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朱标的动作, 室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茶盏轻微的碰撞声和个皇子急促紧张的呼吸声响着,音量不大, 却仿佛在每个人耳边发生。
朱棣悄悄瞥了一眼两个哥哥, 看见他们正老老实实跪在那里, 似乎是害怕极了, 什么也不敢做,下巴已经低得快要抵住胸口。
在心里想了想刚才的对话, 他微微抬头,始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果然, 他看见魏忠德正望着他们着急, 发现朱棣有所反应后,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轻轻用手指在嘴角边斜着向上划了一条线。
笑?
大哥在笑?
朱棣愣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 猛地站起来扑到朱标身边, 在朱樉和朱棡诧异的眼神中,脚下一拐, 来到了椅子后面,踮起脚尖双手搭住了朱标的肩膀。
朱标微微侧头看回去。
朱棣看着朱标的眼睛,讨好一笑,道:“大哥, 你辛苦了, 我给你捏肩膀。”
朱樉和朱棡恍然大悟,也起身过来,围住朱标,一个帮他端着茶, 一个给他捶着胳膊。
“干什么,想糊弄我?”朱标依然冷着脸。
“哪能啊,我们哪敢糊弄大哥。”朱棣不禁怀疑魏忠德看错了,硬着头皮道,“世上只有哥哥教育弟弟的道理,哪有弟弟忤逆哥哥的说法。”
听了这话,朱标却较真了,说道:“也不尽然,如果兄长错了,弟弟自然可……”
他的话还没说完,朱樉就急忙道:“大哥,你不生气了?”
朱棡心里猛掐朱樉的脖子,恨不得现在就堵住他的嘴,心说前后不过几息,哪有这么问话的,大哥肯定会再发一次火,老四的努力完蛋了,本来禁闭一个月的事,这下得牺牲一个完好的屁股。
谁知朱标并没有如他想的那样再次生气,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朱樉,叹了一口气,然后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我不该任性,不该只想着自己高兴,没注意到自己有什么责任。”朱樉道,“大哥,其实我们知道父皇一定不会同意我们上战场,所以我们才来找你的,我们是想着,你平时最宠我们,说不定会答应下来,才,才……”
“才柿子挑软的捏?”
“不是不是。”朱棡怕朱樉再来几句话,他们就得横着出春和殿了,赶紧道,“我们是觉得大哥最关心我们,而且玉树临风、天资聪颖、宅心仁厚……”
他洋洋洒洒夸了一大串,终于吐出关键之处:“所以就算我们混球没长进,懒散没纪律,蠢笨没药医,想来大哥也不会像父皇那样打罚我们。”
一个比一个没用!愚蠢的哥哥啊,还是得看我的!
朱棣暗骂一声,索性直接从背后抱住了朱标,眼泪一挤就出来了:“大哥,我真的知道错了,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想着去战场了,我肯定一辈子老老实实呆在宫里,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啥也不念叨了!”
听到背后的哭声,朱标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担心起“被告”来,朱棣可不是爱哭的人,难道自己这次真的敲打过分了?
随后他马上回过味来,什么叫做肯定一辈子老老实实呆在宫里?这不是卖惨吗,谁家的王爷和皇帝太子住一块儿?谁家的皇子一辈子不出宫?
凤阳专门用来关皇亲的高墙可是还没修呢,现在说这个也太假了。
朱棣在后面看不到,朱棡在前头可是发现朱标僵了一下,转念间他计上心来,使劲掐了一把朱樉,两人稀里哗啦哭起来,一时间屋里震天地响,仿佛有一个排的唢呐演奏家开会,可劲地吹,把外面守着的太监宫女们给吓了一跳,只等着太子一喊就冲进去帮忙。
朱标被吵得头疼,拿起魏忠德准备的点心盘,个萝卜头什么都没看清,就被一人塞了一个糕饼,堵住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吱吱唔唔地跳开。
从这里也能看出他们的性格。朱樉最实诚,嚼也不嚼把点心囫囵吞了,拿着魏忠德上的茶拼命解渴;朱棡有些小聪明,但不知分寸,把点心吐了,没有吃下去的打算;朱棣鬼精鬼精,凡是能占的便宜一定要占,不紧不慢把点心捏住,一口口吃完了,一边吃一边望着朱标,泪水和水龙头似的,说止就止住了。
嘶——
看着真让人来气。
也亏得朱标修养好,硬生生止住了愤怒,说道:“我看你们还是想去,这样吧,魏忠德,你去武英殿把父皇明日要批的奏本搬来,给父皇腾出一个时间,好好见见皇子们,听听他们的愿望。父皇仁慈贤明,一定给他们满意的结局。”
魏忠德弯腰道:“是。”
“大哥!别告诉父皇。”
个人这下急了,父皇仁慈?
他提着刀把满朝文武杀上八个来回,眼睛眨一下算我们输!
朱标道:“你们真以为父皇不知道?就算是我同意了,没有父皇的恩准,你们依旧离不开应天半步!”
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了,肉眼可见的萎靡下去。
他们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明白大哥从小就是老爹的心头肉,备受宠爱,长大以后又身为太子,不管是名望还是势力上都拿的出手,所以希望走个捷径罢了。
如今捷径走不通,回头便是,走到黄泉路上算什么事。
“好了,都回去吧。”朱标道,“闹这么一通还不满意?”
“是,大哥。”
已经走到门口负责做做样子的魏忠德又折了回来。
皇子们垂头丧气的走到外边,正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里面突然又传来了朱标的声音。
“回去写个章程交到我这里来。给我写四川的风土人情,写这场仗应该怎么打,写自己的想法,写够千个字,不许找人代笔,不许找师傅润色,谁写得好,谁和蓝玉一起走。”
听完这些,他们瞬间高兴起来,原地蹦了蹦,对着房门高喊几声大哥千岁,一溜烟跑了。
等几位皇子远去,魏忠德关了门,静静站到朱标身后等他做之前未完的决定。
“去把橘非从母后宫中抱来,告诉母后,我有些事要用它几天。”
———
“老爷,这是今天的,你……”
袁凯接过妻子手中的用巾帕包裹好的东西,脸色灰白,病容憔悴,低声道:“今天我要出去。”
“那这个。”妇人顿住了,脸上的表情也变了,颤声道,“这个也要带出去?”
“外面风风雨雨传了好几天,总得让他们长点见识。”
妇人心疼极了,话音里带着哭腔:“这世态炎凉,也是常事,可当今圣上如此做派,他们今日不为老爷,明日不为别人,到了后日轮到他们自己,便再没人求情,究竟是如何想的。”
听了妻子的话,袁凯没有赞同,亦没有斥责她大逆不道的言论,只拍了拍她的后背,转身走了。
府里的下人经过这几天的闹剧,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尊敬袁凯,虽然因为卖身契或工钱等种种原因不曾离去,但袁凯一路走来,看清楚了他们隐隐厌恶的眼神,还有那因为夫人不在身边跟着而表露出来的躲避动作,不免暗暗叹息。
多年积威影响下的仆从尚且如此,更不用提那些只和自己是表面情谊的同僚了,袁凯心里凉意如冰,面上痴痴傻傻地笑,钻过墙边的狗洞,来到了街上。
四下一看,他发现原本遍布的锦衣卫竟已撤走,轻松的同时,知道自己的仕途这下已彻底完蛋了,余生要在伪装中度过,可命保住了比什么都强,说不出感觉,迎风一眨眼,险些落出泪来。
凄冷的空气中飘着一股冷松木的味道,这样的寒冬,又快过年,袁府大门外的街上没有行人,本来该有的几个,也因为此处近来日夜不息的哭声喊声,换了常走的道路,袁凯想要丢人现眼,还得去到买年货的长街上。
袁凯脱下妻子为自己穿好的棉袄,将它扔到一边,踉跄着选了一个方向出发。
在他身后的一座小楼上,高高的屋顶中间,有一抹橘色正盯着袁凯的一举一动,随着他的离开倏地向下跳去,轻巧落地,闪电一般跟上。
“炒栗子,糖炒栗子。”老婆婆挎着篮子从袁凯身边走过。
几个儿童捧着糖人从袁凯身边跑过,不时回头拉扯父母。
人群川流不息,各做着各的生意,各过着各的生活,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饱含烟火气的声音不断钻进袁凯的耳朵,使他产生恍然隔世的错觉,明明在不久前他也是这众生的一员,甚至因超出的地位而得到数不清的便利,短短几天,谁能想到竟会有这样大的变化。
路边茶楼的二层上坐着几个官宦子弟,似乎是认出了袁凯,拿折扇指着他,一边说话,一边做出轻蔑的动作,模模糊糊说些关于什么疯子傻子之类的话。
这正和袁凯的意思,他配合着抬头,让那几个阔少爷好好笑话了一番,才接着向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做惯了老爷,他还不是很清楚百姓们的街面上会有什么,哪里最适合开展自己的表演,只有顺着声浪走,哪里热闹往哪里去。
直至到了地方,他才发现那里不是自己想象的什么摊位,而是搭了棚子的戏剧表演,也不知是哪门哪派,观众很多,十分热情,一双双发光的眼睛紧盯着舞台,你挤我我挤你,全都在抢前面的位置,因为迟迟不开场,甚至有一些人叫嚷起来,而这还不算完,整条街上依然有人如袁凯一般陆续靠过来。
台子周围的酒楼二层,一些达官贵人包了房间,坐在上面,竟也非常有兴趣的模样,扒着栏杆向下张望。
袁凯对戏目半点也不感兴趣,望了几眼,明白人群不会抽空关注自己,便决定默默走开。
锵——
一声锣响,他的腿下意识顿住。
只见看台的红色幕布涌动了几下,一只乳白色的小狐狸跑了出来。
开始时它四脚着地,每跑一步,耳朵就像果冻似的摇晃一下,尾巴也坠在后面轻轻摇摆,像个蓬松的大刷子。
等快到看台边缘时,它猛地刹住了车,用两条后腿站着,从背上的包裹里取出一个小锣和一只小槌,用前爪拿着,当当当连敲下,随后面向四方拜了拜。
妖怪?
袁凯看向人群,没有人惊讶害怕,叫好之声反而骤然响起。
仔细看去,那狐狸的胳膊上系着一根红布条,布条上个黄色大字——实习生。
它耐心地等掌声和叫好声停下,才道:“父老乡亲们大家好,我是镇妖司的艺术实习生狐硕,今日是我们免费艺演的第天,在这里我提前给大家拜个年,祝大家喜气洋洋,万事如意。”
底下立刻有人道:“心意我们领了,快接着昨天的演吧!”
一人附和道:“就是,小狐狸,你快演,你说的那什么打分表,我们一定去镇妖司给你交了。”
另有许多人道:“快开始吧,不演完不许走。”
狐硕本来也没打算拖时间,闻言道:“那就开始!今天演的是清官道同第幕,京城赐牌,上家伙!”
话音落下,幕布里又钻出几只身影,领头的是只金色蟾蜍,足有半人高,后面则跟着百灵鸟、菜花蛇、兔子等常见的妖怪,特殊之处是,这些妖怪长得格外周正。
它们排着队坐到舞台左右两边布置好的凳子上,不知从哪里掏出吹拉弹唱的家伙,深吸一口气,刚把嘴抵上去,古典的调子就在下一瞬响了起来。
噔噔噔道连着的脚步声过后,一个穿着官衣样戏服的人影站到了台前,为了保证镇妖司的辨识度,脸颊两侧挂着的胡须没有去掉,开口便是一句:“身为一县的班头,你怎的不认识我的公章——”
一个衙役模样的出现了,摇头得意道:“什么公章,我不认识!什么吏部,我不清楚!我们番禺的地界,只听侯爷的命令!”
两句话虽都是戏腔,但袁凯一听便知道这是在演什么了,他之前也算得皇帝信重,在朝中有些地位,消息灵通。番禺的事情过去这么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正是它掀起了朝堂上的巨浪,掀翻了无数载着人的船只,点燃了浙东与淮西角力的火线。
没想到镇妖司有这样的能耐,此种剧目也敢编出来供百姓观看。
摇了摇头,袁凯想起卢近爱,说不羡慕那是假的,但他也清楚,自己心中存在的更多的是一种嫉妒,这嫉妒不仅在于太子的偏爱,更在于对他的信念与毅力的嫉妒,他袁凯无论如何也不敢做的事,对卢近爱来说只是寻常罢了。
走到长街的拐点,袁凯咳嗽一声,有心裹紧单薄的衣服,手指颤抖几下,最终取出了怀里的巾帕,正要在旁人震惊厌恶的眼神中往嘴里送,突然感到脚下被什么东西一撞,站立不稳,啪的一下摔倒在地。
透过凌乱的发丝看出去,袁凯见到一只油光水亮的橘色肥猫踩着不紧不慢的步伐从自己手边经过,轻巧地衔起地上布块,几只爪子摆弄几下,将东西全部堆上去,叼起来跳到了树上。
袁凯分不清真实与幻觉,愣愣地盯着它看。那双在冬日下缩小的猫的瞳孔,似乎也一眨不眨地回望着他。
远处的戏目到了高潮处,饰演卢近爱的狐硕大喝一声:“不就是死而已,死也得有动静!我要上达天听——”
尾音婉转悠长,扎进袁凯心里。
仿佛是做了交换,树上的橘猫拿走袁凯的小包裹,朝他推下来一块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