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风转暖,黑云渐高。
无边雨幕开始变得纤细清透,隔雨相望,已能互相看清眉眼。
西平郡王哥舒曜抖着短须、畅然笑罢,身后已有数百兵募列阵以待。
自南向北第一个百人队,手持大小弓弩、装箭入槽,对准雁门郡王田承嗣和他藩兵。一旦发现异动,上百弩箭顷刻便能发出,不论那藩兵如何厉害、也必死伤惨重。
第二个百人队,个个手执投枪,枪杆为竹枝削成、两头装了锥刺。这百名兵募反架弓步、上身后仰,将一面枪头斜冲云天,作势欲掷。
第三个百人队,腰间横刀皆已出鞘。一百柄霜刃垂在身侧,轻轻翻动间,寒光刺目,慑人心魄。所谓刀丛,不外如是。
田承嗣眼神阴鸷,望着哥舒曜身后兵阵、右颊不由抽动了几下,忽尔挤出一丝冷笑:“哥舒将军,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哥舒曜施施然往前几步,左手盘旋着一对龙筋楸子核桃,包浆暗红,晶莹玉润;右手摩挲着刀柄、柄上镶金嵌玉,被他摩得光亮可鉴。
他微微抬眸道:“来者未必是客!田公一无圣人谕旨、二未知会本将,便敢率兵直入洛阳。若非本将记性好,记得蓟州之乱早已平定数年。只怕此时已倾营而出,将尔等当做贼兵、尽数围杀。”
田承嗣自知当年随安禄山攻陷洛阳一带,烧杀抢掠、恶事做尽,中原之民对他无不深恶痛绝。是以入城多日,一直秘而不宣,免得被洛阳官民横加唾弃。直到今日“如水剑碑”现世,为保万无一失,才自行现身。要不惜代价将这碑石夺到,尽快运出城去、送往魏州。
此刻被哥舒曜点中关窍,暗指他引兵神都、意欲反叛,不由透出冷汗来:
这事若被圣人知晓,只须拟一道敕旨,褫夺掉他几样阶、职、爵、勋,便可将令他陷入两难之境——要么逆来顺受,要么举兵谋反。若要他忍辱求全,非但以后威严扫地、再难抬头,还要事事听凭朝廷摆布;可若与朝廷相抗,一旁的幽州朱氏、成德李氏,必会趁火打劫,借为朝廷平叛之机、将他偌大的魏博镇瓜分干净。
一番权衡、田承嗣脸上冷意尽去,打了个哈哈道:“哥舒将军说笑!本王身边这些藩兵,乃是我魏博镇‘天雄卫’的一支,主要护持本王周全,并非征战之人。至于那边两队,一支是太微宫锁甲卫、一支是从附近武侯铺赶来的不良卫。三队合流,只为免叫这‘如水剑碑’流落江湖游侠之手!”
哥舒曜当即顺坡下驴,抚腮笑道:“如此甚好!倒是本将误会田公了。既然我行营兵募已至,这等镇压江湖散勇的麻烦事、便不劳费心!田公可先回驿馆稍歇,待忙完此间事,本将再摆下酒宴、与田公共食畅饮,聊尽地主之谊!”
田承嗣对碑石志在必得,又岂会被人三言两语打发?当即也笑道:“方才本王已经言明,今日来此只为圣人分忧!哥舒将军百般拦阻、难道是怕我抢了你的头功?”
哥舒曜侧头看了看捋须不语的萧璟、李长源、尉迟渊等人,面色微正道:“本将蒙圣人器重,镇守洛阳多年。内忧也好、外患也罢,城中但有风波乍起,俱是本将之责。田公客居之人,须知‘客随主便’的道理,还望莫叫本将为难!”
田承嗣见他执意不让,脸上笑意顿无,沉声又道:“倘若本王定要带走这‘如水剑碑’,哥舒将军便待怎样?”
哥舒曜怒意已生、冷声徐徐道:“如若这般,本将便得罪了……”
两人言罢,空气骤冷。本已渐歇的雨丝,忽又粗重起来,噼噼啪啪砸在甲胄上、砸在泥草间,砸得渠面上一片躁动。
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山道曲折,林树相遮。天光云影渐渐暗了下来。
连风也没了踪影,山谷林间、开始被闷热填满。杨朝夕狂奔数里、下得山来,浑身已被汗液浸透。长裈汗衫贴在身上,别提有多别扭。
极目四望,草木葱茏。乱石荒坡下,是齐整的田垄。夏麦青青,已然开始抽穗;豆苗矮小、稀稀拉拉散在田间,露出斑斑土痕。高高低低的青苗,皆展叶向天,似在祈雨。
青苗更远处,便是错落隆起的荒丘和一道略带起伏的城墙,城墙之内便是整座洛阳城。
杨朝夕无心赏景,满心满脑都是杀父之仇。“一苇渡江”轻功催动下,双足连点,身形如风,竟快过了野狐与狡兔。
体内先天、后天二气浪奔潮涌,灌于双腿,源源不竭。虽已是腹内空空、挥汗如雨,竟丝毫不觉疲累。远处城墙在望,街衢间那熟悉的人喧马嘶声,仿佛又在耳畔渐渐出现,竟令他多了几分踏实之感。
田垄荒丘间,也不尽是翠色。有破败的茅屋,有孤零零坟丘,亦有郊野乡民们捐修的虫王庙、山神庙、狐神庙……皆是蒙昧村氓的一种寄托。
路过某间破庙时,杨朝夕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气息、从那破庙传来。当即方向微转、便要远远绕开。
然而奔出数步,忽才记起这腐臭气息、有别于死去的飞禽走兽,竟是死人身上独有的尸臭。
半个多月前,他随老丐龙在田去做了一回“掮尸客”,更亲眼目睹了祆教所谓的“圣葬之礼”,对这种臭气,可谓记忆尤深。
当下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挥袖掩住口鼻,便向那臭味飘来处奔去。
几息后,杨朝夕停在一座破旧的庙宇前。庙柱微朽,椽头已烂,门栅窗棂上结满了蛛网。蛛网又缀满灰尘,几只虫子的躯壳粘在网上,微微晃荡,虽死犹生。
杨朝夕在庙前荒草中略一搜找,便寻到几块碎裂的石板。裂痕尚新,并不斑驳,想是新近被人遗弃在此。
石板附近、散落着几截残肢断臂,筋肉已腐烂殆尽,只余下乌糟糟的袖管和裈管,裹着惨白的手骨或脚骨。臭气便是从这些残肢断臂上发出。
正皱眉间,一蓬瘦长的淡紫色花瓣、从头顶纷然落下。淡淡馨香透鼻入肺,顷刻将这臭气冲淡了许多。
仰头望去,只见柳晓暮双履翘头、稳稳立在鸱吻之上。一手举重若轻、拎着面色煞白的洛长卿,另一只手正捧着那只小巧的乾坤袋,袋口朝下,花瓣正从那袋口抖落出来,似是无穷无尽。
杨朝夕登时有些沮丧:原以为自己一番夺路狂奔,早将她远远甩在了身后。现在方知,她非但一直都跟在自己身后,且提了个大活人、依然能踏步无声,半点不被察觉。这“逍遥御风”的轻功造诣,当真令他望尘莫及。
“晓暮姑娘,这是什么花?初嗅来淡而无味、渐渐却觉甜香别致,竟盖住了这熏人尸臭。”
杨朝夕想到方才辩不过她、便赌气一走了之,自知理亏,连忙没话找话道。
柳晓暮当即从鸱吻上轻轻跃下,落在杨朝夕身前,仿佛之前的不快、全都抛在了脑后。
她粲然一笑道:“小道士倒有品味,竟晓得这花的妙处!咯咯咯……此花名作‘鸢尾’,乃是本姑姑自来钟爱的一种花木。熊耳山中、鸢尾花丛并不罕见,只不过你去得早了些、未赶上它的花期。”
杨朝夕登时又被勾到痛处,脸上现出几分苦涩。若不是因为林儿妹子要嫁与旁人,他又怎会意乱情迷、狂奔乱走?阴错阳差地,跑进了熊耳山脉。
春夏相继,最是踏青赏花时。可他刚捱过情变,又惊闻父仇,早全没了这些雅趣和兴致。
转头看去,被柳晓暮扶着的洛长卿正摇摇欲坠,仿佛虚脱
。不由道:“晓暮姑娘,你既已脱出祆教,这位洛护法、不知你预备如何安置?”
柳晓暮沉吟道:“看他这副德行,自然是扔给郎中、先给他医伤。待身子灵便了,他爱去哪里、便去哪里吧!”
杨朝夕面色微沉:“若他还要去纠缠我娘亲,也放任不管吗?”
柳晓暮耸耸肩道:“腿长在他身上,姑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管他跑去了哪里?何况,陆婶婶独个儿一人呆在庄里,你又怎知、她情愿这般孤独终老?”
猝闻此言,杨朝夕脑中“轰”地一声,犹如闷雷炸响,半晌无语。
柳晓暮说者无心,他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反反复复只有一道念头:娘亲当真讨厌洛世叔吗?还是觉得世事无常、她早已覆水难收,再也回不到当初,才故作绝情之状……
想罢守寡的娘亲,自然又想到早亡的爹爹,心中恨意愈发难以抑制。复又双目充血道:“晓暮姑娘,我尚有父仇要报,咱们就此别过!”
柳晓暮刚扶着长卿、靠在破庙前的一根柱子上,见杨朝夕说走边走,当即一个闪身,瞬间拦在他身前,咯咯笑道:“方才一不留神、叫你跑了,现在还想故技重施?”
杨朝夕怒道:“闪开!不然、莫怪我不客气……”
“哦?小道士脾气见长哈!”
柳晓暮凤眸弯弯、笑意盈然,脚下却寸步不让,“姑姑倒要看看,小道士不客气起来,究竟是什么模样?”
杨朝夕已是怒极,蓦地拔出身后承影剑,便是一招直刺。
这一刺看似平平无奇,却果决专注到了极致。加上承影剑本就神异,一剑甫出,剑影便如消失一般,只有些微剑吟、散落风中,叫人难以察觉。
柳晓暮本是妖修,六识自然远超人族,竟也无法看清这一剑的轨迹!只在剑锋抵近心口的刹那,才顿觉一股寒意袭来、要将她贯胸而过。嘴角已勾起一抹笑意,却是不闪不避、坦然受之。
剑尖透过襦衫、触到内里的一层绸缎时,却停了下来,再也不肯继续突进。
持剑之人双颊却已微红,忙将剑一收、背过身去,定住心神道:“晓暮姑娘,我敬你是道友,不愿痛下杀手。若你执意阻拦,只怕几百年道行、便要止步今日了。”
柳晓暮会心一笑:“小道士剑法不错!摒弃繁缛,大道至简。可惜空有剑术、却无杀心,想要杀我,绝无可能。一则、你方才定是想起姑姑待你的好处,才舍不得刺进去。二则、即便你舍得刺进去,姑姑六百年道行,岂会躲不开你这一剑?咯咯咯!”
杨朝夕背对着她,脸颊却早红透。
原来方才未及细想、当胸便刺,待剑至柳晓暮心口时,却忽地想起那日在神都苑樱树下,无意瞧见的那雪白一幕。心头瞬间乱成一团,手中长剑更失了力道、再也不肯刺下。
良久,杨朝夕才又轻咳道:“仇,我是一定要报。你百般阻拦、究竟为何?我不信你肯这般听我娘亲的话,定要拦着我、不许我伤关大石分毫。”
“小道士果然聪慧!”
柳晓暮笑着拍手道,“那关大石该杀该留,自然与我无干。只是眼下有桩更紧要之事,等着你去做。待此事了结,你再去寻那关大石、问清他是如何害的你爹爹,再动手也不迟。”
杨朝夕转过身来:“什么紧要之事?怎么你也有份?”
柳晓暮神秘一笑:“跟来便是。”
说罢,竟不再理他。就庙前拎起洛长卿,跨上石台、推门而入。
“吱呦——”
破庙门已洞开,露出半截硕大的泥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