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头如响鼓,屈膝似贱奴。
方梦得不为所动,侧目冷冷道:“非是老夫行事狠辣,实是恼恨尔等铁骨军汉,定要助纣为虐、与我方家妇孺仆婢为难。若只嘴上轻描淡写揭过,转头依旧不知悔改,似这等反复无常的兵卒、难道还留着过年么?!”
长孙恒业登时大汗淋漓,知道是要他起个毒誓,当下将心一横道:“若高人肯饶过末将等人,必率众连夜撤回陕州,再不掺和江湖之事,亦绝不敢再与方氏为敌!若敢言而无信,末将便如此刃……”
说话间,长孙恒业忽地抽出腰间障刀,用力向石砖地面上一顿。只听“呯啷啷”几声脆响,好端端的一柄利刃、顷刻断作几截。每一截都躺在地上,将汤舍烟火反照得更加明丽。
方梦得微微颔首,身影倏地不见,钻入火势渐盛的汤舍中。
方七斗、吴老九、麻小六三个见状,皆是心头一紧,惟恐这愈演愈烈的火势,连方梦得也一并吞掉。只有长孙恒业原本灰败的眼神里,终于又露出几分期冀来。
不到两息工夫,汤舍中便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嚷声。这叫声越来越密,皆是被解开穴窍的兵卒所发。又过了三息,第一个神策军兵卒头戴火焰、撞开舍门,呼号着从汤舍里狂奔而出。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少量兵卒身上已然起火,一出汤舍便直奔院外池塘,用池水将火势湮灭;但大部分兵卒只是口焦舌燥、灰头土脸,连连咳嗽着奔逃出来,性命却是无碍。
长孙恒业瞧着麾下兵卒接连逃出,心中再无趋炎争胜之意,当即打了个呼哨,收拢起一部分被他召来巡夜的兵卒。急急寻来水囊、唧筒、麻搭、火镰、铁猫等物,齐心协力灭起火来。
方梦得不知何时已出了汤舍,与方七斗几人立在一处,静观火势变化。
听闻唐娟、方子建母子便囚在地洞暗室里,方七斗先是喜出望外,接着便是痛心疾首。几度按捺不住,想要冲进汤舍施救,却被方梦得强拽了回来,直急得百爪挠心、坐立不安。
幸而颍川别业不但建的恢宏豪阔,更配备了足够多防备走水的物什。加上长孙恒业麾下神策军人多势众、扑救及时,很快便将火势压了下来。本就阔大的汤舍内外,只余几处门栅窗棂还有余火,梁柱、桴椽、檩条上的火苗,却早扑熄地一干二净。
隐在墙根树影下的方七斗,见爹爹方梦得再不再阻拦,登时与吴老九趁着混乱、飞身冲进汤舍,直奔那地洞而去。
汤舍火起,暗室如常。
只有微弱的烟火气,顺着石门缝隙涌入暗室,叫杨朝夕几人略略猜到些洞外情形。
自从吴老九奔出暗室、向险而行,杨朝夕更加快了手中动作。一柄鸟刀快得只剩残影,不住削在石砣上,偶尔溅起几蓬火星,却是刀芒撞到了石砣里的硬物。每逢此景,杨朝夕便改换刀式、往别处刨削起来。
唐娟揽着幼子、覃清举着铜灯,二人皆目不转睛盯着杨朝夕挥刀如风的右手,以及他左手上迅速变小的石砣,心头忧急之感,竟比他还要迫切些。
约略十息过后,拴着方子建脖颈的锁链根部、一团大过拳头的石砣已被削解出来。六目定睛一看,皆是倒抽冷气:原来那锁链根部、并非寻常所见的球状或锁状,而是一只形似船锚的八爪倒钩!
八爪倒钩与古怪锁链一般,亦不知何物所铸,仍不惧刀劈斧砍。倒钩与锁链浑然一体,唐娟观瞧之下,顿时便认出了来历,竟然便是唐门暗器“飞爪百练索”!
这门暗器专为隔空摄取、攀墙渡院而造,用以伤人却是不多。却不料此刻竟出现在暗室,且倒钩藏于石壁内,长索更被当做了困缚的锁链,颇有些焚琴煮鹤之感。
唐娟此时自顾不得腹诽唐门弟子,一门心思全在幼子身上。眼见方子建身子愈发烫如火炉,杨朝夕那快如残影的手速,竟也变得慢了起来。双眸肿作桃儿,心中如熬似煎,恨不得自己有这般内息与利刃,早些将石砣尽数破开。
覃清自是瞧出唐娟焦急难抑之状,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忍不住轻声催促起来。
杨朝夕此时已接连将三团石砣刨削开来,露出内里大小各异的八爪倒钩。听得覃清催促,当下抹了把热汗应道:“覃师妹勿急,师兄必定再接再励!”
言罢,竟是奋臂如轮,连残影都淡去很多、显然已使出了十二分的气力。数息工夫一晃而过,待杨朝夕收刀起身,原本六团大小不一的石砣,皆已化作六只高矮有别、形态一致的八爪倒钩。
唐娟早便急不可待,立时双手齐动,将捆缚着自己的五条锁链、尽数缠在双臂和腰间。只将那并不锋锐的五只八爪倒钩,尽数收拢在臂弯处,另一手依旧抱着方子建,试图向甬道行去。然而才走出五六步、便已气喘吁吁,直起腰的气力都似不足,显然那锁链和倒钩皆是沉重无比。
其时覃清便跟在后面,一手托着方子建脖颈后的锁链与倒钩,亦是颇显吃力。此时见师姊累得几乎瘫倒在地、却兀自咬牙硬撑,登时想到那句“女本柔弱、为母则刚”的俗语,不由眼眶微酸。
杨朝夕袖起鸟刀,本欲先去甬道外探一探吉凶。忽听得身后喘息声起,才扭过头去,登时瞧见唐娟不堪重负、双膝颤抖的模样,连忙抢步奔回。一手替她接下五只八爪倒钩,另一手则托住她小臂,连搀带扶、先助她席地坐下,然后才拉着覃清一道坐定,商议脱身之策来。
商量来商量去,竟是寻不出个妥当法子,急得杨朝夕抓耳挠腮。
便在这时,覃清忽地面颊一红,却是想到当日她与杨朝夕被崔府山翎卫捉去、后来脱困之事。那时她一条小腿被铁羽飞刀所伤、无法站立行走,便是杨师兄不避男女之防、将她背负而起,才出了那僻静小院……
一念及此,覃清当即开口建言道:“杨师兄,清儿知你膂力不差,这锁链、倒钩于你而言,并不算太重负担。不如你背了唐师姊、我抱上小子建,咱们一齐发足急奔,定可逃离这颍川别业。”
“不妥、不妥!”
杨朝夕闻言连连摇头,“唐师姊与方师兄早结了伉俪。若这般与师姊肌肤相亲、不但有失尊敬,难免要惹人闲话,于唐师姊清名亦有损伤。”
“此法甚好!杨师弟又非儒生,怎会冒出这等迂腐之念来?”
唐娟听罢,却是拍手称善,“况且事急从权。难不成杨师弟便忍心瞧我母子二人淹蹇在此,而定要去恪守那‘男女之大防’么?”
唐娟言及此处,已急得眼圈儿彤红。杨朝夕只得轻叹一声,抱拳道了声“得罪”,这才背过脸去、屈膝躬身,直待唐娟上来。
覃清也知情势紧急、不敢稍待,当下接过依旧昏睡的方子建。又将他脖颈后连着的锁链、倒钩托起,轻轻缠绕在自己肩头。待一切妥当后,才催动内息,预备从甬道而出。
然而说来干脆,真到做时,唐娟竟也双颊微热、有些犹豫起来。好在此间昏暗、杨朝夕又背对着她,却是无人瞧见。当下将心一横,一手拖着沉重非常的倒钩,一手徐徐揽住杨朝夕脖颈,双腿一纵一搭,终于攀到杨朝夕背脊上来。
杨朝夕只觉背上一阵绵软,不觉喉间微燥,连忙收摄心神杂念。左手接过唐娟递来的五只倒钩,右手向后一托、登时托住一大团浑圆事物。心底自是不敢再多想,当即眼观鼻、鼻观心、心守意……左足忽地迈出,却已催动起熟稔无比的“一苇渡江”轻功,小心往甬道外行去。
唐娟伏在杨朝夕身上,双臂、腰间的锁链倒钩颇为沉重,坠得她不得不将身子紧贴上去。鼻尖嗅着淡淡的汗腥味,心头忽地似生出条虫儿来、扭来钻去,蹭得她直痒痒。这才忆起自己似乎有数日不曾见过夫君方七斗,是以情急慌乱之下,竟是有些意动起来……不觉间脸早烧到了脖子根。
杨朝夕虽觉后背有些沉重,却是软绵绵的一团、心底十分受用。但此时正专心运气奔行,却不敢再分神,惟恐一个吐息有岔、伤及腑脏。
四人才行数步,便被一团漆黑堵住。
杨朝夕恰在前头,连忙道了声“抓紧”。顷刻便觉一双长腿隔着裙裈,似两条巨蟒绞住腰腹,不须他再托举、也已牢牢捆在了他身上。
当下腾出右手、挥出鸟刀,从石门缝隙中探了出去。估摸着深浅合适,才将手中鸟刀一旋,登时便牢牢扣在了石门上。接着稍稍发力,向内一钩,便听得“轰嗡”声起。不过几息工夫,石门便已徐徐拉开,汤舍内的烟尘、火光以及热浪,瞬间便沿着地洞石门,一股脑喷涌进来,扑得人睁不开眼。
待睁开眼时,杨朝夕却见眼前正立着一人,瞧着十分面熟。脑中不知为何,一时竟想起出名姓来,只是望着他手里一对陌刀发呆。
还是背上唐娟喉咙一哽,当先哭了出来:“夫君——!娟儿还道再也见不到你啦……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