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日渐移,素云尽消,穹幕一片湛蓝。
微灼的日光照在洛水上,惊起阵阵温热的湿风。
灵真禅师双掌合十、宝相庄严:“阿弥陀佛!静悟须除杂念,修禅当法琉璃。施主虽有慧质、却无定心,这套‘琉璃掌’,便与施主参详参详!”
灵真禅师说罢,霍然抬眸。木屐一迈,身形顷刻便至曜日护法身前,旋即一掌轻轻拍出。曜日护法不敢怠慢,双手一捋一推,便要将这一掌打偏。
然而这“琉璃掌”一招起式,竟也暗蕴玄妙威能!掌心宛如粘胶,劲力吞吐间、将曜日护法双掌牢牢控住。
曜日护法想要挣开,不料身子一歪,径直打了个趔趄,才知不可用蛮力破之。于是顺势一招“蜂舞蝶翻”,身形飞旋而起,接着旋转生出的绞缠之力、才将双手抽回。
曜日护法略一沉吟,拳风忽变。双臂挥扫,连截带拿,时而扣掌、时而抖爪……只在一息间,便已打出数招,掌形模糊、拳影虚飘,恍惚间、竟觉得这一对肉掌亦真亦幻!
灵真禅师慧眼如炬,登时看破这拳法玄机。也是瞬间打出六道指诀,暗合六字真言,旋即合而为一、凝成一掌,打在了似空未空之处。
曜日护法顿时豹眼圆睁,身形已被打出丈余,撞在一名武僧身上。那武僧下意识挺棍一拦,却被连人带棍撞翻在地,嘴角溢出血来,显然已震伤了内脏。
原来这一掌,不仅蕴含禅宗寂静心法、更贯以淳厚罡气,一力降十会,一招破诸法。任凭他拳法千变万化,总不离五蕴三空。
曜日护法拳法虽是精妙,却不敢硬接这等内外交攻的掌法。只得以拳掌卸去部分力道,再将剩余力道转嫁至别处。彼时、却也无暇细想,莫说身后是个武僧,便是一方巨石、一株野树、甚至一个祆教教徒,曜日护法也会毫不犹豫撞上去。
灵真禅师见他不仅卸去了掌力,更借机将一名武僧撞伤,不由动了真怒。再挥掌时,手心竟隐隐含光。待曜日护法奋爪扑上,这一掌却正中他小臂。
只听“咔哒”声起,曜日护法顿觉肩窝一痛、左臂已被打得脱臼。爪形顿时散开、左臂也软塌塌地耷拉下来,疼得人冷汗直冒。他顾不上思索,右手迅速攥拳、向灵真禅师又一记“琉璃掌”迎上。
“啪!”一声脆响,曜日护法又被震出丈余,右臂亦有些发麻。
趁着这一丈的缓冲,曜日护法果断蹲下,忍痛将那脱臼的左臂支在地上,右手托住左肩、身体一沉一扭,左臂登时被送回了肩窝。除了还有些酸痛外,行动却是无碍了。
灵真禅师见他已接回了左臂,再不迟疑,一丈距离抬脚便至,又是一掌疾挥而下,直击曜日护法脑袋,却是“琉璃掌”中的一招“五雷轰顶”。
曜日护法双掌交叠、翻腕上顶,便与这势大力沉的一掌对在了一起:“噗!”似有炫目宝光自掌心溢出,散为瑰丽七彩,转瞬即逝。
灵真禅师接连两掌,打得曜日护法几无还手之力,心中怒气却也消去大半,只是依旧眉头不展。待要再冲出一招“持钵乞祥”时,却见曜日护法身形陡然弹出数丈,双臂大开大阖、化为道道虚影,瞬间便将几个武僧甩飞出去,腾出一块空地来。
灵真禅师凝神屏息,疾追而至,却是五指张开、双掌同出,打出一记杀招“翠火琉璃”。
杀招当胸袭来,容华内敛,避无可避!曜日护法双臂凌空划出一道太极阴阳鱼,也是目含幽光,振臂迎上!
“嘭!”似是巨木夯地的闷响,却令两人俱是心头一震。曜日护法
袍袖已被震裂,垂在两肘之外;灵真禅师僧袍无风自鼓,许久才缓缓落下。
掌力互消,化作乌有,却是谁也没占得上风。
灵真禅师忽然合掌而立,口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捕风捉影手’已至大成,贫僧‘琉璃掌’却才登堂入室。一番相较,势均力敌,若再相斗、不免两败俱伤,不如罢手如何?”
曜日护法手臂抽搐、勉强抱拳道:“如此甚好!禅师这拳意内外通透、表里澄澈,实有宗师风范!晚辈钦服。还请禅师摒退众僧,我祆教众人自不愿与贵寺结仇。”
灵真禅师却是皱眉:“施主习武不易、贫僧也不愿死斗,故而提出罢手。可你祆教在通远渠的所作所为,又岂是三言两语、便可揭过?
我香山寺僧众,皆为除魔卫道而来!若你教中头目肯自愿伏诛,我香山寺僧众必掉头而回,好叫你祆教教众、能多一线生机。”
曜日护法面色渐沉,不禁冷笑道:“说来说去,还是没有杀够!既如此,本护法便陪你们这些秃驴、杀个痛快!哈哈哈!”
灵真禅师不再理会他,转而拔起禅杖、声如沉钟:“众比丘!祆教头目冥顽不灵,不可渡化,我等当尽全力、令其伏法!”
“遵法旨!”众武僧听罢,纷纷应和。顷刻间,便有几名祆教教徒,被武僧毙于枪棍之下。
这时,又是六道身影自阵团外奔入,群侠措手不及之下,很快便有数人后背遭袭击、顿时倒地不起。却是玄土护法洛长卿,与炼药使、锻金使等五名传教使一齐赶到。
早已陷入苦战的祆教众人,士气皆为之一振。数息之后,竟将三面合围的群侠、逼退了五丈有余。
阵团中喊杀声、惨呼声此起彼伏。两边战力似是势均力敌,渐渐陷入相持阶段。
然而,面对这势均力敌的状况,杨朝夕更不知、该帮那一边才好。
战团中,方七斗是多年好友,若有闪失、自然不是他所愿看到的。然而,祆教虽行事乖张,此番却是被动迎敌。反而是群侠倚多恃众、欺上门来,才令他们不得不拔刀相抗。
况且他入祆教、本就是给崔府做暗子,以便打探消息。只不过后来,不经和尚却未寻过自己几次。想来是崔府那边觉得,一个教徒、也打探不到什么太有用的消息,索性对自己听之任之。
而自己入教之后,与麻葛康赛因等人一番接触,并没有察觉祆教中人有多么穷凶极恶、或是十恶不赦。以至于在通远渠边,第一次见祆头目们行事偏执乖张,一时难以接受,竟险些陷入癫狂。
此刻又是水边。同样是血淋淋的杀戮,自己竟有了些许麻木。
忽觉江湖游侠,其实皆是凡俗之人。而江湖攘攘、皆为利往,凡俗之人,自是概莫能外。
既是凡俗之人,便会各有想法。有了想法、便会动念,于是开始图谋。人们各有所想、各谋所需,便会与志同道合之人抱团,也会与不相为谋之人冲突。于是,或投效行伍、或建立教派、或卖命豪族、或结成匪寨……
江湖游侠,本是重然诺、轻生死,急公好义、轻财好施之人。可一旦得了身份,便各为其主,分成了各种阵营。阵营之间的龃龉,便成了互相倾轧的由头;阵营之间的矛盾,也便成了彼此攻伐的借口。
世事或许,本无对错。有的,也只是阵营之间的党同伐异罢了。
道理已经想明白。但如今自己深陷其中,想要做个抉择,竟觉千难万难!
自幼在上清观学来的经义,甚至长源真人
、公孙真人、授业师傅、吴天师、春溪婶婶……他们,耳提面命的道理,到得此时,竟也无法给他一丝明悟。
杨朝夕趴伏在泷船上,眼前血肉横飞的杀戮还在持续,身旁尸身散发出的血腥气,则令他愈发躁郁。原本明澈的鹰眼、渐渐蒙上了一层血色,恰如他在通远渠畔、以一敌众之时……
阵团北面,红巾抹额、铁衣重甲的方七斗,正拎着一双横刀,与一名祆教头目激斗正酣。
放眼河南道,“挫骨双刀”的诨号,绝非浪得虚名!
为免飞云骢受伤,方七斗动手之前、早便一刀拍在飞云骢浑圆的马臀上,将之赶走。自己运刀如风,一连拍晕几个教徒后,便被眼前这祆教头目拦下。
方七斗本想照江湖规矩、互通一下名号,毕竟“挫骨双刀”手底、不斩无名之辈。
然而刚刚收刀抱拳、抬眸行礼道:“在下‘挫骨双刀’方……”那祆教头目却不由分说,一把铁葵扇劈头打来。
方七斗话没说完、如鲠在喉,只得提起双刀,向那铁扇一顶,口中叫道:“齐头并进!”
祆教头目显然一愣:“什么?!”手中铁葵扇顿时一滞。
方七斗笑道:“方才那一招是在下独创,叫做‘齐头并进’!”
说话间,觑着这祆教头目腋下空门大开,当即腾出一刀,向他腋下刺去,口中又喝:“分兵两路!”
祆教头目自非庸手,铁葵扇顺势一抄,便将这一刀截在半途,眼神中已有几分恼怒:“花里胡哨,乱七八糟!”
方七斗却不恼怒,手中双刀招式一变,又是同时攻出。只不过,左手使的是行伍间常见的“吓蛮刀”,右手却是一套妇孺皆知的“公孙剑法”。
祆教头目一把铁葵扇左挥右挡,堪堪换了几十招,虽守成有余,却对方七斗的凌厉招式束手无策。恍惚间竟觉得、自己是与两个人在拼斗。也不知方七斗用了什么妖法,双刀并至,竟能一心二用、打出两套截然不同的招式来。
祆教头目自不甘心,自己手中这柄铁葵扇,可是独门奇兵:扇骨乃是天外陨铁、坚不可摧,扇缘却是百锻精钢、见血封喉。进可作刃,退可作盾。可谓一扇在手、天下横着走!
只是此刻,竟被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将制住,不由退开两丈,喝道:“你是何人?使得什么妖法?!”
方七斗才又收起双刀,一脸委屈道:“本将刚才、便要先报名号。只是你这人……唉!不讲江湖规矩啊!现下本将不高兴了,除非你先报个名号,我才告诉你!”
这祆教头目顿时火气,却是再不啰嗦。手中铁葵扇掠起道道残影,挥劈中飞沙走石,拍打间遮天蔽日……一招一式宛如狂风巨浪,将方七斗笼罩其中,犹如随波逐浪的小舟,顷刻间便会倾覆。
然而这小舟、却有凌厉双桨,在风雨中劈波斩浪!双桨摇荡间,那风浪竟不能寸进分毫,只是远远地张牙舞爪。
忽地双桨奋起,又是一记“齐头并进”,竟将风浪击得节节败退……
这祆教头目、终于从自我沉醉中清醒过来,看着已被双刀掼透的铁葵扇,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我乃祆教神火护法!你究竟是谁?!”
方七斗收刀而立,昂首笑道:“江湖有言,‘挫骨双刀’不斩无名鼠辈。你可听过?”
神火护法脸色才终于变了:“挫骨双刀……你是方七斗!!”
方七斗怡然自得、笑吟吟抱拳道:“不敢、不敢!真是区区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