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荫翳翳,天光泛黄。
一道瘦高身影披着霞光,向月希子覃清行来。
只瞧那娉婷走姿、身段轮廓,覃清便已认出来人,却是早便还俗出嫁的镜希子唐娟。
覃清语带惶惑:“唐师姊,清儿扣了半天门环,却无人理会……不知师父他们去了哪里,有无凶险……”
唐娟也是杏眸微黯:“覃师妹,师父她们倒是无事。只是两日后的‘神都武林大会’,只怕你我皆无缘前去观礼啦!师姊如今情状你也晓得,既为人妇、又为人母。不但家中舅姑不许我再以身犯险,便是师父她老人家、也是好一顿训告。
现下师父率观中坤道,皆在履信坊崔府正门外示威。欲令那奸相元载的鹰犬、走狗有所忌惮,好将崔师妹带回观中,一道去那‘神都武林大会’观礼,再借机助崔师妹躲掉婚约。”
覃清似明白了些什么:“如此说来,唐师姊已见过师父,只是被她赶了回来……可观中有这等事情、师父也不告知清儿一声,显然也是不愿清儿涉入其中。”
唐娟徐徐点了点头,却反过来宽慰道:“覃师妹倒也不必多想,师父许是念你腿伤未愈、才未召你回观。而那‘神都武林大会’启幕之所,却远在伊阙,出城后尚有数里脚程。更有山水形胜、野径曲折。你若徒步而往,恐加重腿伤,往后想要复原、只怕会更难。”
覃清默然,显然心怀不甘。只是尚未见到师父前,这些也只是两人的猜测。
便在此时,一阵凌乱且疲惫的脚步声、从东面渐渐响起。
二女闻声望去,却见坊曲杂树后,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佟春溪、监院风夷子许梅香、高功雪夷子丁陌娘三人,领着一群女冠,默默向观门走来。
众女冠有的面如金纸、有的脸带血渍,有的一瘸一拐、相互扶持,想来是腿脚受创。更有身材稍健、半脸灰土的典造,背上还负着女弟子,那女弟子嘴角殷红,显然是腑脏受了伤……
许梅香眼色阴沉,远远便瞧见唐娟高挑的身形,当即怒斥道:“镜希子!观主要你速速回去,莫在城中逗留,你都当成耳旁风了么?!”
唐娟满面忧色,却不敢顶撞,赶忙拱手行礼道:“师叔恕罪!镜希子心中担忧师父并观中师姊妹,才决意先回观中,静候你们归来。”
覃清也行礼如仪道:“月希子听闻崔府被围,特赶来观中求见师父。岂料还是来晚了一步,没能与师姊师妹们同去崔府索人……”
许梅香横眉竖目、就要呵斥,佟春溪却一把拦下,淡淡开口道:“莫在观外争吵,叫邻人瞧了笑话。有什么疑惑不解,待回去观中再说罢!”
几人只得应下。
许梅香这才向身侧女弟子使了个眼色,那女弟子疾走数步、抢先奔至观门前,摸出铜匙开了鱼锁。
唐娟、覃清二人,自然闪在一旁。待佟春溪、许梅香、丁陌娘等人跨入,才紧随其后,与众师姊妹一齐涌入观中。玄元大殿前,佟春溪停下脚步、向众女冠道:“今日一行,虽有损伤,好在我麟迹观弟子皆无大碍。雪夷子!你速待弟子去备汤药,以供受创弟子内服外敷之用。风夷子负责督促观中弟子各回居室,吃些晚斋、用过药后,便都早些歇息下罢!”
说完才转向唐娟、覃清,微一沉吟便道,“你二人,随为师来偏殿说话。”
暮鼓声起,斜阳还逗留在墙头。然而偏殿窗扇略小,便过早地昏暗下来。
覃清虽多日不曾回观,但对观中一椽一瓦、一草一木皆烂熟于心。当即找来火折子和油盏,就一方小案上掌起灯火。
橘色光亮迅速将偏殿充满,师徒三人已各自寻了圆座,趺坐下来。佟春溪挺直了身形、略略抬眸道:“月希子,你小腿上的创伤、可大好了?”
覃清闻言,心头一暖,微微躬身道:“谢师父关心,已无大碍啦!清儿今日回观,只因午间崔师姊贴身侍婢小苹、行险从狗洞钻出,来寻我报信……”
覃清深知师父对她们四个弟子关怀备至、视如己出。前番水希子罗柔师姊遭难身死,对师父道心的冲击、不可谓不大。是以近来才对她们师姊妹三人、愈发回护珍视,容不得她们再有半点损伤。
是以她才毫无隐瞒,将崔师姊今日报信求援之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更明言爹爹覃湘楚也会助一臂之力。
唐娟听罢,也是满腔义愤:“这个奸贼元载,真是无耻之尤!师父!弟子可以不去那‘神都武林大会’,但可借此良机、将那元载斩于伊阙之中,也是为民除害……”
“不可莽撞!”
佟春溪袍袖挥起、拍在小案之上,震得油盏一颤。口中叱责道,“镜希子!怎得年秩愈长,你这心性反而愈发暴烈?那元载身为当朝宰辅、权势滔天,身边不知有多少好手护持,岂是你那点微末功夫,便能刺杀得了?!
他既敢率众去‘神都武林大会’打擂夺剑,必定做了多手准备。又哪里会给你留下可乘之机?且不说你去是以卵击石,便是侥幸得手、那杀官的重罪,便足矣连累方氏一门。你若定然要去,须先想清楚后果!”
唐娟只听得双手紧攥、骨节发白,眼眶皆是赤红之色。满腔愤懑无处宣泄,只得重重一掌拍在地上,仿佛唯有彻骨疼痛、才可舒缓此刻憋闷之情。
覃清了解她性情,登时也从旁劝道:“唐师姊,你毕竟拖家带口,万事须瞻前顾后。便是要去刺杀那狗官,也当雇些武艺高强的亡命徒来做,须多少银钱、我都去向爹爹讨来……”
“住口!”
佟春溪一拍小案,面上已现出怒意,“月希子!你也要和她一起胡闹,好气死为师么?!这元载擅权贪腐、恶事做尽,想除掉他的人不知凡几,可这许多年来,又有几人得手?
今日为师率观中女冠倾巢而出,本想从崔府将花希子接回。可单是元载安排在崔府门前的鹰犬、便将我等悉数拦下,欲进而不得。拼斗之时,更伤了观中数名女弟子。
为师等人虽制住了几个领头之人,令其投鼠忌器。可那两边院墙之上,更有数十弓弩手伏在院墙之上,若我等强闯、死伤必重。是以为师才不得不折转回来,以图后策。”
唐娟终是忍不住诘问道:“师父!那么崔师妹,便要似囚徒一般、继续被那群狗辈关在府中,直到最后就范么?!”
佟春溪一怒、扬手又要拍下,覃清忙一把抱住道:“师父万莫动怒!唐师姊向来心直口快,又素与崔师姊情谊深重,也是关心则乱……清儿代她给您赔个不是!”
唐娟也正悔自己出言无状、惹怒了师父,见覃师妹竟助她劝下了师父,不由暗暗投过一道感激目光。旋即垂头认错道:“师、师父,是弟子口没遮拦……请师父责罚。”
佟春溪怒视唐娟良久,才重重吐了口气:“罢了!为师知道你们四个自小一起在观中学艺,便如亲姊妹般。花希子之事,为师绝非畏惧退缩、只是不愿再有无谓牺牲。
过两日便是‘神都武林大会’,届时不但那元载之流、只怕城中大半注意力都会转向那伊阙山下。那些围困崔府的元氏鹰犬,亦必好手尽出、赶往那里助阵。
方才回来途中,为师已同你们几位师叔商议过了。既然不能借‘神都武林大会’之机、将花希子带出,便趁那日防备松散,由你们几位师叔潜入崔府,将花希子救出来。”
唐娟、覃清两个,眼眸皆是一亮。
唐娟面带羞惭道:“原来师父早有定计……是弟子唐突莽撞、错怪了师父!”说罢双膝落地,深深稽首一礼。
佟春溪却面色慈和,摆了摆手道:“此事你不必再管了。免得惹怒了那元载,将你舅姑、郎君、孩儿全拖累进去。”
说着又看向覃清道,“月希子,明日你回府后,可将为师这番布置与你爹爹说明。待‘神都武林大会’那日,只须他带几个祆教好手、从旁协助便可,为师不胜感激!”
覃清闻言,连忙应下。
是夜,唐娟、覃清二人又回到从前的居室住下,两人皆挂念崔琬、迟迟不能睡去。索性便彻夜长谈,直至鸡鸣欲曙方罢。
风过千家,月临万户。
洛阳北市某处邸舍外,驼鸣马嘶,人迹稀少,浓浓的粪味弥散各处。到处皆是杂乱摆放的物品,在凉夜下晒着月光。
然而邸舍中却别有洞天。非但熏香袅袅、杯盘铺陈,更有木案锃亮,锦茵腾纹!细细看去,竟是一班身着各异的三教九流之人,在此宴饮作乐。
筵席上亦有腰肢纤细的女子,随性在茵褥上卖力扭动、放浪形骸,瞧得众人唾沫四溅、鬼叫连连。坐在上首之人,却是个皱纹深重的老妪,手捧着一只黄玉爵,细小眼珠射出两道贼光:
“诸位兄弟、姊妹!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还不快随俺老婆子、满饮此杯!”
“喏——”众人热烈,齐齐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