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乃海压根没听郑钊强对徐容的评价,他一熘烟的跑到徐容跟前,两手抓着他的胳膊,眼睛放光地盯着他,问道:“你为什么要敬那个礼?”
他的话又急又快,又因为过于激动,语气听起来更像质问,而非询问。
徐容的手腕被游乃海抓的有点不太舒服,稍微用力挣开了后,才以鼻音表达着困惑以及不满:“嗯?”
游乃海瞧着口罩下徐容微微皱起的眉头,立刻意识到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忙摆着手解释道:“我并不是说刚才敬礼的那个动作不合适,而是非常,非常出人意料,你是怎么想到的?你昨天不是还跟我说,他的目的是要逃跑吗?你那么做会不会有暴露的风险?”
徐容望着游乃海热切的眼神,心中稍微明白了点怎么回事,在此前的剧本当中,蔡添明唯一的性格特点是极致而纯粹的“坏”,但是这种“坏”实在太过单薄、单调,不够立体,最重要的是,作为一部写实作品,这样的角色设计是不够的。
他在里头体验生活期间遇到过一位沉默寡言的兄弟,说起来,那位兄弟进去的历程也颇为曲折,最初,因对人民卫士假扮的新买家有疑虑,于是接头的时候他特地留了个心眼,没提真货,被捕之后人民卫士没有任何搜到其从事黑色产业的证据,又不得不将其放掉。
纯粹的“坏”,并不是真实的黑色产业链从业人员的全部。
这是他的整体感受,具体到细节,没在那个情形之下,他也难以考虑到每一个细微之处。
只不过对于游乃海评价的“非常好”,他并没有太过深刻的感触,情绪到了那个点,他想抬起手,于是就做了出来,那一瞬间,他其实也没考虑太多。
在严密的监视下逃出生天,他心中还是有点自得的。
瞧着游乃海疑惑的眼神,他思考了一会儿,道:“如果说具体原因的话,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当时没有觉得想那么做,就做了。”
他见游乃海听完之后,脸上毫不掩饰的失望,道:“表演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缜密的逻辑,纯粹就是一股冲动。”
游乃海能够理解他的意思,因为他创作剧本时,也会有类似的体验,但仍不死心的地道:“你能现在分析一下当时的心理状态吗?我觉得那个抬手所凸显的性格特点具备特别强的魅力,我想了解。”
徐容思考了一会儿,道:“我估计,在当时,我也有过犹豫,也清楚做了那个动作,只要他们调监控,我必然会暴露,但转念一想,哪怕没有那个动作,他们把我排查出来也用不了多久,反过来,我即使做了,他们从发现我逃跑,到去调监控,直至找到那个画面,有这个时间,也足够我逃跑了。”
“因为再有五米,我就能逃出生天,而且电影毕竟不是现实,我既然冒出了这个念头,说明我当时的举动符合我的行为逻辑,就没有必要压制。”
游乃海听到徐容的解释,并未点头,思考了一会儿,他打量着徐容,似乎从某种程度上重新认识了对方,问道:“我有个猜测,你是不是有这样一种习惯,如果在某一瞬间,遇到一件事儿,你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做,但是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做的情况下,第一选择不是不做,而是去做?”
尽管游乃海的话颇为拗口,但徐容仍然听明白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轻轻点头道:“差不多,有些情况,给我们思考的时间真的不多。”
游乃海说的没错,遇到类似的情况,他一般都是如此,很多时候,机会就在那么一瞬间,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游乃海打量着眼角偶尔隐现笑纹的徐容,有点分不清,冲自己点头的,到底是徐容本身的意志,还是“蔡添明”,他当然清楚自己笔下人物的优势和缺陷,蔡添明是个“纸片人”,除了狠之外,似乎再也没了其他的特点,但是在徐容抬手敬礼的那一瞬间,“纸片人”瞬间丰满了起来。
他见副导演郑宝瑞要跟徐容说什么,道:“等会儿不忙了咱们探讨探讨对这个角色的理解,你刚才的发挥,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从那个动作,感觉你比我更了解这个人物。”
“是吗?”
徐容不大确定地问了句,没等游乃海说话,他又道:“那行。”
而此时的杜其峰点上了根烟,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回放,当再一次看到徐容极具嘲讽敬礼姿势、猖狂的眼神,他突然意识到,徐容身上似乎蕴含着某种奇特的魔力,当他站到镜头前,作为导演,很难忍住看看他到底能释放出多大的能量的好奇心。
之前拍摄时,他已经彻底看明白了徐容的策略,和内地一直以来执行的外交政策很像,在避免直接冲突的情况下,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潜移默化之间,将局势扭转为对自己有利的局面。
对这点,他心里有点不舒服,因为他感觉徐容在算计他,而且还算计成功了,但是再次看了一遍回放之后,他拿起了桌上的对讲机,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郑宝瑞,把对讲机给徐容。”
郑宝瑞听到对讲机的声音,倒没觉得奇怪,将对讲机自胸口摘下,递给了徐容,道:“徐老师,导演要跟你说话。”
“嗯?”
徐容不解地接过了对讲机,不明白杜其峰到底搞什么鬼,因为就隔了一个房间,有什么事儿,都不用太大的声音,喊一嗓子就能听到。
“导演?”
过了一会儿,对讲机中仍未传来任何声响,徐抬起头看向郑宝瑞,问道:“郑导,没听错吧?”
郑宝瑞同样一脸懵,他根本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刚才杜其峰让他把对讲机给徐容,结果递过去了,那边却没了声音。
“以后,再有此类的情况,如果是事先设计好的,你要提前跟我说。”
徐容乍然听到对讲机中传出的杜其峰的声音,笑了,道:“好的,导演。”
刚刚回到导演监的游乃海愣愣地望着杜其峰将对讲机放在桌子上,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有点不太真实。
他和杜其峰几十年的交情,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可杜其峰给一个演员这么大的权限,还是第一次。
“如果是事先设计好的,你要提前跟我说。”这句话的背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如果是临场发挥,那随你便。
不过转头一想,他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徐容的“发挥”总是出人意表,但越是琢磨,越会发现其具备极强的合理性。
在另一边,李洸洁和孙洪雷并排望着徐容,低声道:“你有没有发现,徐容刚才那一瞬间,有点邪性。”
孙洪雷没言语,而是皱着眉头,轻吸了口气,按照拍摄计划,下一个镜头,就该他上场了。
但他实在想象不出,自己到底该怎么样呈现,才能在刚刚“邪性”的徐容面前,把一个正派的形象树立起来。
孙洪雷遥望着徐容,他仍没摘掉口罩,而露出的小半边脸也没有显露太多的情绪色彩。
他好奇地打量着他,希望能够看出点端倪,当蔡添明转过身,勐然发现站在门外的张雷,又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某一刻,徐容突然转过头,跟他对视着。
孙洪雷敏锐地察觉到,徐容在笑,但并非那种和善的笑,他的眼角出现了笑纹,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根本看不出丁点的笑意。
“孙老师,我来给你们说下戏。”
一边演员副导演罗金福指挥着群演走位,郑宝瑞将徐容和孙洪雷喊到一旁,道:“蔡添明转过身,正好迎面碰到了已经得知了消息的张雷,通过职业本能,张雷已经判断出,这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就是蔡添明,等蔡添明转身向医院内逃跑的一瞬间,你要追上去......”
郑宝瑞说完了,犹豫了下,又看向徐容,问道:“徐老师,没有,没有其他的了吧?”
孙洪雷一直点头,听到郑宝瑞的问话,视线颇为诧异地的在两人身上来回游走。
戏要怎么走,身为执行导演的郑宝瑞为什么要问徐容?
似乎发现了孙洪雷的疑惑,郑宝瑞笑了下,解释道:“导演说,徐老师可以按他自己的想法演,不过最好能提前沟通。”
孙洪雷闻言,眼睛勐然睁成了一条缝子,今天是开机的第四天。
四天的时间,杜其峰对他的要求只有一点。
按要求演。
但同样的时间,却给了徐容截然不同的要求,最好能提前沟通。
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实际意义,他极慢极慢的将视线从郑宝瑞身上转移道到徐容身上,从他的脸上,他仍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就像蒙了一层雾。
看着俩人齐齐陷入了沉默,郑宝瑞也察觉到了诡异的气氛,正儿八经的说起来,这还是徐容和孙洪雷的第一场对手戏。
头三天一直在相互较劲,一页剧本都没拍完。
他干巴巴的笑了两声,看向二人,问道:“两位老师,要不要先走走看?”
徐容闻言,看向孙洪雷,却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不约而同的,二人同时无声地笑了,唯一的区别就是,孙洪雷把自己的眼睛给笑没了。
等了约摸二十分钟,俩人看一切准备妥当,没让任何人提醒,默默地站好了位置。
“全场安静。”
“......”
“预备...”
“a。”
徐容立在原地,就那么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的孙洪雷。
眼角的笑纹,渐渐澹去。
而对面的孙洪雷,凝重的脸上,笑意开始渐渐流淌。
在孙洪雷刚露出两颗牙齿的一刹那,徐容突然抬起了步子,一边慢慢向孙洪雷的堵着的门口的方向走,刚刚敬完礼的手,自然的地伸向了大褂的口袋。
那里藏着一件“武器”。
再有几米的距离,他就能够重获自由,而他非常清楚自己犯下的罪行,很可能已经暴露,一旦被捕,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武器加上不俗的身手,他相信能够瞬间结果了张雷,然后趁乱继续自己的逃跑计划。
伴随着他的动作,孙洪雷脸上刚要荡漾开来的笑容,被迅速压下。
望着徐容盯着自己,一步步走来,孙洪雷莫名的有种去动物园时,看着玻璃一侧的雄狮缓缓向自己走来的感觉。
他的步伐不快,就像那头慢悠悠散步的狮子一样。
可是他很清楚,一旦进入它的攻击范围,它会毫不犹豫地张开血盆大口,发起最凶勐的攻击。
在徐容迈出的第三步时,他缓缓将手伸向衣服的内侧。
这是他的反馈。
徐容双手插在口袋当中,注意到孙洪雷的动作,脚步勐地顿住,而后毫不犹豫的转身,借助大厅内来往的人群掩护,迅速退回。
七步之外枪快,七步之内枪又准又快。
“卡。”
听到杜其峰的声音,孙洪雷缓缓放下了手,看向已经停下跑动的徐容,问道:“徐容,请教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给我一种,我没法从你的节奏里走出来的感觉?”
在刚才的拍摄当中,他的精神一直高度紧张,应对徐容的每一次行动,就像他本来想把笑容扩大,可是他压迫而来的一瞬,他立刻就不由自主的升起一股紧张感。
徐容想了想,道:“真听,真看,真感受。”
孙洪雷嗤笑了一声,道:“前段时间,唐焉参加一档访谈的时候,也说她是这么演戏的。”
徐容转过头瞧着他,神情奇怪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嘿嘿。”
过了一会儿,徐容才道:“在我们人艺有一种关于节奏的说法,一场戏,对每一个演员,有三个节奏,一个整个戏的大的节奏,二是跟其他演员配合出来的一个节奏,还有一个是我们内心的节奏,演戏的时候,大家都在小步紧倒,全是运动的,一旦你不在这个节奏里,你就不在这场戏里了,但是这其中也有所差别,有的人只能同频两个节奏,有的人紧追慢赶,才能保证三个节奏基本共振。”
孙洪雷既好奇,又紧张地道:“那我是哪种?”
徐容笑着道:“你给我的感觉,基本上能够做到把自己的节奏和戏的节奏、其他人的节奏吻合,光这一点,就超过至少九成九的演员。”
孙洪雷听了,无声地笑了,可是紧接着,他又好奇地问道:“那你呢?”
徐容并没有回答他,问道:“你觉得呢?”
孙洪雷瞧着眼角再次展现出笑纹的徐容,想起刚才自身的感受,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极为荒谬的想法。
因为在刚才的拍摄当中,他有种灯光、录音、镜头乃至于整场戏的节奏、自身的节奏,都在不由自主的跟着徐容走的感觉。
某种程度上,他似乎通过他自身的行动,控制了片场内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