舐犊情难已,囚困而悲哭。
杨朝夕瞧在眼里,也不免喉咙发堵、眼眶微酸,顷刻想到自己寡居邙山的娘亲。
然此情此景,哀嚎饮泣也于事无补,当务之急却是脱身要紧!
一念及此,杨朝夕抢上前来,先探了探方子建的鼻息、又摸了摸他脉象,只觉呼吸虽弱,脉象却也不虚,犹有勃勃生气。再试了试他额头,顿感触手一片滚烫。想来是母子二人被捉来此地,小孩儿难免要受些惊吓困顿,加上寒饿相激,登时诱发起温病来。
若初感不适,及时添衾裹衣、进些温水,再闷头睡一大觉,多半便可自愈。只是母子二人被关在此地,未受鞭笞折磨已是万幸,又哪里去眠卧饮水、乃至寻医问药?
想明白此节,杨朝夕便知唐娟之哭、非为自身,而是眼见幼子蒙难,自己却束手无策,才忍不住悲啼起来。当下宽慰道:“唐师姊勿悲!小侄儿天生福相,岂会淹蹇于此?些许温热之症,待出得此间,随手寻个郎中、吃两剂汤药,便可药到病除!”
唐娟这才渐渐止住,垂首谢道:“原以为我母子二人便要困毙此地,故而悲戚。若只我一人也还罢了,偏偏累及吾儿,实是为娘之过也!不论如何,总要先谢杨师弟、覃师妹两个搭救之恩……”
“咱们多年师姊妹,何须言谢?”
覃清当即堵住唐娟话头,桃眸泛光道,“只是这锁链十分坚固,又深嵌石壁中,我二人手边又无斧凿、兵刃之类,此刻想要就走,却是不能。”
杨朝夕闻言一瞧,也是颇感棘手。当下拎起一根三指粗细的锁链,咬牙发力一拽。只听得“吱吱叮叮”一阵轻响,那锁链似被拉长了几分,却绝无断裂痕迹。一时间杨朝夕心中大奇。
覃清在旁摇摇头道:“杨师兄,这锁链有些古怪,当非寻常铜铁所铸。方才我已瞧过,唐师姊手脚镣铐上皆有锁孔,若无锁钥来开,只恐解除不易!”
杨朝夕顿觉一筹莫展,却听唐娟指了指暗室入口处道:“方才与你二人同来那汉子,身长体壮、气力定然不小,或许能扯开锁链也未可知……只是被我打中穴道,瘫在地上,须得、须得杨师弟替我转圜几句……”
“这是自然!师姊只是误伤,又非刻意所为……嘿嘿!”
杨朝夕挠头一笑,当即应下。这数息间变故迭起,若非唐娟提醒,他早便将吴老九抛在了脑后。
当下几步折回入口处,低头一看,只见吴老九正四仰八叉躺平在地,两只眼珠正乌溜溜地转着,模样甚是滑稽。双唇一张一翕、想要说话,却无声响发出,像极了奄奄一息的河鱼。
原来唐娟武艺虽算不得上等,一身认穴打穴的功夫、却是尽得元夷子佟春溪的真传,在洛阳武林中也算是出类拔萃。方才四下昏暗,虽是猝然出手,然而一个照面间、她手中石子不但击中吴老九几处要穴,更顺手打中了人迎、水突二穴间的哑穴,是以吴老九不但无法动弹,便连呼救示警也是不能。
杨朝夕转过头去,问清了唐娟点打的几处穴位。旋即气凝双掌、连捏带按、推血过宫,不过数息工夫,便将吴老九身上穴位尽数解开。
吴老九徐徐爬起,揉了揉依旧酸麻的身体,当下转过身来,向着唐娟便是一揖:“东篱茶肆吴老九,见过少夫人!少爷之疾,当无大碍,还望宽心。仆下二人来迟,请少夫人责罚!”
覃清似熟知方家情况,见状不以为奇。杨朝夕却惊诧道:“原来吴九哥识得唐师姊!那么方才一场误会,又是无心之失,吴九哥便多担待些!”
“不敢、不敢!”
吴老九连连拱手,面上亦无半分愠色,“是仆下学艺不精。且被少夫人出手考较,也是分所应当……为今之计,还是速速抽身为妙。”
吴老九说话间,已寻到一根锁链,道了声“得罪”,便发力硬拽起来。然而依旧如杨朝夕那般,眼见锁链渐渐拉长,却无半分断开的意思,不由面色一震,连呼“怪哉”。
杨朝夕瞧在眼里,知道蛮力难破,转念一想便道:“若锁链难除,不妨带链而出。只是须寻些刀剑斧凿之类、将这石壁破开,方可将锁链连根拔起。”
吴老九微一沉吟、抬眸回道:“刀剑斧凿,一时半刻自是难寻……不过小六那柄鸟刀、算得上把奇形怪刃,拿来掏挖石缝,倒也十分顺手。”
吴老九说罢、当下告了声罪,扭身出了暗室,寻麻小六借刀去了。
杨朝夕、覃清两个这才匀出空闲,细细问起唐娟与方子建被捉至此的来龙去脉。
杨朝夕亦非好事之徒,自是识趣揭过。接着心念一转,岔过话头道:“吴九哥既能做得坑饪,想必刀工定然了得!何故只提了把木勺,便随方世伯出来营商?”
吴老九心中一凛:暗道这小道士好毒辣的眼光!自己没怎么展露过武艺,他也能凭自己茶肆里的职分,便猜到从前自己是个惯于使刀之人,只这份机敏,便远超同侪。难怪方掌柜如此看重此子!
念头电转而过,吴老九依旧嘿嘿一笑道:“啥刀工不刀工的。从前便是提着铁片子唬人,如今只会剁肉切菜,好汉不提当年勇啦……”
三人一路闲话,走走停停。约么数息工夫后,首当其冲的吴老九忽地收住脚步。
杨朝夕不须火折子、也能大略看清暗中情形,当即也收脚而立。覃清缀在后面,却是猝不及防,登时一头撞在杨朝夕背脊上,不由发出一声惊呼。正要询问,便听杨朝夕当先开口道:“吴九哥!前方什么情形?”
吴老九捏着火折,声音沉静、并无波澜:“前面走到头了。像是条死路,却又有风从墙缝中透出,不知是何古怪。”
杨朝夕闻言接过火折,挤到吴老九前头,复行五六步后,果见一方断龙石将前路死死拦住。
这断龙石立面平整,色泽发灰,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棕斑与黑点,竟是质地十分坚硬的花岗石。石块与甬道四面贴得十分紧密,并无可抓握搬抬之处;且通体厚实,亦无法用刀斧斫碎。打眼瞧去,端的是无计可施。
杨朝夕捧着火折子瞧了半晌,才从石门右侧甬道石壁上,发现一处紫铜所铸的精巧机括。
机括由三段拨轮拼凑而成,貌似各不相干,内里却是相互通连。每段拨轮上皆蚀刻着一个隶字,从上往下依次是“五、二、一”,不知有何深意。
杨朝夕恰听吴天师与他提过,蜀中唐门有人擅作“转轮锁”,每锁两轮至七轮不等。每轮上或刻天干地支,或刻九个数字,开锁时须得将预置的干支、数字排在一起,方可开启。眼前这三段拨轮,极可能便是“转轮锁”。
杨朝夕先搬运内息、贯于双臂,发力往断龙石上推去。发现这石块非但纹丝不动,而且连一点声响也不曾发出。可见拨轮上相连的三个数字,是被人刻意拨乱的结果。
吴老九也认出了这怪锁,当即也凑上来一通拨弄。然而过了足足盏茶工夫,前后试过近百个数字组合,依旧无济于事。
覃清见两人折腾半晌,俱是满头大汗,自也明白了这“转轮铜锁”的奇巧所在。忽地想起三人所入甬道口、乃是“八门”中的“休门”,登时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一种可能:那“休门”恰与坎卦相应,坎卦上为阴爻、中为阳爻、下仍为阴爻,阴爻之数为六,阳爻之数为九。若照此推断,可得三个数字“六、九、六”,说不定便是那开锁的关键。
念头方落,覃清便迫不及待凑了上来:“杨师兄、吴九哥!不妨叫清儿一试如何?”
杨、吴二人转过头来,一扫颓然之色,当即背靠甬道、让出条通路来。覃清面颊微热,贴着两人挤到那断龙石前,稍稍缓了口气、便转动拨轮,将方才想到的三个数字排在了一起。
说来也怪,覃清手指刚离了那转轮铜锁,石壁内便传出一阵“叮咚锵啷”的金铁交鸣声。伴随着“隆隆”的闷响,那断龙石竟向右侧缓缓收回,又是数十息后,便将堵死的甬道重新打开,露出依旧漆黑一团的空间。
三人又是欣慰、又是苦笑,不知那漆黑一团后面,又该是什么所在。
吴老九手里还捏着火折子,当下也不犹豫,又是一步跨了出去。才行五六步,便觉空间陡然一阵开阔,举目四望,才发现火折微光已不能触及到四周的边界。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竟不知到底多大多小。
好在杨朝夕也跟了进来,为他指了指左侧墙壁某处。吴老九扭头瞧去,才发现一盏青铜长明灯,正默默嵌再石壁上,灯芯黢黑,显然早被人引燃过。
吴老九更不迟疑,点着铜灯,一片橘黄暖光顷刻膨胀起来,将这大小莫辨的空间填满。
三人放眼再瞧,却见自身所在之处,恰是一间周回数丈、天圆地方的暗室。
暗室里别无他物,只正中央放着一座铁铸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