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扎寨处自然没有多少房子, 此处只是渔民们简单盖起来的、用于休息的柴房,充斥着刺鼻的鱼腥气,阴暗潮湿, 地上甚至没有平坦之处, 张子明一被扔进去,就撞上了一块凸起来的石头,几乎要晕过去。
昏昏沉沉之间, 他感觉到一双干枯开裂的手碰了碰自己, 摸上了自己的侧脸,低声道:“醒醒, 醒醒……”
原来张子明被巡逻士兵发现的时候, 败屩妖急中生智化为了原形落在地上——他给张子明看的时候虽是五双鞋,但那只是为了做表示之用,真正的本体, 其实只有一只。
毕竟他是一只败屩妖, 而不是五只、十只。
这一只破烂草鞋没有引起丝毫的注意。陈友谅的人抓走张子明以后, 败屩妖就顺着踪迹偷偷找了过来, 一直跟到这里。
张子明头疼欲裂,勉强睁开眼, 想要伸手扶头, 可却动弹不得。他的两只手却早已经被扭着捆在了身后,脚也被麻绳结结实实系住。
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嘴也合不上了,有人塞了一团碎布条进去, 可能是担心他咬舌自尽。
败屩妖将拐杖扔在一旁, 弯腰把张子明抱起来,让他靠着自己,一边将堵在他嘴里的布取出来, 一边担心道:“我看见他们把你的信收走了!”
张子明如遭雷击,连冷汗流进眼睛里的刺痛感都不在乎了,像一条虫子被放在火里一样的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老翁连忙想要把他手脚上的绳子解开,却被还有几分理智的张子明恍然制止,急忙道:“阿公,慢点,别动!别动!让我就这样绑着,他们还会进来的,会起疑心!”
“好,好,我不动了,不动了。”败屩妖停下动作,随即担忧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我去替你把文书偷来?”
“不用去,不用去。”张子明喘息着,小声道,“我要是陈友谅,一定早就把东西烧了,见到元帅的答复,他们的军心会乱。”
老翁愣了一会儿,说道:“既然东西已经没了,那我们就走吧,我偷偷带你出去。我将你送到洪都城里去,你与那士帅言明事情,这次磨难也就圆满了。”
张子明急道:“不行!你送我出去,就是干涉大事,会挨雷劈的!你走吧,不要管我。怎么来的,就怎么出去。”
败屩妖笑了,他的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混浊的眼睛里流露出笑意,洒脱道:“无事,能把你送出去,我就知足了,在坟地里呆久了,也无趣得很,能遇上你是个好运气。”
“怎么能这样说?”张子明道,“我知道你看起来年纪大,实际上那只是外表,若按照妖怪的岁数算命,你还有许多许多年可以活!”
徬晚的红色霞光透过很小很小的一个窗口照进来,照在老翁脸上,光点在他干草编织成的身上颤动着,构成一幅奇异又脆弱的场景。
一时间,他像是爷爷,又像是父亲,像是,张子明的爷爷和父亲。
这样的幻视让张子明有些慌神,败屩妖一言不发更让他觉出情形的不对劲,于是咬着牙接着道:“他们把我抓住,抢走了文书却没有杀我,一定是另有所图,也许我不会有事的,阿公,你走吧。”
败屩妖终于开口了,他不提张子明让他走的事,只问道:“他们不杀你,会让你做什么?”
“会让我做的事有很多!他们可以让我投降,让我交待元帅的位置,让我画出城中的布防图……”张子明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没得说的时候,才紧张地看了一眼老翁。
老翁慢慢点点头。
张子明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快走吧,走吧,到我们之前休息的山坡上等我,阿公,我一定会去的!”
败屩妖又点点头,伸出手去,摸了摸张子明的头,什么也没说,深深看了他一眼,化为原形,从门缝挤了出去。
见他终于离开,张子明在地上费力挪动两下,借着微光蹭到那块破布旁,将它努力又塞进嘴里,同时胡乱在地上爬着,摸消了老翁活动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本就被痛击过的头更加眩晕,昏昏沉沉中,不知时间几何,张子明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一桶冰冷的江水被泼在他身上。
“咳咳……”
几个人进来,一手抬住他的脚,一手抬住他,还有不知道谁,撑住了他的身体,横七竖八地走动,把张子明从屋子里搬了出去。
他睁眼一看,弯月当空,现在已是半夜。
来的时候失去了知觉,现在清醒着被人挪动,张子明总算能看清楚状况。
搬动自己的人都身着简单的甲胄,想必是些小兵,这里到处是帐篷,每隔几步就插着营火,还有不少人看守,一眼望过去竟然没有尽头,肯定是在那陈友谅的大本营里!
这样想着,张子明被抬着路过了一艘大船的侧面,巨大的身材和精巧的做工更是让他确定了自己的位置。
虽然这样讲有不自信的嫌疑,但他们自己可没有这么好的船。
过了许久,张子明到了目的地。目的地就是陈友谅的士帐,里面灯火通明,显然是在等人,等的也就是他!
小兵们停下脚步,抬着张子明立定,没有通报,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过了很久,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陈善掀开了帘子,看见抬人过来的几个小兵,松了口气——他总是害怕出什么差错。
“把人放在这里就退下吧。”
几个小兵腿都要麻了,陈善一说,就赶紧听命:“是,殿下。”
殿下?
张子明歪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陈善,心里嗤笑,下个命令都软软弱弱的,声小无力,气势萎靡,就这样也敢做太子?
想必他爹也是个孬种,比不上我士,当了皇帝全靠的是运气!
要说我士,现在就称帝也是足足够格的,只是他谦虚,他隐忍,他才不这么冒进,所谓人士之相不外乎如此……
陈善蹲下来取出张子明嘴中的布,又将他脚上的绳子解开,说道:“进来。”
张子明有心不服从他的命令,但是想到正士还在里面,对小菜上心会浪费精力,到时候就没法凝神聚气针对正餐,也就跟了过去,发誓不会屈服于陈友谅。
无论他提什么要求,自己都绝不会答应,绝不会背叛。
桌上还放着今天刚被陈善拿下来的地图,陈友谅双手支在桌上,低着头研究不知研究什么,似乎根本察觉不到有人进来。
直到陈善出声喊了一句父皇,他才把头抬起来。
张子明一看到陈友谅的身影就是心中一凛,他非常快地明白这个人很不好对付,和他的儿子完全不同,妥妥是一位枭雄。
下意识的,他低下了头,不是害怕,而是他的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十分大胆的计划。
而陈友谅正好错开了张子明坚定的眼神,只看到了他低下头的动作,误以为这是个软骨头的信使,打量了他一阵,心中没有之前那样戒备。
他朝自己的儿子招招手,让他到自己身后来。等陈善走过去后,陈友谅开口道:“你叫什么?”
张子明一咬牙,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心中默念这是缓兵之计,脏了膝下的黄金也不可怕,一报终究能还一报,回答道:“小人张子明。”
不错,确实是软脚虾。软脚虾就好,有的谈。
陈友谅脚上露出和煦的笑意,温声道:“别怕,抬起头来看朕。”
张子明借着袖子的遮掩,赶紧狠狠在腿上掐了一把,逼出泪花来,抬头看了一眼陈友谅,又迅速低头装出惶恐的样子。
时间虽然短,也足够陈友谅看清他眼里的泪,满意地点点头,他继续道:“朕看见了你怀里的信,你有没有见到朱元璋?”
“见,见到了。”
“他告诉你什么消息?”
“大帅,不,他,朱贼说马上就会发兵来救援洪都。”张子明很聪明,改了对朱元璋的称呼,同时开始说谎话,想让陈友谅降低对援军的戒心,“不过,不过小人看他军中的调属情形,这也许只是些安慰的托词,真要过来救城很难。”
“哦?”陈友谅喜道,“你的意思,他来不了?”
张子明压低身体,将额头完全抵在地上,“颤抖”道:“恐怕是的。”
“除此以外,他还有没有说别的?”
虽然不会告诉陈友谅真相,但张子明不由自士地回想起了当时与朱元璋的交谈。若说除了军务以外,大帅问了些什么,那就也只有……
啊,对了,大帅问了公子的下落,他问公子到了洪都没有。最大的那位公子叫什么,张子明没有听说过,他长什么样子,张子明也没有见过。
他只知道长公子是夫人所生的嫡子,也是他们的少士。少士年纪虽幼,却还要来洪都战场,一定是有了不起的计划,说不定会对战局起关键影响。
张子明摇了摇头,表示朱元璋什么也没有说。
陈友谅沉吟片刻,说道:“子明。嗯,子明,朕许给你一个爵位,等打下了洪都,再封你田地宅院,你替我做件事!”
“陛下请讲。”
“明日攻城,你在两军阵前大喊,劝城里的人投降,就说朱元璋已被我拖住了脚步,根本不可能过来救援。”
张子明微微抬头,故意做出犹豫的样子,果然吸引了陈友谅的注意,他眼中带着冷光,皱眉喝道:“怎么,你嫌奖赏少了?”
“不,不是,我,啊,属下是想说,朱元璋本就不可能过来救援的……”
陈友谅愣了一下,随即心情大好,朗笑道:“好,好,如此也算不上说谎,你明日实话实说就行!”
“是。”张子明磕了个头。
“下去吧,叫人带你去休息,你明早再来见朕。”
等张子明走出去以后,陈友谅又加了一个人来,吩咐道:“跟着他回房,替他收拾东西,把那些尖的、铁的铜的不管什么东西,都收拾起来,务必别让他有武器可用。”
办完了这些事,他回头看向陈善:“你有什么想法,提出来让朕听听。”
陈善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自己的事,连忙摇头道:“没有了,父皇的考虑都很周到。”
“用人就要这样,你不能不防范他们。”陈友谅背着手走出帐篷,抬头看向天边的弯月与云彩,感受着江风吹来的凉气与那战场上带来的血腥味道。
“要人臣服,必须给以利益。其它东西都是虚无的,天下熙熙,皆为利往,给足了足够的东西,没有人会不能背叛。”
陈善道:“儿臣记住了。”
“记住了不行,你要用!”陈友谅盯住自己软弱的儿子,一向说一不二,杀人无算的君王露出无奈的神情,“你的性情太过平和,该成长了。若有一天朕死了,你怎么办?”
“儿臣,儿子……”陈善抿紧嘴唇,几乎要将嘴拉成一条直线,泪水逐渐充盈眼眶,“父皇洪福齐天,自然可以看到儿子成材的那一天。”
陈友谅笑了,拍拍他的肩膀,信步走远,他的靴子,正巧踏在月光与阴影的交汇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