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肚子里很宽敞, 约莫着有一个宫殿内室那么大——如果比照还未修建的南京故宫来看。
而且这里面并没有水,干燥且干净,点亮了一个火折子后, 朱标甚至发现脚底下踩的并不是自己想象的胃壁内脏器官。
地面观察起来有点像灰色的泥土, 或者说干脆就是很像水泥。
木槎幻化成人形, 暂时摆脱了被当作交通工具的命运,接过朱标手里的火折子,从怀里掏出几只蜡烛来,把它们点亮黏在了地上。
“我们在一个屋子里。”木十三道,“这是夜明曾经的主人修的一间小屋子, 他去世以后, 夜明就把它吞进肚子里了。”
“夜明的主人?”朱标问。
“对,夜明先前是有主人的。”木十三毕竟是与人结缘很深的妖怪, 对妖怪拥有主人这种事并不反感,“夜明妖代代传承,世上永远只有一只, 上一只夜明死了, 下一只夜明才会出现。”
“而那位修士就是在夜明刚从鱼卵里孵化时发现它的, 并且他还把夜明带回了家里, 养它到五十岁。”
好家伙,这么一养可比养孩子费劲多了。
养孩子只要十几年, 孩子就大了, 满地跑,也能帮忙做事, 养妖怪就太难,不仅教它们说话难,跨越那时间的鸿沟也难……
“夜明成年早, 等到六十年时,就可以开口了,也能做事,有神通。”木十三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以那位修士在第五十九年就去了,他的修为不高,所以延年益寿的效果就不太好。”
“似乎是个大雪天,老人家在床上去的。”木十三继续道,“隔了不够一丈远,夜明在鱼缸里,眼睁睁看着他走的。只是它年岁不够,什么也做不了,离不开水,安慰他几句也不行,甚至连个遗言也听不清……”
赵轻涯也叹了口气:“这不免太令人遗憾。”
“谁说不是呢。”
木十三回了一句,继续道:“所以夜明同我一样对人颇有好感,我们因此结成好友。这次它听我说了酆都的事情,一口就答应带我们过去。”
“我们多久能到?”朱标问道,“夜明的行进速度是否比你要快?”
邹普胜其实早在船下时就猜出了朱标的身份,现在听了这句话,忍不住轻轻看了他一眼。
在陈友谅那里见到的人与事实在太伤他心,所以邹普胜一直暗中观察着朱标,也借着一些对话仔细分辨其言行举止所能透露出来的想法,现在见到他不为夜明的悲剧所动,这么快单刀直入问题的切要之处,心里倒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也不知他是毫无怜悯,还是将首要问题看得太清。
唉,还需再多相处相处为好……
“公子不用担心。夜明一个时辰内可走足足四千多里,神速异常。”
朱标皱眉在心里换算一番,这个速度已经比飞机要快多了,确实很不错,去泰山还是越快越好,不能将时间放在无意义的赶路上去。
石室被夜明藏于肚内,分外稳定安全,偶有轻微振动,木十三就会告知朱标,这是他们已经游到了某条江的某个拐点,又或者是正在逆着哪条河流而上,再者又许是爬到了某处瀑布上稍有剐蹭。
凭着夜明什么水路都能走的特性,他们并无耽搁,一路北上,以在封建社会时期根本不敢想的速度抵达了目的地。
料高百龄也绝不会想到,正值鄱阳湖水战的关键时期,竟然还会有人不远万里的去偷家。
“噗”的一声。
夜明张开嘴,把几人吐了出来。
还是在水流之中,木槎再次化为本体,载着人游了出来。
没了石室的蜡烛,众人视野里再次昏黑一片,只有赵轻涯的剑充做光源,释放着隔水的法术,也发散着淡淡的荧光。
为了避免再次晃到几人,夜明已经闭上了眼睛。
木槎对它说了声保重再会,就带着朱标等人向上游去,一个猛冲,自深潭飞出,落在了岸边。
水花四溅,洒在青草叶片上。白光闪过后,他们全立稳在土地上。
此刻太阳升起有一段时间,山林中却还弥漫着一层薄薄的白雾,萦绕在青绿、翠绿、浓绿和阴绿的树木中,让这里看起来既宁静,又幽深,更显得美丽。
“邹先生,泰山近了吗?”朱标选择询问最博学的邹普胜。
邹普胜有点受宠若惊,抬起手来掐算一番,点头道:“这里就已经是泰山脚下了。”
“已经是了?”橘非蹲在赵轻涯脑袋上作威作福,“我怎么没有看到有山?”
木槎道:“已经在山上了,怎么能见到山呢?这就是当局者迷——夜明已经把我们送得够近了。”
橘非还没有来过这么北的地方,它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就连露水,它也觉得泰山路露水要比应天和金华的清新寒冷。
树上站着几只麻雀,蹦蹦跳跳看着他们,忽然叽喳几声,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
“这里似乎就是普通的山林罢了。”赵轻涯走了几步,摸了摸潭水边湿漉漉的青石,沉思道,“我闯荡江湖的时候,这样的山不知道见过多少,此处好像也没什么不同,要怎么找到酆都?”
橘非大惊,猛一拍他的头:“你个白萝卜大头蒜,是在骗我老板?不是你说鬼城在泰山的么?”
“诶!猫兄,话不能这么讲。我是知道它在这里,可泰山这么大,酆都也不会敞开大门任我们寻啊!”
“昼夜交替时,人鬼难分,阴阳逆转,酆都应该会露些影子出来。”邹普胜提议道,“等到晚上试试看吧。”
“不用。”朱标突然指着前方的一处只有他能看清的山巅开口,“我们现在就走,去那里。”
———
正午时分,阳气大盛。
酆都上方的阴气在炙热太阳的普照下散去不少,由于高百龄多日未来及时补充阴魂,反而抽走不少拿去的原因,它显现在人间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偌大的鬼城时隐时现,若有若无,如同海市蜃楼,高高盘踞在空中,像是个可怕的噩梦,它的下方离山巅较近,但却绝没有挨着,赫然是人间不该有的邪物。
在它出现的那一刻,阴云也随之升起,遮盖在鬼城上方,与阳气抗衡,使得这里的环境立刻恶劣起来,电闪雷鸣,狂风阵阵,山上的树都给吹断几棵。
奇特的是,在酆都那狰狞恐怖的城墙前,歪歪斜斜的通出去一条路,铺向虚空,尽头是一片黑暗,布满白色雾气,根本看不出那里会有些什么。
木小一知道。
它恰巧知道。
没有谁会比它更清楚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都会看着这条路,不看不行,走不掉,也逃不开。
不如说到了后来,盯着酆都前方延伸出的这条押解之路已经成为了它为数不多的乐趣。
毕竟它哪里也不能去。
——因为它就是酆都鬼城的城门。
木槎妖的木槎,本来就是木板子的意思。木小一是木十三和一只船精生出来的妖怪,兼具他们二者的优点,本体高大漂亮,宽厚坚硬,被抓走后送来酆都,竟充做了这里的城门。
城门对酆都来说很重要,和寻常的城镇不同,酆都只有这一个出入口,再无其它的门洞,鬼卒们进出都要从这里走,他们既押回来新的孤魂野鬼关住,也禁止城中未得到允许的鬼出来。
就连高百龄,来往之间也走的是这里。
轰隆一声,一道雷劈下,白光闪过,路的尽头慢慢出现几个身影。
咯哒咯哒的脚步声传来,不像是人走出来的声响,倒像是驴骡一类的牲畜蹄声。
只见一只牛蹄首先从迷雾里踏了出来,紧接着,它的全身也暴露在木小一的视线下。
它有一个牛的脑袋,穿着一身深褐色衣服,有些像是官袍。它的手虽是人的手,衣摆在石头路上。
而它身边,也是个打扮一致的妖怪,不同之处在于这妖怪头上顶着的,是个马脑袋,脚上是马的蹄子,一手拿着一张虎皮,一手还握着一根长长的绳索。
随着它们走近,绳子被拉动,带着被栓住的七八个鬼出来,这些鬼魂穿着不同花色、不同年代的衣服,有男有女,但全都浑浑噩噩,神情戚戚,面上带着泪,隐隐还发出哭声,飘在空中,不情不愿地被扯着向前。
木小一看到他们手上的小指头全都没了,出声道:“牛哥,这是伥鬼?”
马面应道:“对,牛头昨天打死一只老虎,没想到这老虎道行不高,收的鬼倒不少,全给我们拘回来了。”
牛头闻言不高兴:“要我说,伥鬼最讨人厌,哭哭啼啼,明明是被老虎吃了,却帮着骗人,到最后还恨不得给它们守孝似的。”
“不要这么说,他们是伥鬼,天性使然,本就是这样的。”马面劝道,“带进城里关些日子,恢复过来也就好了。”
“哼。”牛头嗤笑一声,夺过马面的绳子,“我来拉吧,你也拉了一路了,休息休息,咱们进城以后,去老纪头那里喝点酒去。”
“行。”马面摸摸怀里的纸钱,“我还有些薪资。”
“此话怎讲,今天当然是我请!”
木小一看着它们二妖交谈,往左侧走了几步,让开一条缝隙来,就算是开门了,随后请它们进去。
马面朝着木小一拱拱手,又给牛头使了个眼色,牛头恍然回神,掏出一包东西来放在地上,憨笑道:“今日是你到酆都的纪念日子,我和马面给你买了些吃食回来,你不忙的时候能咂咂嘴。”
纪念日子,纪念我被从父亲身边夺走么?
即使知道它们俩没有坏心,平时也和牛头马面相处得不错,木小一也调动不起什么正面的情绪来,满腹的痛苦与愤懑,胡乱一应声,就催促它们赶紧过去。
二妖进去后,一扯绳子,伥鬼们就也入了鬼城,从此想再出去,难于上青天。
等到时间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木小一的情绪才好转一些,它从木板一样的身体上,幻化出火柴人一样的手脚,伸手解开了包袱,想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东西四散掉出来,麻糖、柿饼、糕点、米粉、腊肉、红薯干、馒头、腊肉什么都有,煞是好看,堆成一堆,散发着馥郁香气。
木小一捡起一块糖来放进嘴里,吃着吃着,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也买来过一样的东西拿给自己,忍不住呜咽一下,哭出声来。
哭着哭着,它突然看到前面的路上又有了一些影子,心里疑惑又有谁来了,暗道不能丢了面子,给他妖瞧不起,所以擦干眼泪,又把手脚收了回去。
还没等它把包袱也放好,就听到雾气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里头带着惊喜与诧异,颤抖喊道:“小一?”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