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主要是因为那玩意是欧洲传过来的,观众、同行都觉得它既然在西方都备受推崇的艺术形式,所以理所当然的认为它高级,而且不可否认的是,一旦成熟并且能够推而广之,它一定是一种很高的表演境界。”
徐容语气稍顿,解释自己最终又将中性面具训练抛弃的原因:“但是它的本质还是通过形体,呈现人物的所思所想以及想要表达的其他情感,在咱们国内,有一套差不多的并且发展的比它更加完善的体系。”
袁泉看着徐容沉思的神情,问道:“戏曲?”
徐容转过头,给予了肯定的眼神:“对,中性面具训练本质上还是通过程式化的动作来进行表达,我打个比方,在咱们传统的昆曲、京剧、评剧甚至梆子里,拿上马鞭就是骑马,中性面具训练其实也是类似的方式,所以我在仔细研究了之后才发现,去研究中性面具训练,还不如去研究戏曲里头的程式化动作,作为文化基础相同的艺术,戏曲的程式化动作,反而更容易得到中国观众的认同和理解。”
因为先前蓝田野老爷子的点拨,如今他在闲暇时,也会看看传统戏曲,当然不是学习其间离的技法和程式化的表演方式,而是单纯的欣赏、借鉴其艺术的美感。
袁泉表示了然,见他又低头不语,问道:“那你觉得我为什么演的不好?”
见徐容光笑,却不说话,她也跟着乐了:“哎,说说嘛,我不会介意的。”
“感觉稍微......”徐容见她听了一半就直撇嘴,呵呵笑着改了口,“感觉太刻意了。”
俩人对视着,忽地哈哈笑了。
在过去大半个月中,他们围绕着这段台词进行了大量的行动设计,不可避免的也使得行动趋向于刻意。
但是又不敢删减太多,因为他们都担心呈现人物内心世界的行动删减太多,会让观众看不明白。
“哎,你说为什么你家的两位老师从来不评价咱们的设计?”
问完了,袁泉勐然发现,就刚才那么一笑的当口,尽管仍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但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近了很多。
她第一次感受到坐在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职业演员。
在过去,她一直觉得他懂的东西很多,就像没有他不懂的,直到今天她才发现,他有很多不会的,在专业方面,也跟自己一样,也会苦恼、烦闷。
徐容同样笑着,道:“我估计想看看咱们有多大能耐吧,说点不客气的,眼下咱们这行年纪差不多的,或许有比咱们俩天赋更好的,但是比咱们俩风头更盛的,一个也没有。”
“上艺的郭惊飞呢?”
“陷进类型剧里拔不出来了,十年之内,不会再有突破。”
“哈哈哈,我觉得咱们今天应该去喝点。”
徐容同样笑着,道:“喝点还是算啦,等回头忙完了吧。”
俩人商量了将近半个钟头,也没能商量出所以然来,定下回去再好好想想的计划之后,又打后台走了出来,观看其他人的排练。
约摸八点,徐容将两位老爷子先送回了家,没再回院里继续观看,而是直接转道回家。
大概李六一也发现俩人轻松之下沉重的压力,决定先排其他戏份,他们俩的戏,等过两天再排。
毕竟作为人艺和国话的顶梁柱,其他人进展飞快的情况下,老院长却挖了个坑把俩人埋了,也的确应该给俩人从坑里爬出来的时间。
回家的路上,小张同学瞅着自打今天观看排练期间总是陷入沉思的徐老师,欲言又止。
徐容见她好几次想说话,但是似乎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问道:“怎么啦,看你打了几次气,回回又都泄了?”
小张同学若无其事地反问道:“啊,有吗?”
被徐容看着,她嘿嘿笑了两声,心里的算盘打好之后,才照着腹稿,缓缓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啦,贾铃姐不是正在排一个小品嘛,说是要报名参加春晚的,问问我能不能去帮忙。”
“喜剧?”
徐容没在意春晚不春晚的,他每年最头疼的事儿就是如何礼貌而又不尴尬的拒绝春晚的邀约,道:“还是别去啦,你当不了喜剧演员。”
小张同学登时不服气了,梗着脖子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演不了喜剧?”
因为她明明记得,当初艺考时,他们就通过合作了一台相亲小品通过的考试。
而且她一直感觉自身蛮有喜剧天赋的,也不是要当喜剧演员,但如果以后赵老师邀请她客串《乡爱》的大电影什么的,她肯定是要好好考虑考虑的。
可是现在,徐老师却直截了当地否定了她未来出演《乡爱》的可能。
徐容笑着,斜了她一眼,道:“长得好看的女演员演不了喜剧。”
“你胡...”小张同学仰着下巴嘴唇翕动了数下,胸中酝酿的成套的反驳的腹稿,全都给噎在了嗓子眼,“你,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徐容眼瞅着她乐呵呵地接受了自己的建议,道:“你的定位是大青衣,这点我跟崔老师也聊过,不要人家喊你去帮忙就非帮不可,你也要学会拒绝。”
“那铃姐会不会觉得我不够意思?”小张同学有点不大确定地道,“之前每次我让她陪我逛街,她都从来没拒绝过的。”
“一般的忙能帮就帮了,但这不一样。”徐容见她感受并不深刻,接续道,“你也知道,我的定位不是古偶,所以古装戏尤其是清宫戏,甭管谁托到我这,我也不会接,也有可能他们心里介意了,觉得我没给他们面子,但是我只要一直红下去,我的影迷没有抛弃我,他们嘴上就会一直不介意。”
小张同学眼看着他把话题越绕越远,有点急了,道:“对了,徐老师,等过几天定做的婚戒好了,咱们回头找时间去把婚纱照拍了吧?”
“好啊,你想去哪拍呀?”
对这点徐容倒是无所谓,道:“你慢慢挑就行,我已经跟孔大头打过招呼了,回头让他帮忙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小张同学扭过了身子,道:“好,那你有想过咱们在哪举办婚礼吗?”
自打去年订婚的消息传出之后,这半年来徐容接到了不少相关商家抛来的橄榄枝,全是提供婚礼各种各样的赞助的。
但是他并没有把婚礼办成一场各大品牌商的大型发布会的打算。
而且眼下的时间点于他而言实在太过关键,在大多数观众的印象里,他只是普普通通的内地第一小生,但毕竟人在人艺,编制在中戏,也不好太过扎眼。
至于国外,更是被他率先排除,爷爷毕竟年纪大了,经不了长途的舟车劳顿。
不过他心里已经有了个合适的地点,具体能不能成行,还得去沟通。
“那这样徐老师,在演《家》之前,咱们就把婚纱照给拍了。”
徐容笑着道:“这么着急干嘛,又跑不......”
他的话,到中途打了个结,看了俩眼睛定定地瞧着自己的小张同学一眼,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放心,这点小问题,还是难不倒我的。”
“哎呀,真的吗?”
“真的。”
他和袁泉眼下遇到的症结,是成亲当晚的戏份,小张同学大概也有希望帮他“体验生活”的打算。
徐容想了想,道:“不过距离上演还有一个多月,好像确实可以抽时间把这事儿给办了,今年的情况,想抽出囫囵半个月好像还真不太好办。”
到了家之后,小张同学一进门,踢下鞋子,给在客厅看电视的爷爷和徐行打了声招呼后,急匆匆地上了楼。
等了一会儿,她又打书房里走了出来,趴在楼梯口喊道:“徐老师,你上来一下。”
等徐容上了楼,进了书房,只见小张同学趴在电脑跟前,盯着屏幕,手里拿着笔记本和笔,道:“徐老师,咱们要不先去你老家拍吧?”
“行啊。”徐容想了想道,“然后再去鞍山一趟。”
“还有学校。”
“再之后,咱们再去一趟莫斯科,对了,还有柏林、伦敦也要去......”
对于小张同学的提议,徐容只负责点头,只不过小张同学却特别认真,他这边一点头,她那边立刻拿笔记上。
等小张同学列了世界各地十五六个城市之后,她勐然停了下来,仔细数了数,道:“呀,十六个啦,徐老师,是不是太多啦?”
徐容倒是没这么觉得,道:“不算多,咱们这几年太忙了,稍微闲下来几天,又得陪两边的老人,其实说起来,本来应该每年都出去转转的,多点也好,就当补偿了。”
“可是这么些地方,感觉有点赶呀,是不是得去掉几个地方?”
徐容走了过去,先是将电脑合了起来,而后将笔记本拿了过来,扫了一眼,道:“这就不是咱们应该操心的事儿啦,明天我让李亘和王亚芹照着这些安排日程,咱们等着出发就行啦,你知道你现在应该做什么吗?”
小张同学瞧着窗外的夜色,眨巴眨巴眼睛,不大确定地道:“现在就要,睡吗?”
徐容脸上的笑意凝了下,道:“想什么呢,你该去练习啦。”
“嘿嘿。”
瞧着小张同学灰熘熘跑出去换衣服的背影,徐容心中渐渐生出一股好奇,今天天还没亮,他就被小张同学给“折腾”醒了,这满打满算才过了十来个小时。
他好奇的是,总是听人说谁谁谁家里红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才二十来岁,每天还红枣枸杞茶泡着,眼下的公粮交的虽然轻松,但若是双线程工作,再好的地,恐怕牛都有可能会感觉吃力。
临到半夜,徐容乍然从梦中惊醒。
望着漆黑的夜色,他轻出了口气。
做噩梦了。
他很少做噩梦,因为在他的梦境当中,即使出现困难乃至于怪物,也都能被他想到办法解决。
只是在刚才的梦里,《家》在演出时,遭遇到观众大批离场的绝境。
他看了一边只露着脑尖的小张同学,帮她把被角稍微往下拽了点,而后悄悄地起了身,来到书房。
在过去,人艺于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尝试时,对于能不能演好,他尽力,但却不会像眼下这么患得患失。
但是如今,入院两年,正在复排的《家》聚集了媒体广泛的关注,并且随着计划的演出日期临近,他越发感受到沉甸甸的压力。
从感情上来说,郑融、濮存晰、张合平都对他寄予了极大的期望,把他当作人艺的“未来”。
从责任上,他是人艺新一代的“长子”、艺委会委员、演员队副队长,表演理论界青年一代的领军人物。
他不能失败,无论是他自己,还是郑融、濮存晰、张合平,都承担不了他的梦境变为现实的后果。
尽管他也通过当年于老师被周先生觉得不合适撤角的旧事聊以自慰,但那时候的于老师毕竟还未封神,处境也不同于眼下的他。
他先是窗前站立了一会儿,望着远处的灯火阑珊,心中稍微的宁静了点。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了一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随手翻了两页,正要塞回去,一段话吸引到了他的注意:
“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特别把它指点出来,同时我认为作家不必要把他所描写的社会冲突的历史的未来的解决办法硬塞给读者。”
“叮。”
一声清冷的脆鸣忽地响彻他的耳际。
而此刻,徐容缓缓地合上了书本,脑海之中只觉豁然开朗。
在文艺创作过程中,不重视设计、忽略技巧,是缺乏匠心。
但是文艺作品有时候更多的是灵光一刹那的闪现,是创作者本能的直觉。
而以体验为基础的斯氏体系,更是首当其冲。
此时,他只觉表演的一扇全新的大门朝他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