,你先看看哪有不合适的,别回头审核的时候你再给一张反对票。”
徐容见此只好坐下,自从张合平重建艺委会之后,成员都把这份工作当成一项神圣的责任。
院里两正四副,进入艺委会的只占一半,书记及另外两位行政的副院长都没进入,也就是对于剧院内主要部门的事项别说决定权,连参与决定的资格都没捞到。
去年由墨言编剧、任明执导的《我们的荆轲》,他就是投了否定票的人之一。
濮存晰也稍微有点担心,他真怕回头徐容脑子一热也不让《甲子园》通过,几位老爷子老太太估计能把嘴气歪。
但这也是他认为徐容身上最可贵的地方,为人通透,但在原则性的问题上不犯错误。
徐容见濮存晰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好再熘,如果《甲子园》审核时远低于预期效果,他仍会毫不犹豫地投反对票。
无论是蓝田野、郑融、朱旭老师,还是朱琳、吕中老师,都是话剧界成名已久的老前辈,他宁愿把一部不及格的作品扼杀在襁褓之中,也不能接受他们为了六十周年院庆这个噱头,亲手毁掉一生积累的口碑。
九点钟人员陆续到齐后,任明敲了下铃铛,道:“开始吧。”
濮存晰少见地穿着正装,住着拐杖,大步流星地从排练厅的一侧走到中央。
在他身后,恭丽君一路小跑着气喘吁吁地道:“你走的那么快,追得我直喘.....”
“铃铃铃。”
任明乍然听到刺耳的铃声,转过头看着徐容,不大确定地道:“你是不是按错了?”
八十四的页的剧本,这才刚刚演了一行。
徐容先是摇了摇头,而后不解地看着濮存晰,问道:“濮院,您以前追宛平阿姨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濮存晰以类似的眼神回望着他,他感觉徐容在内涵他。
“你刚才毫不回头的气势,让我感觉不是你的彦梅仪在追你,而是你老婆在追你。”
“哈哈哈。”
排练厅突然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濮存晰沉吟了一瞬之后,并没有觉得他说的过分,表演就是如此,演的人不觉得有问题,但是落在观众眼里,不合常理就是不对的,人艺的建院基石是“现实主义”,通俗讲就是高度贴近生活。
而在某个房间当中,几位老人看着荧幕上徐容对濮存晰刚才出场的评价,也陷入了争论当中。
“黄彷吾已经八十多岁了,与其说彦梅仪是他的恋人,用知己描述更合适一点,我不赞成他的理解。”
“不不不,你忘了他们的定位,他们俩都是在国外居住了大半辈子的人,是能够接受甚至已经习惯了自由恋爱的思想的。”
“接受归接受,现在黄彷吾的情绪是生气,人在情绪激动时,忽略他人的感受不是很正常的情况吗?!”
好半晌,徐秀林问出了一个众人都猝不及防的问题:“你们,追过你们喜欢的女孩吗?”
在几位老人争论的同时,徐容又调转了枪口,对准了恭丽君:“龚老师,我是说如果,如果您真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您累的直喘的时候,说话之前是不是要停下来缓一缓?”
排练厅内欢快的气氛迅速消弭,所有人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徐容似乎把自己“副导演”中的“副”字给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