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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闹剧已快接近尾声,穆梓安打手势收拢禁军,一回头又正对上被韩蛰押着的董秦氏。董秦氏年近四十,穿着绀青混黛色的袄裙,怎么看都是个暮气沉沉的妇人。
穆梓安不免好奇:“二夫人为何如此‘偏帮’娘家?”都说出嫁从夫,就算秦家选个冷门的卓敏站对了独得一份拥立之功,董秦氏又能捞着什么好处?
董秦氏眼露一丝鄙夷,旋即冷淡道:“只是不想再过这样死气沉沉的日子。”
穆梓安眨眨眼,顺着董秦氏的目光仔细看向这座相府。七进七出的大宅,高高悬挂的金字牌匾,四面收拢的围墙,钉铁的大门冷漠的石狮……白天看还不觉得,晚上映着火光,真是越看越压抑,压抑得直叫人喘不过气。
董秦氏披散着头发,不用照镜子都知道现在自己有多狼狈——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这么随性肆意过了。
她只是六品官的女儿,被相府看中聘为次媳,乃是因为她“纯孝”。她待嫁时,父亲正任职鸿胪寺,随使团前往瓦剌生死未卜,母亲担忧过度以致病倒,危急时刻是她扛起了全家,照顾病母抚养弟妹,紧闭着门庭不理会外头“秦老或许投了敌”之类的风言风语。
三人成虎,曾参杀人,流言蜚语也能杀人,真不敢想当初是如何熬得过那样的日子。待父亲平安归来,她终于可以卸下重担,随之而来的便是相府的提亲。老丞相说,他二儿子迂腐有余不通庶务,需要一位心性坚定、贤惠能干的妻子。
她全家都受宠若惊,未嫁时谁不道她是得了天大的福气,可真正嫁了才发现,董家根本是个能将人活活闷死的泥潭子!
她是小户出来的,出嫁前母亲特意叮嘱她要多看多学。她便看着衍圣公府所出的大嫂的行事,亦步亦趋,为丈夫生儿育女、纳妾蓄婢。丈夫每日寅末起戌初歇,不在官衙就在书房,常常接连几日说不上一句话;儿子满五岁就要挪出内院,相府的规矩是男丁必须专心读书,隔五到十日才能回内院请一次安;女儿也是五岁起便跟着教养嬷嬷学规矩,每日母女一起吃饭时也有教养嬷嬷在旁看着,汤勺都不能碰着汤碗,筷子不能磕着盘沿,席间静寂无声,眼神都不能斜一斜。席后便是漱口进茶散步再各回屋去午歇,有一回她实在睡不着,便找女儿来说话,第二日却发现女儿手指裹了一圈纱布,原来女儿没午歇,下午刺绣课时熬不住困,恍恍惚惚间一针戳在了指甲里。
十指连心,女儿痛得脸都白了,严厉的嬷嬷却逼着她完成落下的功课。她站在女儿身边,不能搂着给她呵痛,也不能替她绣完那几只沾了血的水鸭子,只能忍着酸涩教育女儿“别娇气”,背后去求嬷嬷稍微放松些,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叹着气与她道:“老丞相过世前千叮万嘱,万万不可污了相府门楣。”
是相府,就必须严格,老丞相过世后要更加严格。几个教养嬷嬷有的伺候过太后,有的伺候过皇妃,半生沉浮看得清楚:老丞相过世后相府已然名不副实,里子撑不起来便只能由面子来补。女孩子们尤甚,须得磋磨尽血肉碾成一张从女四书里撕下来的薄薄纸皮,这样才能嫁入那些“门当户对”的人家,并觅得一席之地。
嬷嬷说的一点都没错,女儿们嫁入公府、侯府、尚书人家,如她一样帮丈夫生儿育女、纳妾蓄婢,贤惠到了极致,夫家便不好意思再嫌弃嫁妆少、再嫌弃妻家助力不够,女儿们便能过上安宁平静的日子……几可让人绝望的日子。
董秦氏依然看着相府大门,忽然一勾唇角,勾出一道重重的皱纹:“当爹的没本事,我女儿只能去受那样的罪;我女儿受了那样的罪,当爹的还要来拖后腿,为了尽孝便要接个奸生女回来……还嫌孩子们过得不够苦!”
“那你又为孩子做了什么?”忽然传来另一个男声。
不知何时又出现一个中年男子,相貌清俊,董彦洵很像,细看却少了一抹儒雅,多了几分刻板。
董彦沣,督察员佥都御史,正四品上,董秦氏的丈夫。
董彦沣站在阶上,背后正是相府大敞的钉铁门,门内没有点灯,仿佛是一片能将人吸进去的黑暗。
董秦氏听得丈夫问诘,不由笑了笑:“我害得孩子们成了罪臣儿女……或许我真的疯了,早就被逼疯了。”那个曾在瓦檐燕巢下翻新花样踢毽子的少女,曾经抄着扫帚将欺负她弟弟的坏孩子追打了几条街的少女,早已再日复一日空虚寂寞中被煎熬成一个深闺怨妇。
满心都是恨、怨、无人可诉的寂寞,因此当娘家叫她回去共商“大计”时,她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知道计划很荒唐,但越荒唐她内心越觉得爽快,与其淹死在泥塘里不作一声响,倒不如如烟花一般砰得升上天,轰隆一声,粉身碎骨。
穆梓安抱着胳膊站一边听半天,确定他们夫妻再没什么话要说了,才上前:“带她走吧。”
又对董彦洵、董彦沣和徐校抱了抱拳,“告辞。”
董彦沣注视着妻子的背影,良久,才默默闭上了眼睛。
拐角处,宝钗也放下了车帘:“我们也走吧。”
薛婉绞着裙子,忽然低低道,低垂的睫毛下笼着淡淡的雾气:“果然……还是因为我么?”
宝钗刚抚上小女孩的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薛蝉冷冷一句:“跟你没关系,那个女人自己都承认她是个疯子。”
薛婉咬了咬唇:“可是,她是被人逼疯的。”
“那也不是被你。”刚好窗户缝隙里又闪过相府高大的廊檐,薛蝉眼中嘲讽更甚,“这个地方……丞相续弦小吏之女,还可说是为了前妻的儿女,可他又为次子下聘小吏之女,只可说是为了铺路。”
连宝钗都没听懂:“铺什么路?”
“本朝秀女不取高门贵女,而是采选民间良家女。一般选到最后,宫里会留几十个秀女,但只有一半会嫁入皇室,另外一半放出宫嫁人。宫里出来的见人大三分,不少达官贵族抢着聘娶这些秀女,还有后宫嫔妃为拉拢势力顺势做媒的。”最爱干这事儿的便是以前那位孝泽皇后,“总之,京城官家里头有两种主妇,一种是高门贵女,一种是落选秀女;丞相府两个儿媳,分别应酬这两种。”
老丞相想的好,阳春白雪的,自有衍圣公嫡出大小姐来让她们见识什么叫千年世家的底蕴;下里巴人的,也有从小亲自提篮子上街买菜的秦氏陪她们叽叽喳喳聊“今天宴上太后娘娘冠上那颗珠子到底是东珠还是南珠”之类毫无意义的话题——因为那其实是一颗打磨成圆形的玉石,孔夫人一眼瞧出来却不能说,太有见识鹤立鸡群只会被孤立。
老丞相想的倒好,就是他不在了,董氏一门也是八面玲珑处处不得罪人。
薛蝉顿了一会儿,忽然冷漠道:“男人没本事,才尽在女人堆里下功夫。”
——董家俩书呆但凡有一个能立得住的,他们的妹妹也不必委屈嫁给徐龄那么个寒门贵子,跟着吃苦受累二十年,命在旦夕时最后得了一纸休书。
宝钗觉得奇怪:“四弟,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她四弟不是个足不出户的小宅男么?
薛蝉却不回话,紧抿着嘴唇盯着车厢上一圈一轮错综复杂好似人之一生的木纹,一双眼睛漆黑如夜,看不出任何的感情。
弟弟不想说,当姐姐的也不好逼迫。宝钗叹了口气,将还在不停绞头发的薛婉搂进怀里,静静感受着马车的颠簸。
薛蝉所说的也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的,可一旦这么想了,确实可笑又可叹。红楼梦的背景世界像清更类明,正是对闺阁严加枷锁的时候。想想也是,那个时代的皇家妇与官家女自小所见所闻吃穿用度都是天差地别,大部分秀女自小长在民间,忽有一日被提溜进宫教了月余的规矩,然后便被撵到跟官家女相同的圈子里头去了,彼此见面都尴尬,不谈女四书哪还有别的能说到一起去的?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宝钗想想自己,也算是个将“嫁入豪门”的落选秀女——还算幸运,前世她就是豪门千金,这辈子穿越而来,又从曹公处得了最贤良淑德的金手指。
马车缓缓驶到了巷子尽头,又见得一片暖融融的亮光,让人心里也暖了起来。宝钗知道,这是薛斌不放心让穆梓安单独带她和弟弟妹妹出去,特意过来接他们。
最幸运的还是在茫茫夜途上,能寻见打着灯笼的家人。
……
皇城,坤宁宫。
两个太监打着灯笼,引着一个瘦弱少女慢慢走上玉阶的边沿处,还提醒着:“苏才人慢些,小心脚下。”
苏静薇咬着下唇,低头小心翼翼地走,心里越发忐忑。
她进宫也有好一阵了,还未见过皇帝的面儿。入宫前自视不凡,进来却发现漂亮美艳的实在太多,想也知道皇帝不会对她这种前后都分不清楚的平板身材感兴趣。
却也没想到会引来皇后娘娘的兴趣。那天为她“引见”了高大威猛的东平王妃,她被吓得差点蹲地上去,幸亏王妃人好还伸手把她扶了站稳,皇后娘娘在一边眯眼儿直笑,自此之后就时不时叫她来陪说话……只是这次怎么会半夜叫她过来?
苏静薇一边紧张地猜测,一边踏上最后一级玉阶,就见眼前一片宽阔的阴影,而后是熟悉的声音:“夜深了,娘娘让苏才人去后殿休息。”
身高九尺,骨骼宽阔,声如洪钟的正是东平王妃穆祁氏。
苏静薇已经没一开始那么怕祁王妃了,但听到她的声音还是忍不住颤了颤。其实祁王妃并不像传说中那么貌丑,只是生得浓眉大眼比男人还粗犷,现在当年号称京城第一美男风流倜傥的东平王旁边就被衬成了不能看。
苏静薇更忐忑,皇后娘娘三更半夜地把她从床上拖起来就为了让她换个地方睡觉?
却不敢问,已有内侍上前:“才人这边走。”
苏静薇悄悄看了祁王妃一眼,又赶紧低下头,乖乖跟着内侍往后殿去了。
祁王妃摇了摇头,也回了正殿。
正殿里,陈皇后并未睡下,正坐在贵妃榻上逗八皇子卓奚玩儿。卓奚的生母是宁妃,难产去了,承景帝便把卓奚抱到了坤宁宫,小家伙还未满周岁,肥嘟嘟的还带了个绣着小金猪图案的小围嘴儿,歪在陈皇后怀里拱来拱去,看到什么都想抓来摸一把。
陈皇后捏着小东西肉滚滚的胳膊,可郁闷了:“阿尧小时候对脸戳一下都不带动的,怎么你这小东西就闲不住?闲不住还爱长肉,你父皇说你不能再胖下去了!”
祁王妃进来请了安,也好笑:“娘娘别担心,等小皇子会走了就好。阿琦小时候也肉滚滚的,抵人家两个娃娃重,等能走稳了就满院疯跑,追都追不上,没俩月连下巴都瘦尖了。”
陈皇后闻言便把小卓奚抱了虚站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戳着肉乎乎的小鼻子:“你啊,长大以后也要那么漂亮可爱,知道不?”虽然她亲儿子也很漂亮,但那死人脾气一点都不可爱,憋气的皇后娘娘不知道多少次想把他戳戳戳直到戳哭!
小卓奚哪知道母爱泛滥的陈皇后对他寄予厚望,只觉得抱着他的掌心软软热热的舒服极了。于是,蹭~
陈皇后搂好小东西让他慢慢蹭着玩儿,自己笑咪咪地与祁王妃说话:“苏才人去睡了吧?”
祁王妃道是,陈皇后摇了摇头:“她住在康嫔那宫的偏殿,今夜皇上要御审……别牵连了她。”
祁王妃由衷道:“娘娘仁厚。”
“皇上政务繁忙顾不上她们,我若再不看顾着些,她们怎么过啊。”陈皇后忽然掩唇笑了笑,“我啊,也不过是得了便宜卖乖罢了。”
她与皇上是患难夫妻,皇上敬她爱她,她心中有数。这次康嫔事发,皇上要“清理”后宫,特意找了武功高强的祁王妃来贴身保护她,别人哪有这个待遇。
皇上甚至还与她说,等朝政再稳稳,后宫也就稳了,不需再进新人了。夫妻过日子,没得那么多人掺和更好。太后婆婆也没意见,只说你们别漏出风去,让人知道了不好。
得了便宜得藏着掖着,别想嫡婆婆孝泽皇后似的,弄得全天下群起而攻之,最后害得公公孤零零地躲在佛堂里伤心欲绝——她可舍不得留皇上一个人,她还想白头偕老呢!她好好做这个贤后,后宫不起风浪,皇上也少烦心。
思及此,陈皇后又把小娃娃抱了起来,戳他的小脑门儿,笑窝潋滟:“你可千万长漂亮点儿,今后母后才能给你找个漂亮媳妇,要对媳妇好知道不?日子过不过的下去看男人,但日子好不好过得看女人,你跟媳妇一条心,日子才能和和美美的,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