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徐啊,你的提议很不错。”
跟着张合平进了他的办公室,徐容的屁股还没沾到沙发,就听张合平道:“你能提出那个提议,证明你确实用心观察、用心思考了,也确实是抱着希望咱们人艺越来越好的想法,这点我要特别表扬你。”
徐容并没有因为张合平的话而露出喜色,因为他知道,照常,接下来必然要有一个“但是”的转折,然后展开批评。
门道他实在太清楚了。
望着张合平,却发现他转身走到办公桌一侧的柜子前,打里头拿出一罐茶叶,道:“咱们今天喝点龙井,早上普洱,下午龙井,过去前清的皇族都是这么个喝法,为什么呢,平旦阳气生,日中则阳气隆。”
徐容尽管压根听不懂他下半句啥意思,仍伸手去接,道:“院长,我来吧。”
张合平两条淡淡的眉毛挑动着,摆了摆手道:“你不成,你平时连茶都不喝,让你泡,你能给我煮熟喽。”
说着,张合平坐在他旁边,烧着水,偶然抬头的功夫,见徐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突兀地笑了,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喊你过来,是要批评你?”
徐容点了点头,道:“我本来以为我的提议是可行的,只是没有想到...”
“你不熟悉院里的情况,会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
张合平不大在意地道:“不管怎么说,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我为什么要批评你呢?”
徐容心中闪过一抹疑惑,他有点不懂张合平的意思了。
先前开会的时候,张合平明显是不赞同他的提议的,虽说以后再议,但是“以后”到底后到什么时候,根本就是没影儿的事儿,基本等同于彻底否决了他的提议。
可是眼下张合平的态度又很奇怪,似乎在以另外一种方式支持自己。
但是冯远正在会上的苦笑,又让他觉得自己的猜测不太对。
一时间,他有点琢磨不透了。
跟张合平聊了聊演员队的一些事儿,徐容也没在院里多留,他还得赶紧回去等着李亘和徐行的出差成果呢。
出了剧院大门,到了车前,徐容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才恍然想起,车钥匙在外套的口袋里,而外套,中午排练完之后,被他落在了排练厅。
“徐队,怎么又回来啦?”
徐容笑着冲着给自己打招呼的保安道:“嗨,外套落下了,去拿一下,还不下班吗?”
“等会儿,等会儿就回。”
刚把排练厅的门推开一条缝子,徐容就听到里头有说词的声音,应当是有剧组在里头排练。
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以免打扰到其中正在排练的剧组。
悄无声息地推出仅容一人通过空隙,徐容探进脑袋,只见摆放了简陋道具的排练厅内,只辛月一个人脸色红扑扑地来来回回地跑着。
在每一次跑动之前,她都将胸前的辫子甩到了脑后,而后步子轻快地跑向侧目条,如此的循环往复。
她在练习四凤走路的姿势、神态。
徐容心下不由一软,今天的会,开了一下午,而排练中午就结束了,也就是说,辛月很有可能自己一个人在排练厅练了半天。
辛月的个头不高,圆脸、大眼睛,笑起来很阳光,从形象上,很符合四凤这个角色,这也是濮存晰挑中她的原因。
可是她的技巧和体验,并不足以胜任“四凤”这个角色。
徐容已经动了换掉她的念头,而且他也早已准备好了她的替补人员。
“徐,徐老师?”辛月察觉到了徐容的到来,忽地停了下来,两手交叉垂在身前,有点不好意思地望着站在门口的徐容。
徐容伸手指了指角落里的外套,笑着道:“我的衣服忘这了,过来拿一下,排练呢?”
“嗯。”
“辛苦啦。”
“没事儿的。”
辛月安静地摇了摇头,没再言语,她比徐容进院还要早一年,在《雷雨》之前,她根本没有演过像四凤这么重要的角色,说起来,还是沾了徐容的光。
因为当初濮院要组青年版《雷雨》组,苦哈哈地跑了一年龙套的她,终于等来了机会。
自打接到通知,尽管她十分清楚只能演十场,甚至演不了十场就会解散,但仍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演好这个角色,为此,还把过往每一版本来来回回的看了几十遍。
四凤于她而言,是个得来不易的机会,也许等演完《雷雨》,她就能正式开启她在人艺角儿的生涯。
当她自觉准备充分,信心满满地开始进组排练,才意识天分的差距,根本不是努力能够弥补的。
徐容塑造的周萍,不仅得到艺委会和郑老爷子的认同,甚至在全国掀起了巨大的影响,籍此机会,他一飞冲天,先是由院长提名进入代表着全国话剧界最高造诣团体的人艺艺委会,紧接着又担任了副队长。
而她,似乎真的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尽管用尽了力气,可仍没得到多少关注和认可。
她一直很相信一句话,天道酬勤,自己的确不具备徐容那高的离谱的与生俱来的天分,可是她相信,一定能够通过自己的默默努力,最终超过他!
因为她知道,很多天分高的影视演员,都已经习惯了吃天分,而忘记了后天努力的意义。
这正是她实现弯道超越的机会!
徐容拎着外套,冲辛月点了点头,又转身离开。
到了门口,他的脚步顿住,转过身来,问道:“辛月,你读过《复活》吗?”
“啊?”辛月愣愣地瞧着徐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只默默地摇了摇头。
徐容打量着她额头上的汗迹,道:“我有几个建议,你要听吗?”
“啊,徐老师你稍等。”辛月喜出望外地瞧着徐容,和第一次排练时不同,徐容对人物的处理,每一次都让她感觉相当不可思议,而且他通过视帝大满贯,已经在影视界证明了其经验和技术最顶尖的那一小撮,如今有这样一个老师愿意教自己,她根本不敢错过。
她慌忙跑过到一旁的椅子边,拿起放在上边的剧本,用嘴将笔帽咬掉,塞进了口袋里,道:“徐老师,你说吧。”
徐容见她站着,拿着笔,握着剧本,不太方便,走到了排练厅中间的箱子上坐了,并指了指对面,道:“坐下说吧。”
“首先我建议你读一读《复活》,重点感受聂赫留道夫公爵和喀秋莎的那种恋爱关系,但是你要注意一点,四凤和周公馆,是雇佣关系,而非绝对的主仆关系,她有其生活的自主权,这是两者的不同之处。”
徐容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遍,道:“第二点就是针对你本身,你身上的气质有点‘洋’,缺少四凤本来应当具有的纯朴气质,这一点需要改掉。”
辛月正认真记着的笔突然停下了,抬了一下眼眉,但又很快地压了下去。
徐容留意到了她细微的动作和表情,知道她心里不服气,道:“要演好四凤这个角色,你首先得知道她从小生活在什么样环境当中,她的成长经历决定了她的气质,你了解她来周公馆之前的经历吗?”
辛月抬起头,眼睛稍微瞪大了一点,吸了口气,才反问道:“徐老师知道?”
徐容笑呵呵地看着她,估摸着,若非面对自己,她恐怕根本不会保持和声细语,于是道:“四凤的家,在杏花巷,你应当看过龙须沟的照片和电影,大概就是那种环境,在她家旁边,还有一方绿色的、蒸发着臭气的水塘,一到夏天,蚊子、苍蝇就到处乱飞,她的邻居街坊,住的都是拉车的、卖苦力的、做工的、卖艺的、做小买卖的,她没有上过学,因此,在她小时候,除了帮妈妈做饭、洗菜之外,她还会拎着个脏兮兮地袋子,和邻居家的小伙伴一起去捡煤核、捡烂纸,稍大了一点,跟母亲学会了针线活,会帮人缝补衣服赚些钱补贴家里。”
四凤安静地听着徐容缓缓描绘的景象,一时间愣住了,这些,都是剧本当中未曾记载的,可是在徐容的诉说之下,她的脑海当中,竟然浮现出了模糊的画面。
等了一会儿,见辛月定定地看着自己,徐容才道:“四凤在来周公馆之前的经历,大概就是这样的,所以第二点,我建议你从你现在住的房子里搬出来,去八家那边租间房子住上一段时间,感受感受四凤的生活环境,如果条件允许,以后最好能去条件更差的城中村去走走看看。”
“噢噢,好的。”辛月特别想将徐容刚才描绘的景象记录下来,可是脑子里的画面感,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流诸笔端,而只能记下“搬到八里去住一段时间。”的简短内容。
徐容等她记下了,接续道:“第三点,以后排练的时候,你每天早上早点过来,来了不要干等着,换上平底鞋、四凤的衣服,先把排练厅打扫干净,就像打扫周公馆那样。”
“第四点,买一个你觉得特贵又特别喜欢的包包,挑个下雨天,最好是下大雨的天气,不要带伞,尽量穿的薄一点,然后转一圈,再往家里跑。”
辛月听着徐容的建议,诧异地抬起头来,问道:“那包不就要淋雨了吗?坏了怎么办?”
徐容只笑,却并没有解释,等她真的抱着包冲进家门的那一刻,她自然会明白自己的用意。
“第五点,谈一场恋爱。”
辛月似乎对这个建议颇为抗拒,问道:“徐老师,这个谈恋爱,很有必要吗?”
“很有必要。”徐容笃定地点了点头道,“当然,如果你以前谈过,可以回想那种感觉进行替代,不过那个男的,必须是你喜欢的人,而不是追求你时间长了,感动之下在一起的那种。”
“那如果没有呢?”
徐容面色平和地看着她,缓缓说道:“你可以不断的给自己施加心理暗示,这应该不难,如果你愿意做的情况下。”
辛月望着徐容平静的脸色,只觉胳膊上寒毛一下竖了起来,认识了那么久,直到今天,她才稍微察觉了点坐在对面之人内心当中的疯狂,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影视圈一些同行私下里称呼他为“疯子”了。
他的建议是可行的,但是很少有人会那么做,因为一旦成功,想缓过来,就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了。
徐容侧头沉吟了下,道:“暂时的,我就想到这么多,其他的,你可以去翻翻胡宗温老师和张馨老师的创作笔记,对了,记得千万千万不要照搬影像资料。”
辛月望着徐容的笑容,胆子突然大了起来,问道:“徐老师,既然你那么了解四凤,可以给我演示一下吗?”
徐容眉头缓缓皱起,这丫头的脑回路是怎么回事?
辛月见他似乎不乐意,忙吐了下舌头,道:“我就随口一说。”
“没关系。”
徐容起了身,规规矩矩地说道:“好的,谢谢您。”,说完了,将外套往背上一甩,跳跃着小女孩儿放学时的轻快步子,一溜小跑,出了排练室的大门。
“徐......”
辛月端着剧本,望着徐容渐行渐远的背影,呆了足足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来。
她本来还想说声谢谢的。
徐容跑动的步伐并不轻盈,也不活波,甚至有点可笑,可是她没有一丝一毫要笑的冲动,徐容的步伐和背影给她的感觉,很轻松,四凤的那种无忧无虑的轻松。
她想象不到,他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那十来步,因为她了解点他过往的经历,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和艰难,哪怕这几天,还被争议牵扯。
一个人被那么多繁杂的事情环绕着,到底是如何跑出的那种轻松?
她知道,这是内部技巧的建设,她自己做不到,今天却有幸亲眼见到了。
她低头看了看剧本缝隙间简短的五条建议,又望了望排练厅大门的方向,无声地叹了口气。
徐容简短的五条建议,除了让她有种恍然明悟的感觉,还夹着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
一个演周萍的人,竟然比自己还了解“四凤”这个角色?!
四凤的成长环境、成长经历、心路历程、乃至于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态,他都像了如指掌,仿佛他真的是四凤的恋人一样。
而这些,都和天分无关,只是纯粹的下了功夫。
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过去抱有的实现弯道超越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他在具备自己难以望其项背的天分的同时,还付出了自己难以企及的努力。
拐了个弯儿,徐容轻轻地吐了口气,也不知道学的像不像。
小张同学就老这么跑。
回了家,徐容把今天开会的情况以及在张合平办公室聊天的内容,大概跟爷爷提了下,因为“办差一件事”的主意,是爷爷提的。
爷爷听了,笑着道:“这是好事儿。”
“怎么说?”
老人瞧了他一眼,道:“这么说吧,如果你是院长,你下属的下属犯了错,你会怎么做?”
徐容想了想,道:“我会批评他的领导,作为院长,直接批评一个演员,会很打击他的积极性。”
老人轻轻地点了点头,道:“还是那个比方,假如一个很能给你办事儿的人,但是呢,跟你的关系又一般,他犯了错,你又会怎么做?”
“我会私下里批评他,照顾他的情绪,因为还要他办事儿。”
“不错。”
老人再次轻轻颔首,转而又问道:“可是你们院长,为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否定了你的提议,到了私下里,却什么事儿也没有,还表扬了你呢?”
徐容望着爷爷的笑容,仔细思索他话里的意思,他感觉自己隐约懂了,又感觉没完全懂,可是爷爷已经起了身,走到了院子里,去照料他的花花草草了。
坐在沙发上好半晌,他忽地回过味儿来,明白了张合平的态度。
自他入院的那天起,他就是张合平和濮存晰照着人艺的当年旧事,要栽培的人才。
他起了身,走到门口,望着院子里不急不缓地给花草洒水的爷爷,不由地感叹道:“人老成精。”
爷爷的出身、经历,虽然并没有什么波澜壮阔可歌可颂的,可是仔细想来,同样颇为传奇,尤其是对照老院长、老舍先生等人的坎坷之下。
爷爷以自身卓绝的眼光和智慧,避免了本难以避免的可能要了他命的天灾和人祸,并且总是在恰当的时候,把他一辈子的做人做事的经验传授给自己。
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到了晚上,徐容看着徐行带回来录像,心满意足地笑了。
唯一可惜的是,李亘这小子胆子忒小了点,跑什么啊,就应该把奖杯硬塞进李又斌的怀里,让他好好的感受感受大满贯视帝的沉重与质感。
瞧着录像当中李又斌气急败坏地模样,徐容“哈哈”笑着关上了电脑。
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