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话风斗转,四人立时炸毛。
伙计见状、自悔语直,忙苦笑转圜道:“几位郎君、娘子休怒,且容俺细禀!方才已详告诸位,这胶皮面具实是以鬼芋、彘脚制成,日长便馊,难以久存,比不得寻常穿戴之物。故而俺家掌柜才定下这条规矩,免得买家不忿、来寻麻烦。”
杨朝夕这才面色稍缓,转过话头问道:“这‘千面堂’中可有清水、鱼鳔胶等物?既然面具不宜久放,索性就在这堂内戴上,出门也便宜些。”
伙计暗暗松了口气,忙从袖囊里摸出一只绸布囊,捧到杨朝夕面前。又快步出了堂屋,少顷、端着小半瓢清水走了进来。
杨朝夕连连点头。当下也不客气,将那绸布囊中装着的几十片明黄色物什,一股脑倒入葫芦瓢中。接着右手并出剑指,不紧不慢搅拌起来。又是数息工夫,那些明黄色物什、尽数化作一滩稀糊。杨朝夕取出两指,略夹了夹,只觉粘黏非常,用来敷贴胶皮面具,却是再好不过!
覃清早便在一旁掩口轻笑。这鱼鳔胶男子未必都懂,但盛朝女子却是无人不知,乃是粘贴花钿必不可少之物。寻常女子画妆,只须一点即可,如今被杨师兄化开这么大一滩,真真是暴殄天物。
杨朝夕自不理会这些。左手捏来一只朱漆银平脱圆匣,挥指拨开,一张吹弹可破的胶皮面具,登时映入眼帘:
这面具触手温软,毫发毕现,除了眼眶与双唇处空洞无物外,余处与常人肌肤竟是一般无二!且整张面具、愈往边缘处便愈轻薄,最边处薄如蝉翼,若贴合在肌肤上,当真是天衣无缝!
杨朝夕一手托着面具正脸,将其倒翻而过;一手接过那伙计递来的笔刷,蘸着鱼鳔胶,便在面具背后轻轻刷涂起来。不过数息工夫,面具背后已均匀涂抹上一层鱼鳔胶,在几人注视下泛着莹润微光。趁着胶质未干,杨朝夕自鼻头、颧骨开始,将面具一点点向脸上摊铺开来。微凉的鱼鳔胶粘性极佳,很快便将面具与脸庞粘结起来,望去浑然一体。
覃清几人直看得舌桥不下。这胶皮面具一贴,杨朝夕瞬间容貌大变!之前的疏朗俊逸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油滑市侩相,叫人望而生厌。
那伙计果然是个熨帖人,不知从哪里搬来一面硕大的铜镜,捧在杨朝夕面前。杨朝夕望着镜中陌生的面孔,一会故作凶相,一会挤眉弄眼,心头竟有几分虚幻之感。
覃清几个见这胶皮面具妙不可言,纷纷上前、将剩余三只漆木扁匣瓜分一空。
吴老九素来老成持重,默默取了那只黑漆方匣,将里面“刮目相看”等次的面具取出,抹了鱼鳔胶,敷贴在脸上。先是对镜自照,旋即又与麻小六、覃清几人比对了一番。果然是一分价钱一分货——这“刮目相看”的上脸效果,比之“活灵活现”确是差了些意思——做工略显粗糙,表情也有些僵硬。
好在皆是以假面示人,纵然打家劫舍,也不至于将麻烦惹到“东篱茶肆”中。想明白此节,吴老九心中便芥蒂尽去,当下与杨朝夕、覃清几人,互相指摘取笑起来……
四人改换头脸,出了“六郎肉肆”,重新登上骡车。在覃清极力主张下,寻到南市“朝元布肆”,各自置了一身行头,亦扮作高门富户中出门采买的公子、小姐与仆婢,回车却向西市赶去。
四人一番辗转奔忙,待到西市中寻了馆舍落脚,已是夕阳在望、人影瘦长,一派薄暮之景。
馆舍掌柜一见那骡车四角悬着的木牌,便知是城中某世家大族中出来行事的部曲奴婢,是以也不敢多问,便草草安排了两间客房,给四人住下。
星月初起,天色渐沉。
西市击钲之声响过三百下,坊市间行人已散得干净。只剩下各铺、肆、坊、行中的掌柜与伙计们,陆续收了货摊,闭了门户,预备回后院歇下,给连续半日的忙碌画上句号。
此时尚未至夜禁,四面坊门依旧洞开。一番乔装打扮后的杨朝夕四人,早混在离市的行人中,悄然出了西市北门,却是一头扎进广利坊中。
两月间杨朝夕几次三番夜入广利坊、暗探“颍川别业”,是以对坊内格局,早便烂熟于心。覃清、麻小六、吴老九三个,向来便在洛阳城里厮混,因而对这广利坊中情形、亦并不陌生:
坊内北面大半地皮早归了颍川别业,只有南面住着几户根深蒂固的李氏旁支,连元载也不敢轻易招惹。另有一处并不惹眼的食肆,虽称不上雕梁画栋,建得却十分规正。奇便奇在、出入其间的食客稀稀拉拉,似乎生意十分惨淡。然而麻小六、吴老九两个却知,这食肆其实已开了七八年光景,若是只亏不赚,又如何撑得到现在?
四人入了广利坊,便先来到这间食肆。
食肆檐下,早早地挂起数盏橘红色风灯,将那牌匾照得分明:四海八珍。
同为茶肆伙计,麻小六、吴老九见到这四个字时,却是齐刷刷倒抽一口凉气,震惊到无语。覃清也是桃眸连眨,竟露出几丝沉醉向往之意。
只有杨朝夕无知无畏,扫了眼牌匾、便随口哂笑道:“不知掌柜竟是何方人士,夸得好大海口!倘或贵客登门,‘八珍’不能齐备,岂非学那蚕虫作茧自缚?哈哈!”
“哈哈哈!但凭郎君开口,倘或我‘八珍馆’有一样菜品盛不上来,今日酒食,分文不取!”
恰在此时,一串朗笑声自肆门内透出,恢宏大度,底气十足。
宽檐展翼,垂柳摇风。
一排风灯在檐下徐徐摆动,将地上人影晃得蒙胧。
杨朝夕抬眼望去,只见八珍馆内,柜台前胡凳上端坐一人,约二十五六岁年纪,凤眸微须,器宇不凡。虽套着一副寻常圆领襕袍,然顾盼之际,睥睨自雄,令人望而生畏。
覃清虽不识得此人,却也看出些不凡来。忙暗暗牵了牵杨朝夕衣袖,小声提醒道:“这掌柜与别个不同,怕是非官即贵,杨师兄言谈须小心些,免得吃罪了他……”
话未说完,却见食肆掌柜双耳微动,偏头向覃清笑道:“小娘子颇有几分见识,想来亦非寻常人家,不知可婚配否?”
“要你管!”覃清登时面现薄怒。旋即自悔语失,忙又补道,“你这掌柜忒无礼了些,哪有一撞面便询问女子婚嫁之事?若妾身郎君在侧,岂能不恼你?”
覃清这话,虽是责怪,却在暗示自己早许了人家,若眼前掌柜有非分之想,现下便可作罢了。只是她双颊上的两抹飞红,却将实情暴露,看得掌柜一脸哂笑。
杨朝夕心知覃清实是一番好意,却被这掌柜言语唐突,不禁心头微怒。然而想到今夜欲行之事,加上覃清方才一番提醒,登时忍气笑道:“掌柜都敢目空四海,在下又岂能止足不前?既登临贵处,若不尝尝八珍是何滋味,如何甘心?”
“请!”
掌柜微微颔首,却不起身,只向两个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当即引着杨朝夕四人进了厅堂,寻了处靠街的木案坐定。那掌柜才又接续笑道,
“自古而今、从南到北,华夏之域内,所言‘八珍’皆不相同,不知这位郎君欲食哪八样珍馐?”
杨朝夕登时语塞,将目光望向覃清,却见她亦是摇了摇头。才知这掌柜存心考较之事,竟是他们道修闻所未闻的典故。想要推说不知,一时却抹不开面子,是以才僵在了那里。
幸而此时,一旁沉默寡言的吴老九忽地站了出来,沉着答道:“《礼记》有载,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珍、熬珍、肝膋八样,统称‘八珍’。后有人附会为牛、羊、麋、鹿、马、豕、狗、狼‘八物’,盖不足为信也!今人多有损益,将八珍列为‘龙肝、凤髓、豹胎、鲤尾、鸮炙、猩唇、熊掌、酥酪蝉’八样,或取形、或取势,不过张冠李戴罢了!”
“啪!啪!啪!啪……”
掌柜听罢,不禁拊掌称善:“妙极!妙极!想不到这位郎君不但晓得,而且知之甚详!敢问郎君是哪一府的幕僚?可愿改投李某门下?俸料绝不吝啬!”
“感念尊驾高抬!敝人因些许识得几个字,便投在吾家老爷门下做坑饪,倒也衣食无忧,不曾有跳槽挪窝之想。”
吴老九恭敬叉手一礼,便又退回到杨朝夕身后,却是果断婉拒了眼前李掌柜的招徕之意。
李掌柜却也不怒,又向杨朝夕略略拱手道:“郎君勿怪,李某多言,不过想与几位玩笑几句。便如郎君宅中坑饪所言,附会之说,不足为信。且‘龙肝、凤髓’不但子虚乌有,更十分犯禁,今人多以马肝、雉髓充数,皆名不符实。故我八珍馆之‘八珍’,便是搜罗古法,照《礼记》所载,依样而为之。其味之美难以言述,几位郎君、娘子一试便知!哈哈哈!”
杨朝夕见这李掌柜高谈阔论、头头是道,绝非巧言浮夸之人,才知是自己见识浅薄。
如今话题僵在此处,想要反悔推托,已然骑虎难下,只得强作欢颜、咬牙硬挺。心中却已在盘算,若是酒食昂贵,连覃师妹也无法负担的话,说不得、只好将背上承影剑押下,好抵酒食之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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