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到处是散落的图纸, 均是布庄即将新出的衣裳样式。
有些款式比较相近,只有花纹等细微不同,在等纪云汐拿主意。
纪云汐站在桌边, 微微沉凝。
她思索片刻, 将选中的图纸一张张取出来整理好, 放在一旁。
纪云汐拿着选中的那叠图纸, 一转身便看见了身后静悄悄站着的吴惟安。
被吓了一跳的纪云汐:“…………”
她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 问道:“有事?”
吴惟安双手负于身后, 站的笔直。
他刚从政事堂回来, 身上还穿着朝服,朝服剪裁细致, 将他颀长的身姿衬得如松如竹。
世人都说,吴相爷笑的时候,温润儒雅。
但相爷不笑的时候, 浑身威仪让人不敢直视。
此时, 吴惟安一张脸上无半分笑意, 他抿了抿薄唇:“你为何不来接我?”
纪云汐拍了拍手里的图纸:“我很忙。”
吴惟安:“忙到接我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吗?”
又来了。
纪云汐非常无语, 冷冷道:“嗯。”
她拿着图纸, 绕开吴惟安就想走。
吴惟安一把抓住她, 冷不丁问:“我们成婚七年了。”
纪云汐最近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布庄的生意上,此刻还在想布庄的事, 敷衍问道:“所以?”
吴惟安:“你是不是腻了?”
纪云汐抬起头,微微挑眉:“?”
吴惟安认真盯着纪云汐的脸:“我们政事堂有位大人, 今年是他成婚第七年, 他说每晚回家看到床上躺着的妻子, 就有些腻味, 最近连家都不想回。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
纪云汐:“…………”
纪云汐:“不是。”
吴惟安:“不是的话你为何不来接我?一个月了,每日我都和你说想你来接我,但你一日都没来,你都说忙。”
纪云汐:“我确实忙。”
吴惟安:“忙到一天都空不出来吗?”
纪云汐陷入沉默。
那倒也不至于。
吴惟安缓缓松开她的手:“我明白了,在夫人眼里,我是最不重要的。”
纪云汐冷静质问他:“你为何要我来接你?”
吴惟安:“叶编修的夫人就日日来接他。他是探花郎,我也是探花郎。他日日都有夫人接,我没有,这说出去,让别人怎么想我?”
纪云汐抓住他话中的破绽:“所以你只是为了攀比。”
吴惟安:“攀比怎么了?”
纪云汐走过去,将整理好的图纸放进木箱之中:“记得上个月,某人亲自到翰林院授课,说的就是要肃清朝野上下攀比的风气。你说呢,吴相爷?”
吴惟安亦步亦趋跟在她后头,闻言唇角露了抹笑意:“没想到,夫人如此关心我一举一动。连这个都知道。”
吴惟安惯会演戏,在人前人设立得很好,如今在天下有无数追捧者。
他说的话,过不了几日就能传遍整个上京城。
纪云汐是从布庄的伙计口中知道的。
但这个没必要澄清,省得麻烦。
纪云汐就当默认了他的话。
她将木盒放好,走到衣柜前,脱下外衣。
吴惟安跟过去,伸手拿过她换下的外衣,看着她的指尖在衣架姹紫嫣红的衣裙上划过。
吴惟安指了指一件青色的百褶裙:“这件好。”
纪云汐便拿出了这件换上。
吴惟安揽过纪云汐的腰肢,随手帮她系腰带,系到一半,后知后觉:“你要出门?”
纪云汐瞥他一眼:“嗯,要去趟布庄,回来会很晚。今晚你给云安讲睡前故事吧。”
这一个月,纪云汐忙着换季上新的事,时常早出晚归。
女儿又缠纪云汐缠得厉害,总是时不时就要跑过来贴贴娘亲,弄得吴惟安已经快要一个月没过上夫妻生活了。
吴惟安揽着纪云汐不松手,冷静地想了想。
纪云汐一向吃软不吃硬。
于是他软了神色,低下头贴在纪云汐颈侧,哑声道:“夫人,我不想独守空房。”
纪云汐的耳尖颤了颤,她微抿唇瓣:“过了这几日便会空闲些,你再忍忍。”
吴惟安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纪云汐腰间轻划:“你昨夜也是这么说的,前天也是这么说,这一个月,你日日都这么和我说的。”
纪云汐正色道:“这回是真的。”
“可是忍不住了。”吴惟安紧贴着她,呼吸微喘,牵住纪云汐的手,“不信夫人你自己看。”
纪云汐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但这具身子食髓知味,而且弱点全部被吴惟安掌握。
没一会儿便败下阵来,双腿发软,全靠身后的吴惟安扶着。
纪云汐:“一炷香之内搞定。”
吴惟安埋在她颈侧:“一个时辰。”
纪云汐伸手推他:“那就算了。”
吴惟安抬起头,唇瓣红如血,他微微一笑:“好,一炷香就一炷香。”
吴惟安向来很有耐心,前前后后玩花样有时候能玩一夜。
可这一炷香之内,什么花样都省了,只留下最直接的举动。
吴惟安每日都会抽出半个时辰练武跑步,身材体力这些年一直保持得非常好。
才过了一会儿,纪云汐便不行了,像一尾濒死的鱼。
一炷香之后,吴惟安翻身而起。
纪云汐躺在衣柜旁的地面上,下方是铺着的暗红色地毯。
她的裙子还在身上,只是乱到不堪入目,连暗红色的地毯也无法幸免。
吴惟安蹲在她身侧,伸手摸了摸毯子,轻笑道:“怕是要换新的了。”
纪云汐还在余韵之中,呼吸喘得很,腿颤动得厉害。
吴惟安将纪云汐打横抱起:“说了平日让你多走动走动。看,你一炷香都撑不过。”
纪云汐哑着声音,细听似乎哭过:“闭嘴。”
吴惟安没再说话,带纪云汐清洗了一下,又给她换上了新的衣裙。
换到一半,吴惟安忽而想起一件事。
刚刚缠绵顺利得很,中途居然无人打扰,两人不用藏着掖着。
吴惟安问:“云安呢?”
纪云汐睁开眼眸:“我怎么知道,她不是接你去了?她没和你一起回来?”
吴惟安:“一起回倒是一起回的,可进府后她便不知跑哪里去了。”
纪云汐:“??”
吴惟安沉思道:“兴许去太子府了。”
太子如今七岁,他随了皇后,小小年纪个头便长得挺高。
六年前,宝宁帝登基,便将一岁的长子册封了太子。
从小,太子便被赋予众望。
宝宁帝向来操心,在太子的教育上,更是亲力亲为,将太子的学习日程排到满得要溢出水来。
此刻到了晚间,太子学完课业,在练武场中练剑。
小小年纪,太子一招一式便端正稳重。
云小安跑了进来,边跑边喊:“太子哥哥!不好了!!!”
太子充耳不闻,不动如山,将剑术练完才停下,走到一旁,接过水喝了一口,看向云小安:“?”
太子从小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和他父皇完全相反。
皇后觉得,这都是皇帝在她怀孕之时,每晚对着她肚子唠唠叨叨的缘故。
她没嫁给太子前,还挺爱和闺中密友闲聊的。
嫁给太子后,她只想清净。
她的儿子同理。
云小安:“太子哥哥,我爹爹又想来骗你的好东西了,你要藏好,不能给我爹爹拿走了!”
太子陷入沉思。
一般而言,吴相爷和他女儿都是一丘之貉,比如一月前,两人携手骗走了父皇赏赐给他的上好茶叶和砚台。
这种吴云安来提前告知他,往往吴相要的东西,对吴云安不利,而且不值钱。
太子自己在心中想好了来龙去脉,但也不说话,把剑交给一旁的宦官。
今日午后父皇来了一趟,问了他功课,又聊了很多和功课无关的东西。
什么他今日早膳用了什么,午膳用什么,晚膳准备用什么。
最近心情如何,可有遇到好玩的事,有没有结交什么新朋友,和老朋友关系如何等等等等。
父皇的问话,太子又不能不回答,所以此刻非常累,非必要是不会开口的。
云小安觉得太子哥哥也不是很靠谱。
她一甩衣袖,就往太子的书房跑。
太子跟在后头。
云小安跑进书房,眼睛滴溜溜地在书架上扫了眼,拖了个椅子过来,踩在椅子上,将书架上的《少学》、《三字巧对》、《四书》悉数抽走。
云小安抱着一堆书,在书房中晃荡了几圈,塞进了角落里藏好。
离开之前,云小安交代道:“太子哥哥,这些书你千万不能借给我爹,知道吗?借了我爹是不会还的!”
太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待云小安离开后,太子将被她藏的书扒拉回来,交给宦官,说了三个字:“送吴相。”
免得吴相明日又来唠叨他。
烦。
纪云汐半夜才回,回来的时候,便看见云小安抱着个枕头,坐在院子门口等她。
双眼红红的。
后头,她爹吴惟安坐在石椅上,捧着盏茶困得直打哈欠。
纪云汐走进去,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后头的吴惟安,目露疑问之色:“?”
吴惟安耸耸肩,表示他也无能无力。
他劝了一整晚了,劝不动。
这破女儿,犟脾气上来,他也搞不定。
他骂也不一定骂得过,打又不能打。但要让他让步,那也是不可能让步的。
纪云汐蹲在女儿身边,问道:“怎么了?”
云小安吸了吸鼻子,伸手抱上纪云汐,很委屈:“娘亲,爹爹欺负我!”
吴惟安立马否认:“胡说,我没有。”
纪云汐将手边的东西递给吴惟安,后将女儿抱起来:“说清楚点,怎么了?”
云小安便从她爹给她三十三文雇她接他回家,而后临时加价钱,后又耍赖皮不认账讲起:“……爹爹要我背书,呜哇哇哇哇。”
吴惟安嫌弃地伸手擦了擦纪云汐怀里女儿的眼泪。
云小安还在哭:“我不想背书,我要背那么那么厚的书,我不要呜呜呜……”
纪云汐淡淡问:“你是背不下来吗?”
云小安顿了下,摇头,抹一把眼泪:“不是的娘亲,我能背下来。”
这世间,没有她云小安不能的事!
纪云汐:“那为什么不背呢?背完娘亲带你出城玩几日,好吗?”
云小安眼睛一亮:“好!”
旁边跟着的吴惟安:“……那我呢?”
纪云汐看了看他,把女儿扔他怀里,道:“好好当丞相。”
说完后,拿衣服洗漱去了。
云小安和吴惟安大眼瞪小眼。
云小安伸手,拍拍她爹的肩膀,敷衍的安慰了一下,便兴高采烈从吴惟安怀里跳下去,捡起地上的书,抱着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云小安将书放在桌子上,将第一页翻开,便看到了上头的字。
虽然才五岁,但她是小天才,已经认识很多字啦。
所以这几个字,她是知道的。
——齐承修。
这是太子哥哥的名字。
说明这是太子哥哥的书!
可她明明特地去藏起来了!
云小安很生气,太子哥哥背叛了她。
她当即拿了纸笔,就开始刷刷刷写字。
第二日,上京城云小安的小友们,都收到了来自云小安的信,说她要和太子绝交,从此之后太子哥哥就不再是她的好友了。
其中有位尚书之子,既是云小安的好友之一,也是太子的陪读。
他将这封信拿给太子看。
太子看着那龙飞凤舞,几乎要飞到天上的字,想了想,问:“你之前和吴云安怎么和好的?”
前段时日,太子也收到过云小安说要和尚书之子绝交的信,因尚书之子说好要和云小安一起放风筝,但尚书之子为了和家中表弟斗蛐蛐,放了云小安的鸽子。
尚书之子认真道:“一两银子加道歉信。”
太子颔首,表示明白。
晚间时分,在家里背书的云小安,便收到了太子的信。
里头有一两银子,信上写着端端正正的两个字:
抱歉。
云小安将信随意一扔,美滋滋地将一两银子放进了钱罐子里。
嘿嘿,这叫什么?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虽然要背书,但她因此得到了和娘亲一起出城游玩的机会,还额外赚了一两银子!
血赚!
五日后,依旧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太阳西下,瑰丽的晚霞将天空染得美轮美奂。
吴惟安近日几乎要被皇帝给榨干了,好几次都想甩手不干,学着大哥纪明喜,把丞相位置扔给纪明双得了。
但纪明双还差点火候,如今各地氏族权利依旧很大,皇帝想削弱这些地方氏族的势力,并非易事。
要是以前,吴惟安根本不管,别人死活都不关他的事。但如今有了女儿,就想把大瑜弄得更好一些,让这世间河晏海清,让这些孩子日后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过。
吴惟安无法,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干。
一时沉浸,等吴惟安回过神,天边晚霞黯淡了下来,就快天黑了。
吴惟安收拾收拾东西,就打算回家用晚膳,用完晚膳再回来忙活。
结果刚出大门,便看见了停在路边的马车。
吴惟安愣了下。
车帘被掀开,女儿先下的马车,蹦蹦跳跳朝他跑来:“爹爹,你怎么这么慢,我和娘亲等了你好久好久!”
纪云汐跟着下来。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映衬在一大一下身后,吴惟安扬唇,轻轻笑了起来。
他将跑过来的女儿一把抱起,牵着纪云汐的手,朝马车上走去。
吴惟安眼中难掩笑意:“你怎么过来了?”
纪云汐看他一眼,道:“明日一早我带云安出城,五日后回。”
她有生意上的事要去谈,顺便带女儿出去看看。
吴惟安方才还暖洋洋的心,瞬间凉了一半。
第二日晚间,吴惟安一人待在家中。
当年从凉州回来,他和纪云汐就换了新府邸,离原先的纪吴两家有些距离。
之所以换,自然是为了建地下库房藏金子。
纪云汐和女儿在,还不觉得有什么,她们两人一走,偌大的宅院便空了下来。
这些年,吴惟安已经很久不曾独处过了,突然间变成一个人,吴相心中怪不是滋味。
明明晨间他还亲自送她们母女出城,晚间就已经开始想念,似乎她们俩已经走了一年。
就在吴惟安坐在院中独酌,想着要不要去找找二弟,抑或找找纪家兄长时,宅长老来通报,说皇帝来了。
一人独酌,变成两人独酌。
纪明喜去了城外寺庙清修,吴惟安有夫人有女儿,也不太方便,皇帝这些年只能和皇后聊心事。
但皇后近日去了庙中祈福,至今未归。
皇帝难受了好几晚,听说纪云汐带着女儿也离开了上京城,便立马到丞相府里来找吴惟安谈心。
皇帝拿起酒杯,一口干完,道:“爱卿啊,你说说,皇后是不是嫌朕烦,才说要去庙里祈福的?”
吴惟安静静喝着酒:“不是,皇上别多想,皇后就是想去祈福罢了。”
其实就是皇后嫌皇帝烦了。
这么想想,至少他夫人不嫌弃他烦。
纪云汐离开上京城,真的是有生意要忙活。
离开之前,还特地带着女儿来接他。
而皇帝什么都没有,这么一想,吴惟安心里顿时便好受很多。
皇帝闻言,心里也好受了一些,又道:“爱卿,你觉得太子如何?”
吴惟安想了想:“太子殿下如今还小,但臣看太子写的字,端正稳重,日后会是一个好太子。”
皇帝心里愁啊:“朕不是说这个。太子从小就不和人亲近,朕生怕是朕朝中事务繁忙,没给太子足够的关爱,还特地每日都去关爱一下太子。可太子依旧那般,朕很是忧心呐。”
就是因为皇帝每日关爱,太子殿下才变成如今这般罢?
但他为什么要说真话?
他和云小安的父女关系经常摇摇欲坠,凭什么要让皇帝和太子的父子关系和谐融洽?
到时,岂不是只剩下他自己一人独酌了?
吴惟安微微一笑:“圣上,这事急不来。您要坚持多关爱太子,日后定会好的。”
皇帝深以为然:“爱卿所言极是,朕也是这么想的。”
他还是很喜欢和太子聊天的。
太子到底不愧是他孩儿,虽然话不多,但零星几个字便能精准表达意思,让皇帝心下喜欢极了。
皇帝就不喜欢那种洋洋洒洒很多话,但每句话都说不到重点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