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速出击,开单保底!”
“组织成长,增员第一!”
“决战金秋,必胜!必胜!必胜!”
于振孤零零站在人群当中,打量着包括徐容在内的一个个群魔乱舞的模样,只觉自己被一群疯子包围着。
今天一大早,他按照濮存晰的通知,到院里排练《雷雨》,可是刚进门,就被徐容告知排练临时推迟一天。
正在他准备回去歇着的当口,徐容先是拽着他到化妆间给他化了个自己都认不出来自己的妆,然后又拉着他来到了这里,一家大型保险公司的营业部。
他知道徐容拉自己来这里必然有他的考虑,因为相比之下,他要比自己更忙。
可是站了半天,徐容既没告诉他目的,他也没能自己瞧出点端倪。
在不得已跟着人跳所谓的“抓钱舞”的同时,他转过头低声问向旁边跳的乐在其中的徐容,道:“咱们来这到底干什么啊?”
徐容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不要急,仔细观察。”
主持早会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个头不高,鹅蛋脸,两只单眼皮的眼睛不大,但是脑后扎着的单马尾显得整个人很有精神。
在经过跟一些特殊组织差不多的大早会、二早会之后,于振才算缓过劲儿来,因为他总感觉自己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显得极为尴尬。
“走吧,去楼下。”
徐容说完,便带着于振下了楼,边走边道:“于大哥,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很多疑惑,不要着急,只要看着就行。”
主持早会的女孩儿此时已经坐到了一楼大厅的柜台之后,给一大早就排着队客户办理业务。
两人下了楼梯,正好见到一位头发灰白老太太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挎着个红色的尼龙袋,扒拉着柜台,问道:“小姑娘,人家买保险又是送被子又是送锅碗瓢盆的,你们怎么什么也不送?”
小姑娘脸上笑容恬淡地道:“奶奶,不好意思,我们不送的。”
老太太当场就急了,不依不饶地道:“你们凭什么不送呀,人家年年都送,你老实说,是不是你们自己给昧下了?!”
小姑娘似乎颇为无语,但仍保持着礼貌的笑容,道:“奶奶,真的不好意思,我们真的没有的,也是不允许给客户送礼品的,那些礼物可能是业务员自己购买的,这个问题你可以询问当初给你开单的业务员。”
老太太压根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凭什么呀,我一年在你们交一万多,噢,一点小礼物你们都不送?”
“反正我不管,你们必须得给我点什么。”老太太说着,左右扫视了一眼,看到柜台边的白色空气加湿器,二话不说,走了过去,一把拽下了插头,“算啦算啦,我不要你们的礼物了,这个我将就着用吧。”
女孩儿着急了,那个空气加湿器是她自己买的,忙道:“奶奶,奶奶,那个不能送你的,那是我的。”
“什么你的他的,在公司,就是你们公司的。”老人压根不听她的话,抱着加湿器,一路小跑着走出了大门,同时嘴里不忘絮叨着,“还大保险公司呢,我就没见过这么抠门的,别家都送,凭什么就你们不送?”
“什么,去市公司领?”正在这时,已经站在柜台前,拄着拐杖的中年一嗓子压过了大厅内所有的笑声,“我交钱的时候就是在这儿交的,噢,现在我领现金,你说让我跑到市公司,你怎么不说让我跑去日本去领啊,耍流氓也不带你们这么个耍法。”
女孩此时也顾不上去追被老太太抢走的加湿器了,只能勉强挤出笑容,解释道:“叔,我们公司的规定就是这样,大额现金支取必须得去市公司领取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让您跑一趟,但是我们这里真的没有现金。”
中年的火气更大了,指着自己打着石膏的腿,吼道:“你别装睡,睁开你的眼睛仔细瞅瞅,仔细瞅瞅,你让我怎么去,你让我怎么去?”
女孩似乎被吓到了,道:“叔,要不你过明天或者后天再来,我通知我们市公司的人带着现金过来。”
“明天或者后天,到底是哪天?好嘛,要钱的时候二话没有,现在让你们理赔了,一会儿这个证明,一会儿那个病历,好不容易把你们说的那些材料凑齐了,领个现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特么的干的这些事儿缺德不缺德啊?”
“哎,还撂脸子,你哪来的脸跟我撂脸子,把你们领导喊来,把你们领导喊来!”
“我非要问问他这是哪门子规定!”
于振坐在徐容旁边,望着被中年骂的眼睛通红,但又不得不勉强维持笑容的女孩儿,道:“那小姑娘怪可怜的,其实这些,跟她都没什么关系,都是这破公司的规定太麻烦了。”
“这可不是什么破公司。”徐容笑着说了句,之所以来到这里,一来是柜台后办理业务的女孩儿前两天去他的工作室面试过,二来,是临近年底,靳芳芳那边接到了一个代言。
就是这家大型保险公司。
他本来就是过来看看情况,只不过一天的见闻,因高额的代言费生出的兴趣彻底偃旗息鼓。
客户买保险的时候,几十页的合同,上百条条款,没有哪个人会一条一条的仔细深究权责,他们对合同的认知,也仅限于业务员想让他们知道的。
但一旦发生理赔,白纸黑字的合同,客户简直有苦说不出,唯一的办法就是闹。
代言这样的公司,他估计会被人骂死。
“这工作干时间久了得抑郁。”
徐容轻轻地点了点头,但是他知道,今天,才刚刚开始。
到了下午六点钟,在应付了十几个他们瞧着都头皮发麻的客户之后,女孩儿几乎瘫在了柜台后边,她搭眼望着椅子上坐了一天的俩人,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们还不走吗?”
哪怕明知道徐容是大明星,此时的她也提不起哪怕半分的热情。
徐容摇了摇头,道:“等一会儿。”
“陈萌萌,六点半会议室开会。”
正在这时,楼上一道干练的声音忽地传了下来,紧随其后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瓜子脸中年女人,中年女人本来只探了个头,可是看到趴在柜台上的女孩儿,忽地一阵风似的冲了下来。
“陈萌萌,你怎么坐的?还有客户在呢,你坐在这里,就是咱们公司的形象,是咱们公司的脸面,上班时间仪容不整,罚款五十。”
女孩儿默默地坐直了身子,低着头,却没言语。
那中年女人顿时不乐意了:“你听到了没有?”
陈萌萌默默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听到了。”
那女人这才作罢,道:“嗯,把这两位先生的业务办完,上来开会。”
女孩忽地抬起了头,乞求道:“领导,我今天,能不能请个假?”
中年女人皱着细长的眉头盯着她,问道:“怎么,有什么事儿?”
陈萌萌的脑袋又低了下去:“我今天有点累,想休息休息。”
“休息?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休息?”中年女人登时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当即炸了毛,“陈萌萌,你的工作态度很有问题,我跟你说,以前我干的工作是你现在的几倍,一年到头都没休息过几天,现在正是打业务的关口,你怎么好意思说休息,我要是你,我都得羞愧的一头撞死在这儿。”
中年女人见站在一旁的徐容二人面色奇异,语气缓和了下,道:“休息,绝对不能当成不工作的借口,你年纪轻轻的,不老老实实呆在公司,回家干嘛去?”
“赶紧给这两位先生办完业务,上来开会。”
陈萌萌低着头,好一会儿才道:“好的,领导。”
等中年女人走了,徐容走了过去,递了她一包纸,道:“等辞职手续办完,去报道吧。”
女孩拿袖子摸着眼泪,道:“谢谢您。”
走出了营业部之后,徐容瞧着一言不发的于振,问道:“什么感受?”
于振摇了摇头,道:“感觉心里特不舒服。”
徐容道:“她一个月工资三千五,你能想象,这是一份三千五的工资应该干的工作吗?”
于振转过头,问道:“她为什么不辞职?”
“毕竟国企。”徐容回头望了一眼,“还是她爹妈托关系花钱进来的,这个营业部,在编二十五个人,但实际工作的,只有六个,剩下的十九个,她几乎没见过几次,也就是说,她一个人实际承担了将近好几个人的工作。”
于振轻轻地点了点头,问道:“她领导刚才说开会,要开到几点?”
徐容道:“往常都是十一点左右吧,不过现在是他们的业务冲刺阶段,好像叫“金秋大战”什么的,要开到凌晨两点,而且在这个行业像她这样的很多很多,各行各业,都是这样,只不过咱们平时不了解罢了。”
于振彻底明白了徐容的意思,沉默着回忆着今天见到的一幕幕,直到上了车,才轻声道:“徐老师,谢谢。”
徐容摆了摆手,道:“不用。”
在徐容带着于振蹲了一天保险公司的营业部时,濮存晰领着朱晓鹏还在学校里闲逛。
这是他和濮存晰过去一个周探讨出来的办法,从上次的演出效果来看,濮存晰、他、张万坤以及于明佳的表现都可以称得上可圈可点,但是话剧不是一个人的戏,在演出时,哪怕一个龙套的一句台词说的不合适,也会立刻破坏其他人努力营造的情境。
他们的思路是,让他们对那个群体有比较深刻的印象和了解。
鲁大海的抗争精神,是发自内心的为工人兄弟争取权益,时间虽然过了近百年,可是走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
而且徐容可以想象,鲁大海要是演好了,《雷雨》才能真正的引起轰动效应。
因为当下的“鲁大海”多的简直数不过来。
可是这些,都掩盖在了高速增长的 GDP等经济数据之下,掩盖在了那些被冠以“专家”名头的经济学家的歌功颂德之下。
很多人都忘了,中山先生最初引入“经济”一词,取的是《礼记》的经世济民之意,但当下在发展经济的同时,却忘了要经什么,又要济什么。
这是徐容走到今天,在成为一个话剧演员、一个在国内具备巨大影响力的影视工作者后,渐渐感受到的责任。
至于能不能推动向好的方面发展,进而改善,他不清楚,但就像鲁迅先生说的,总得飞鸣飞鸣。
等他到了家,进了门,却发现家里一片漆黑,没半个人影。
拨通了小张同学电话后,那边传来了徐行的声音:“哥?”
“你们去哪啦?”
“我们带着爷爷在外边逛呢,你要来吗?”
“噢,我还忙着呢,你们别在外边太晚,早点回来。”
“行。”
徐容挂了电话,又穿上了鞋子。
他不想做饭。
今天忙了一天,实在太累啦。
打了一圈电话,才发现一个个都忙着,只有许阿姨那边没什么事儿,可是她要在家里带孩子,根本出不来。
正好,也有一段时间没见球球了。
顺带着蹭顿饭。
开着车轻车熟路地到了许阿姨家,进了门,只见球球正抱着他上次送她的娃娃,坐在地上看电视。
徐容指了指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的球球,问道:“姐,球球这么小就看电视,能看的懂吗?”
“两岁多了都,你怎么知道人看不懂。”许阿姨温和地笑了笑,“你去跟她玩吧,我先做饭,等会儿别走了,一块吃完再走。”
球球见他过来,先是瞥了一眼,背过小脸,装作故意没看到他。
徐容奇怪瞧着她,怎么还认生啦,上次不是挺自来熟的。
“球球,叔叔来看你啦。”
球球忽地转过头,俩乌黑的双眼皮眼睛瞪着他:“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嗯?”
“妈妈说让我叫你干爸!”
徐容恍然,尴尬地挠了挠头,道:“那干爸错了,我最近一段时间比较忙,一直没来得及看你,这不,刚忙完,就跑过来啦。”
球球努力睁大了双眼皮大眼睛:“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你说,这个女人和我妈妈比,哪个更好看?”
徐容看着小姑娘手指指着的电视里的芸娘,一时间懵了,这都哪跟哪啊?
在他愣神的功夫里里,球球一把从地上爬了起来,赤着脚“piapiapia”地跑到了厨房:“妈妈,妈妈,干爸说那个狐狸精比你好看!”
徐容无奈地笑了笑,这小姑娘真看不出还不到三岁的模样,
只不过转过头,望着电视上播放的《大明王朝》,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忽地愣住了。
因为京城电视台总编室的副主任告诉他,这部戏不会在黄金时间播出。
可是眼下,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