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影惊眠鹊,夜堂闻笑声。
蔷薇藤上猫儿一声嗔叫,便夹着尾巴躲进了叶丛。
王冰、覃湘楚、杨朝夕三个拢手作焰,躬身又道:“恭迎圣姑仙驾!”
女子头梳双刀半翻髻,玉容未施粉黛,然配上一袭紫襦榴裙,依旧明艳不可方物。正是几日未见的柳晓暮:“咯咯!几位不必套近乎?姑姑早便不做你祆教的圣姑啦!只是这小道士笨手笨脚、做事为人皆不得要领,姑姑才特地来瞧瞧热闹。”
杨朝夕登时面色一尬,明白自己这几日所历所为、定又被那鼠族报知了柳晓暮,只得挠头讪笑道:“晓暮姑娘明察秋毫,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柳晓暮明眸轻转,翻了个白眼,笑道:“小道士这回竟没和姑姑急赤白脸,真是马头上长角——稀奇啊!说罢!趁着姑姑高兴,有什么话想问我、只管来问便是!”
杨朝夕略一沉吟,当下便将白日里、在武林大会校场外惊闻崔琬失踪,与覃清急急赶回城中之事,大略与柳晓暮说了。对于在颍川别业汤舍地洞中的见闻,则要详细许多。特别是那紫铜牢笼内外的抓痕、锁链、破口、符篆等处,更是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
说话间,杨朝夕将收集来的那妖物毛发、又摸出数根,递到柳晓暮手里。众人又探头探脑地观瞧,果然还是黄、白、黑掺杂,以金黄色居多。
柳晓暮只稍稍一瞧,又凑到鼻下嗅了嗅,便是随手一扬。众人只听得“噗噗噗”一叠细响,那数根毛发纷纷刺入堂柱,许是力道过猛、尾端兀自颤动不休。
“好俊的一手暗器工夫!”
方梦得默立良久,始终一言不发,此刻终是忍不住心底暗赞。
他非祆教中人、不必以圣火礼参见,却是在易水阁阁主指派下、与眼前这位柳姑姑见过一面:
当是时、他麾下元休和尚恰将使出“迷魂散”杨朝夕迷晕,预备带回地宫中枭首,好换了赏格挥霍。恰在此时,阁主以“飞声宝螺”相召,叫他拦下元休和尚一干人,静候一个叫做“柳姑姑”的女子来寻。
方梦得虽满腹疑团,却也不敢违拗,当时便寻到元休和尚等人踪迹,下令一齐在地宫隧洞里盘坐下来。要瞧瞧这“柳姑姑”究竟何方神圣,竟能叫阁主这般尊崇优待。
待见到“柳姑姑”真容时,方梦得登时吓了一大跳——这柳晓暮柳姑姑,分明是和阁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但身量、气度、举手投足别无二致,便连发饰衣着、也都相差不多。只怕是孪生的姊妹,也不及二人相像。
柳姑姑一手拎着个沉甸甸的粗缯布袋,开门见山便要买下杨朝夕性命。元休和尚自是不喜,怒呛她带了多少资财、竟敢来寻易水阁做买卖。柳姑姑只是两声冷笑,便唬得元休和尚遍体发寒,接着便将那粗缯布袋递了上来。
一个和尚不知厉害,伸手便要接下。却觉右臂猛地一坠,旋即喀啦一声脆响,竟将那条右臂从肘部断折开来。粗缯布袋跌落而下,砸得地面剧震,袋口也因此张开,露出内里金灿灿的一片光芒——整整十七枚十两一个的金铤,齐齐整整码在一起,令望见之人狂吞口水。
众和尚皆瞪圆了眼睛。方梦得这才明白了阁主之意,忙扶起快要惊掉的下巴,喝令元休和尚等人接下金铤快滚,自己则负起昏如死猪一般的杨朝夕,向石室方向行去……
此时见堂内众人被柳姑姑一手飞针之法惊住,无暇顾及他的反应,方梦得这才偷眼向柳晓暮望去。
然而柳晓暮却目不旁视、似从未曾见过方梦得一般,自顾自收手道:“小药童,你能识出那笼中所囚乃是虎妖,自然分毫不差。只是却不是头寻常虎妖,而是‘燕山圣君’霍仙铜的真身。”
柳晓暮话音落定,堂内之人无不张口结舌。
覃清、方梦得二人,登时想起那四方台上、号称“燕山圣君”股肱之臣的白又荣,不免心底泛起阵阵恶寒:麾下鹰犬尚且如此,那虎妖“燕山圣君”霍仙铜、又当是何等暴虐凶残的模样?
王冰、覃湘楚虽有所耳闻,知道四月初一当日、那“燕山圣君”霍仙铜曾经现身神都苑中,施展妖术妖法将那太微宫使王缙救走。其余蜚语流言虽也有些,却是不宜采信。
只有杨朝夕呆愣半晌,久久回不过神来。他非但知晓这霍仙铜的真正身份,还曾借钟九道之力、手刃其三哥“燕山灵君”霍仙钟,算是与虎族霍家结下了莫大的梁子。这霍仙铜真身既已逃出,那么卷土重来之日、想来也不会远了……以自己当下修为,能逃掉便是万幸,又岂敢奢望战而胜之?
“咯咯咯!小道士先莫急着惊慌,姑姑话还没说完呢!”
柳晓暮见他剑眉紧蹙、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登时将他心中忧惧猜了个七七八八,“那‘燕山圣君’霍仙铜的道功修为,照理该到了‘炼气境’第六层。身具九牛二虎之力,浑身皮毛不惧刀兵雷火,岂是寻常牢笼锁链便能困住?那毛发又怎会被烛火烧作灰烬?”
“圣姑之意是……”王冰登时听出了端倪,面色微舒道。
“必是‘燕山圣君’霍仙铜当年自负无敌,悍然插手人族征伐之事、想借杀戮血气继续拔升修为。然而触怒了人族隐世大能,才以鬼神莫测手段,将之镇压禁锢起来,令其再不能为害人寰。故此修为才一落千丈,被困在颍川别业地底数年,不复当年凶威……”
柳晓暮当下将心中一番推论,向众人徐徐道来,一安人心,二缓气氛,三则是要令杨朝夕几人斗志不熄。
果然,杨朝夕听得身子一耸,扬眉开口道:“照晓暮姑娘之言,这‘燕山圣君’霍仙铜真身即便逃出,短时期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柳晓暮笑意更浓:“正是此意!”
杨朝夕当即便想通了许多关节,难怪从始至终、那霍仙铜只令身外化身和麾下鹰犬,在洛阳城中稍稍搞些乱子,真身却一直不曾出现。想来不是躲在深山老林里疗伤,便是惧怕那位人族大能再度出手,亦或二者兼而有之。
一念及此,杨朝夕不无忧虑道:“若那霍仙铜一时不足为虑,却不知崔府六小姐又是被哪路妖物掳了去?竟未漏下蛛丝马迹……”
“小道士这话……便有些轻率了。”
柳晓暮语带揶揄道,“你又未去过那尼寺,怎知便无丝毫痕迹?不过是道听途说后、便信以为然罢!”
杨朝夕面露惭色:“晓暮姑娘教训得是。听姑娘之言,难道已去过那尼寺、寻到了什么线索?”
覃清立在一旁,见两人有来有往问答起来,不免心中酸溜溜地、便想挤兑柳晓暮几句。然而听到“尼寺、痕迹、线索”几句后,便将溜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柳晓暮扫了眼面色变幻的覃清,不以为意笑道:“小道士何必猴急!俗话说‘一客不烦二主、一女不嫁二夫’,你与覃丫头既费了许多资财、要那董临仓出手相帮。只管放宽了心,静候佳音便是!姑姑素来能掐会算,担保你那相好的崔姑娘,定能有惊无险、毫发不伤地回来。”
“你、你说什么?!”
覃清终是没能按捺住怒意,气冲冲怼道,“什么‘相好的’崔姑娘!不许你胡言乱语、诬我崔师姊和杨师兄的清白!”
“啧啧!不过一句玩笑,覃丫头便打翻了醋坛子啦!咯咯咯咯!”
柳晓暮望着覃清霍然而起、手按佩剑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
覃湘楚见状面色大变,几乎同时站起身来,便要狠狠斥责覃清几句,免得当真激怒了圣姑、招来杀身之祸。却见柳晓暮满不在乎摆摆手,笑意不减道:“嫉花妒艳、争风吃醋,不过人之常情罢了,谁又能免俗?”
覃湘楚点头称是:“圣姑不较锱铢、宽大为怀,实是阖教之幸!”
覃清忿忿不平、还欲再说,登时被覃湘楚一个眼神堵了回去。接着眼圈一红,双泪盈眶,泫然欲泣。
杨朝夕被柳晓暮一句玩笑话噎住,半晌说不出话来。眼见覃清被责,终于愠怒道:“晓暮姑娘!小道素来敬你是个修道的前辈,却不想总这般话中带刺、成心令人难堪!如今崔六小姐生死未知,你却还有心调侃,当真是冷血无情!”
柳晓暮这才微微肃容,拨弄着一绺鬓发道:“姑姑几百年都是这般习性,一时难改,杨少侠何必动怒?那崔姑娘下落,董临仓自会设法告知于你,此时却不便明言,免得人多口杂、泄露天机。
姑姑趁夜来此,无非是想告知你,这桩怪案虽非那霍仙铜亲手所作,却也是他麾下小妖、走狗刻意而为。目的便是要引得你杨少侠上钩,好除之而后快。
待将你抹除掉后、那崔六小姐便再无用处,处境才是真的凶险。故此,你若执意要去救人,姑姑劝你多邀些好手同往,免得届时孤立无援、白白枉死。”
“你既全都知晓,又故故跑来提醒,何不帮人帮到底、助杨师兄一臂之力?”
覃清抹去泪痕,却是抢先诘问道。覃湘楚待要制止,却是迟了半分。
柳晓暮闻言偏过头来,嫣然笑道:“覃姑娘这话便不对了。一则姑姑旧伤未愈,不便大打出手;二则那作祟妖物、与姑姑同为兽族,‘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若杀伤了它,岂非给我狐族树敌?”
覃清听罢,登时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才恍然忆起,眼前这位祆教个个敬服的柳姑姑、才不是什么世外高人,而是一头彻头彻尾的妖修……
杨朝夕早已按下情绪,脑中飞转,忽地开口道:“姑姑既不肯明言那妖物是何来路,可否稍稍透露些,那妖物有何罩门、弱点之类,能令小道一击奏效,速战速决?”
柳晓暮明眸亮起,颔首嘉许道:“不错、不错!小道士终于抓住要领啦!那妖物身圆体壮、皮糙肉厚,是出了名的不惧刀兵砍削。且额上生角,蛮力无穷,不宜力敌。弱点嘛!贪吃嗜睡,雷打不醒。罩门却在尾根部,须以利刃戳刺方可,只是极难得手……”
杨朝夕、覃清俱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柳晓暮所言妖物、到底为何物。便连方梦得、覃湘楚两个,也是搜肠刮肚,半晌想不出这妖物的出处。
只有王冰冥思苦想良久,忽地抬眸笑道:“虎兕出于柙!虎兕出于柙!老朽猜到那妖物是什么啦!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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