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鸦啼更切,暖春夜犹寒。
杨朝夕负着百合卫,紧追慢赶、脚下不停,才堪堪跟得上远处纵跃疾行的红光。
那灵澈方丈果然守信,一路行来、再未遭到巡夜不良卫的阻拦。一行六人曲曲折折,终于赶回南市之中,才放慢了脚程,在纵横交错的坊曲间游走。
杨朝夕这才发觉背上之人软趴趴地、双臂有气无力勾着他脖颈,似是昏昏欲睡,又似虚弱至极。杨朝夕担心有恙,轻声唤道:“阿姊?阿姊?咱们快要到啦!你再忍耐片刻,好教帮里给你治伤……”
背后百合卫不应。似听到他“快到了”的话语,浑身气力仿佛一瞬间便被抽干,双臂一松、竟直直向后倒下。
杨朝夕心中一沉、连忙驻足,右腿向后一探,上身陡然伏低,才将她下坠之势止住,又稳稳落在了背上。旋即他向上一托,身形忽的翻转过来、将那百合卫揽在怀里。定睛瞧去,却见那百合卫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已是垂危之态。
杨朝夕心头大恸、失声叫道:“阿姊!你这是怎么了……”
话没说完,便已噎住。他将揽着那腰肢的手抽出,只见满手满袖、皆是暗红粘稠的血水。瞬间明白、就在两人遭遇袭杀之时,她其实已然中箭。而自己仓皇之下,竟未细察!
直到此刻发现,却是为时已晚。从后心涌出的血液、早将一袭裙衫浸透大半,血珠滴落在地,稀稀拉拉地、延伸出一道断续的血线。生机随着漏转时移、迅速流逝,便是大罗金仙降世,只怕也救不活了。
杨朝夕已是双眸微湿,望着气若游丝百合卫,心头涌起无尽懊悔:若自己内息再足一些、脚力再胜几分,何至于被一群不良卫追上、被弩箭横刀相逼?
许是因杨朝夕心潮难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百合卫面上、忽又焕出些神采,深眸张开,瞳色泛碧,莹莹有泪陷在其间:“杨……少侠,我是不成啦……阿姊背井离乡、来到中土……学了汉话、习了汉俗,做了当垆卖酒的胡姬……却还是被汉人男子……当做酒足饭饱后的玩物……阿姊只想斗胆问少侠一句,若是……若是阿姊是汉家女子、愿将身许你,少侠可会嫌弃……嫌弃我残败之身……”
“阿姊生得这般好看!又……又心肠极好、通情达理……小道自是求之不得……又怎敢嫌弃!”
杨朝夕说着说着,声音愈发哽咽,忽觉鼻间一酸、两眼一热,不由滚下两行泪来。自己与这胡姬姊姊,之前也只见过一次,便是那群侠阻截的画舫中。谁料今日第二次碰见,竟然便是诀别!
却见那胡姬双眸睁大、睫颤水晶,却是漾起欣然自足的笑靥来,霎时间星眸无光、月华失色:“阿姊……谢……”
谢字未完,娇躯却是一沉,那笑容已经定格在了玉颜上。
杨朝夕静静托着逐渐转凉的尸身
、看着犹未散开的笑意,再也忍将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泪眼迷蒙中,有娘亲挥袖擦汗、轻唤他乳名的慈和,有关林儿吐着舌头、绕篱而笑的娇俏,有崔琬男扮女装、在斋坛上怒剑斩出的羞愤,也有覃清缠着他学剑时、被他装鬼扮丑吓得逃窜的糗状……林林总总、杂乱无章,只觉心头又似被剜去了一大块,哭得愈发难过。
许久,才觉一只柔荑玉手、徐徐按在他肩头,似宽慰、似开解:“小道士,这些长安城中的胡姬,看上去光鲜亮丽、众客簇拥,实则出身卑贱、命途多舛。好些的归宿,也不过委身商贾、优伶之流,得一份温饱,求暮年无灾罢了。
我祆教虽能庇护一二。但长安城皇亲国戚、世家显宦不知凡几,这些胡姬每日奉歌献舞、劝酒陪欢,不知有多少沦为玩物、下场凄惨。今日你只见一个胡姬落难身死,便悲不自胜,倘或他日你去长安,见成百上千胡姬遭人轻贱、或残或亡,又当如何?”
杨朝夕听罢,猛地抬头道:“柳晓暮,你总喜好这般居高临下、放言高论吗!这位阿姊奉你差遣、扮作‘圣女’入城,却被捉去凌虐。本已逃出生天,却被弩箭穿心、夺了性命。你非但没有半分悲悯,还以之为笑柄、讥讽于我。不知你这圣姑,到底安的什么心?!”
柳晓暮竟是一滞,似被他义正词严的气势所慑,又似是怜他痛心疾首、不欲和他争辩。
默立半晌,方才幽幽道:“非姑姑不懂悲悯,而是悲悯非但无用、反而迷乱道心!古人造字捏词,多暗含阴阳之理、正反之义,既有‘生不逢时’,亦有‘死得其所’。中土的许多胡姬便是生不逢时、身不由己,时常活的连牛马尚且不如!而你怀中那位,与你寻常见到的、任人摆布的胡姬,却是强了太多。
然而,她所求的、也不过是‘自在’‘心安’罢了。方才她弥留之际,你解开了她最后一道心结,所以含笑而终,算得上‘死得其所’。她自己尚且不惧一死,你又何须大放悲声?”
杨朝夕恸哭半晌、头脑昏沉,将她一席话也只听去了十之而二三。却仍不肯放下怀中尸身,满脸木然,慢慢向乞儿帮旧院走去。
柳晓暮无奈,信手拔下青玉簪,搔了搔头才道:“两个小妮子!今夜跟了一路,竟没被那些元氏鹰犬捉住,也算是福大命大。还要偷窥到何时?都滚出来罢!”
两道窈窕身影,见形迹暴露,只好慢慢吞吞、从一处打烊的皮货行后转了出来。
覃清似还在回味方才,杨师兄捧着那胡姬又哭又喊、举止失常的缘由。小蛮却已拢手作焰,恭敬行礼道:“圣姑安好!”
柳晓暮意兴阑珊道:“小蛮,今夜你尾随是过,但‘火攻’有功,功过相抵,姑姑便不罚你了。至于覃家丫头,待寻到了天极护法、便交由他自行管教去吧!”
覃清当即拧眉道:“你——看去不过
比我虚长几岁,凭什么老气横秋、硬充作前辈高人!喂!说不过人便想走么……”
不待覃清说完,柳晓暮早已转过身形、化作红光,带着三个百合卫,向乞儿帮奔去。
覃清正要追赶,却被小蛮挥臂拦了下来:“覃师妹,圣姑不怒,已是网开一面。你再胡搅蛮缠,可就不是挨两记耳光那么简单了……”
覃清登时记起几日前,师姊唐娟被那圣姑两记耳光、打得全无斗志的情形。当即停下脚步、呆立风中,宛如一尊纹风不动的泥塑。
闺阁香暖,烛泪阑干。
履信坊崔府后院,奇花绕径、假山嶙峋,一池春水被晨风唤醒,荡起粼粼縠纹。许多乳燕出双入对,自檐下飞出,穿廊过屋,盘桓树外,喁喁地欢叫追逐。
崔琬早已推枕披衣,落寞而起。立在牢笼似的西厢房里,望着渐明的天色,心中唯有徒然之感。飞羽尚缱绻,愁杀寂寥身。满目春色好,却无相偎人。
小苹端着掺好的热水进来,见崔琬又是一夜不曾安睡、也不禁大感伤神。可她劝也劝过了,六小姐相思入骨、良人入梦,偏又拗不过家主崔曒,被禁足在这小小的偏院中,坐等与元季能的佳期一日日临近。纵然焚心蚀骨,却什么也做不了。
对小苹而言,六小姐嫁给元氏也好、方氏也罢,她都是陪嫁婢女,不过是每日侍奉的人又多了一个。若小姐癸水不便,陪床侍寝之事、也是理所当然。心中唯一所盼的、便是六小姐嫁的如意郎君,知书达礼,待人和善,她便能免受许多苦楚。可那元季能轻浮浪荡、飞扬跋扈,早便臭名远播,一想到六小姐要嫁给这么一个纨绔,她心里也早开始为自己将来光景、生出许多不安来。
“小姐,你洗漱罢!”小苹犹豫半晌,叫了一声。
崔琬徐徐转过头来,青丝披散、绸帔如瀑,慵懒道:“洗不洗,有何分别?每日只在这房中兜转,便是打扮的天香国色、又给谁看去?”
小苹知她性子,默默凑了过去,将她按在镜子前:“哪个闺阁女儿不爱脂粉腮红?小姐怎可怠慢自己!说不定你今日妆扮得漂漂亮亮,那杨公子便又回来了呢!”
崔琬凄然一笑:“小苹,你不必哄我开心。爹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定要将我嫁给元季能,去攀附那权势赫赫的元载狗贼!我身为崔氏嫡女、尚且身不由己,他……一个山野小子,便是来了,又有何用?不过引火烧身罢了。”
小苹正要回话,却听门外一道昂扬的声音响起:“哦?六妹怎可如此轻看杨少侠。以五哥浅见,此人道心坚毅、性情中正,兼诗文俱佳、武艺非凡,必非池中之物!”
崔琬霍然起身,拔步便向外间跑去,一支刚插了小半的篦子掉落下来。边跑边急切道:
“五哥!你可回来了……冲灵子现下如何,你可有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