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容其实明白,自己能当得了导演,但未必能成为一个好导演。
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舞台艺术之所以称之为艺术,绝不仅仅由演员的表演构成,舞美、音响如何服务于剧本乃至于推动剧情,同样是一门高深的技术活。
自我评价,如果让他去当导演,充其量一板一眼的把剧本的规定情境还原,纵然剧作者过来,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
尽管这已经能够超越至少九成八的导演,可是九成八并非他的追求。
干一行如果不能干到最好,或者从一开始就没有抱着成为最好的打算,根本没有去做的意义。
他是以培养导演着称的电影学院出身,来了人艺之后,又了解太多导演堪称神奇的创新以及思维。
建国初期院里演《茶馆》,一场演出临结束前,焦菊隐匆匆忙忙地走向后台。
和如今通过开关就能控制的全自动幕布不同,那会儿院里的条件简陋,幕布需要人在后台用力拉绳子才能合上。
焦菊隐到了后台,拿着一把凳子垫在脚下,随着剧情落幕,他缓缓拉起拇指粗的绳子,而舞台上的幕布也随之缓缓合拢,在即将合拢之际,他瘦弱的身材的勐地跳起,抓住半空中的绳子,一瞬间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到了绳子上。
舞台上即将合拢的幕布迅速合严,而在惯性的作用下,幕布相接的最下方,在合拢后又飞速朝两侧荡起,可是幕布毕竟沉重,只能荡起一个不大的三角,让观众隐约窥视到舞台上人物的最终结局。
类似的操作,如今的技术不难实现,可是难的却是这种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
焦菊隐能够成为“四巨头”,依靠的就是其本身化腐朽为神奇的超绝才华。
们心自问,徐容真不敢说自己也具备这等才华。
濮存晰对于徐容转行当导演的决定十分赞同,他其实最不赞同的,是徐容一门心思奔着院长那个位子去。
在刘金云离任之后,张合平到任之前,那几年实际是他主持院里的工作,但是哪怕如今想来,那也是他入院以来最累的几年。
人艺的矛盾之处在于既要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又要深刻反应人民的呼唤,既要起到警示教育的意义,又要保持对人民群众的吸引力。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而院长这个岗位,就跟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儿媳妇似的,上面不理解,下面也不待见,无论做事还是不做事,总会弄的里外不是人。
因此他对徐容最高的期待就是艺委会主任。
“院里最近的传言,你听说了没有?”
徐容不大在意地道:“听说啦,传的有模有样的,说要提拔我当副院长,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还是学校的同事打电话告诉我的。”
濮存晰瞧着徐容啼笑皆非的模样,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光徐容,他也听到了不少类似的小道消息。
毕竟徐容太年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知道老院长吗?”
徐容转头瞥了濮存晰一眼,从他的神情以及刚才的话题当中隐约猜到了他想表达什么,道:“知道,说句你不爱听的,我对院长的了解,兴许比你知道的多。”
“哈哈哈。”
濮存晰笑着,问道:“哦,那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要提老院长?”
“1933年,夏秋之间作《雷雨》。”
“1935年3月,有感于阮玲玉自杀,作《日出》。”
“1936年6月秋作《原野》。”
“1940年下半年作《BJ人》。”
徐容语气稍微顿了下,道:“目前,大家普遍认为《BJ人》是老院长在创作方面的巅峰之作,自《BJ人》之后,尤其是建国后的47年,老院长只勉强写了两部半剧本,还都是平庸之作,其实不止老院长,沉从文、钱钟书都差不多,建国之后都在吃老本。”
“哈哈哈。”濮存晰被徐容的说法逗乐了。
徐容眼瞅着快到院里,稍微放慢了点速度,道:“这个问题我也思考过很多次,也问过老院长的家属,目前普遍的原因归结于三点,首先是时代的局限性,在建国之前,老院长的生活当中充满了繁漪、周朴园、陈白露,社会的矛盾高度集中,而且这些人物悲惨的命运具有普遍共性,也能得到大众的理解认同。”
“第二则是院长这个职位给他戴上了枷锁,像《明朗的天》就是上头写信让他的写的剧本,这种命题作文想要成为经典,难度不是一点半点。”
“还有就是有人说老院长脱离了人民群众,他是当代大文豪,是‘鲁郭茅巴老曹’之一,他接触的都是整个国家最最上层的人民公仆,已经不能够了解最底层广大人民的苦难,或者说他了解,但是因为第二个原因,他不能写。”
徐容说着,将车开进了院里,道:“其实要我说啊,之前的你也差不多。”
濮存晰愕然转过头,望着已经准备下车的徐容,他没想到徐容会突然会把话题转移到他身上。
他是文联副主席、剧协主席,无论业内的同行还是媒体朋友,从来没人说他演的不好或者水平有问题。
徐容这么评价濮存晰是有原因的,在张合平到来之前,濮存晰的创作几乎陷入了僵滞。
这些名头固然带来的一定的便利,但也不全是好处,就像如今随着德云社境况的好转,风评日渐下滑的姜坤,如果没有担任那么多的俗务,其在相声领域的成就真未必比德云社差。
“那你还?”濮存晰愣了几秒知,才回过了神。
下了车,徐容和濮存晰一边并排往办公楼走,一边苦笑着道:“如果我说我其实也是被逼无奈,你信吗?”
“自打我入院那天起,你们就说我是希望,是未来,根本就不听我的意见,也不允许我拒绝。”
“后来你们又说我是长子,仍然不允许我拒绝。”
“如今,又要我当接班人,有我拒绝的余地的吗?”
“我当然可以拒绝,可是你应该了解院长,他不给的,你不能要,他给你的,你不能不要。”
濮存晰清楚,这是每一个上位者的典型心态,我给你,你就得好好接着,否则就是对我的不尊重。
徐容走到今天的地步,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应当感到庆幸,但是他曾经也处在徐容的境地,深知他的不容易以及无奈,很多时候,不是他们想做,而是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做。
在《甲子园》的建组会上,几十号人中间,徐容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子的一角,听着一个又一个年纪大的、年轻的发表感言、想法。
对这台戏,他并没有太多的感想,和万家宝的《明朗的天》相当,这也是一篇命题作文,也许二人的水平相较于舒庆春稍差一筹,舒庆春写的命题作文叫《茶馆》。
《甲子园》的整体水准距离《茶馆》明显还有不小的差距。
不过好的剧本本来就是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甲子园》最终会变成什么样他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郑融、蓝田野几位老爷子、老太太肯定会不会照着剧本去演,好的演员排练的过程,本身也是帮助剧作者打磨剧本的过程。
按照他早先的规划,在《甲子园》正式开始排练开始之前,他一边上班,一边跟随尚长容学戏京剧。
可是在戏曲界多位大师的见证下,举行过拜师仪式之后徐容不得不辞掉了养老院的工作。
因为京剧大师尚长容的家在魔都!
为了避免京城魔都两地来回飞耽误时间,他暂时搬到了魔都居住。
搬到了很早之前考虑到要经常来魔都置办的落脚处。
在跟尚长容正式学习之前,徐容终于问出了心头的疑惑,自己到底应该算是什么派的?
濮存晰说尚长容是侯派,有人说他传承了尚小云的尚派,可是在拜师仪式上,尚长容既没有让他向侯喜瑞的照片磕头,也没让他给尚小云的照片上香。
面对徐容的疑问,尚长容没立刻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你是什么派的?”
见徐容似乎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尚长容补充道:“你们话剧行当不是经常讲体验派、表现派吗,你觉得你自己是什么派的?”
“我...”徐容张了张嘴,可是却没了声音。
如果说他是体验派,他也没法完完全全的认同,因为如今他已经不是纯粹的斯氏体系,而且在过去他偶尔的也会使用方法派的技巧。
到了如今,他更愿意去尝试、探索新方法、新技巧。
比如以导演的身份加盟《甲子园》就是他最大胆的尝试,不然那么老爷子、老太太加盟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只甘心当第二副导演。
可要说自己是“徐派”或者“和合派”,他又不大好意思,因为他并没有形成一套完善的体系。
简而言之,在坐的都是垃圾,甚至这个垃圾又包括自身。
因为他清楚自身与“大师”之间的差距。
一问一答之间,对于尚长容的戏曲水平,徐容也有了较为深刻的了解,不比梅杨之流,但对于当今绝大多数同行,又是鹤立鸡群。
徐容之所以执着于跟尚长容学习,是本能感觉其在台上时相对其他演员“形”美、“神”真,但是真正开始学习,才发现形神之美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哪怕较为基础的拉山膀,愣是练了整整一上午才被尚长容评价伟“稍微有点那个意思了”。
他可不是没有任何基础的白板,而是相关行当的顶尖演员。
在准备《甲子园》的日子里,任明总感觉不大对劲,可是他也没能想明白到底是哪出了问题,直到剧组正式彩排的前一天,看着美工郭那拿来的海报,他才意识到到底哪不对了。
“导演:任明、唐晔、徐容。”
“徐容?”
他愣愣地看着海报上的几个字,要不是这张海报,他都快忘了《甲子园》剧组竟然还有另外一位副导演?
可是实质上,徐容自打建组那天露了一面,之后就跟彻底消失了似的。
这是个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郭那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名单是唐晔给他的,之前她请老公徐徳亮帮忙设计海报时,她老公还纳闷徐容怎么转行当导演了?
瞧着任明俩眼睛瞪的大大的,她有点不确定地问道:“任院,是不不是我写错了?”
任明没立刻回答,而是看向唐晔:“小唐,你知道徐容最近在干嘛吗?”
“徐队?”
唐晔迟疑了一瞬,才低声解释道:“我听说,他最近在学京剧呢。”
“学京剧?”
任明愈发不解了:“跟谁学京剧?”
“尚长容老师。”
任明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笑着感慨道:“我看呢,就是三分钟热度,京剧可不是那么好学的,人家真正学出来的,哪个不是打小练功?他现在才开始学,而且平时还忙的脚不沾地,恐怕回头尚长容驾鹤西去,也不见得他能出师。”
唐晔不好搭话了,她本来想附和来着,可是当着郭那的面,她只能笑笑,任院怎么说都不碍事,自己要是说差了,那就成了背后编排领导了。
在跟尚长容学习的过程中,徐容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的触及戏曲的精髓。
第一次看戏时,他一门心思的想从戏曲当中学到点什么,可是看了半天除了把自己搞的烦躁、郁闷,什么也没能瞧出来。
之后放平了心态,把看戏当成了消遣,慢慢的他才有了点感悟,但是也说不上多。
如今真正深入学习了,才发现自己想当然了。
看戏不能看一招一式,比如之前他觉得“亮相”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手法,却忽略了它突出了什么、简略了什么,在突出之前做了哪些准备,突出之后又给情节带来了哪些作用。
而戏曲恰恰是由许许多多这样的点构成,而且这个点往往是前一段感情的终结,同时又是下一段感情的起点。
从整体的角度去分析每一个动作、神情,所获得的东西虽然说不太具体却是戏曲的神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