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袁凯是真的疯了。”朱元璋道。
“昼夜作息颠倒、语无伦次、逮到人就喊陛下殿下,这不是疯了是什么?”朱标道,“听说这几日他连衣服也不好好穿了,街上那么冷,没有家人追在后面,只怕早就冻死了。”
“哦,那还是挺稀罕的。”朱元璋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朱标皱眉道:“袁凯虽然有错,但父皇你把他逼到这种地步,未免太过分了。毫无同情与仁德之心,儿臣实在看不下去。”
“皇帝要什么同情心?”朱元璋道,“再说了,咱只不过骂了骂他,你就这样不满,那些贪了银子被咱砍了头的,看到太子如此通情达理,不得冤死。”
见朱标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朱元璋挪了挪椅子,凑近他道:“袁凯疯了,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这个人不行!屁大点的事都扛不住,还好意思来做官,在家种红薯都够他受的。”
火炉边温暖干燥,朱元璋挤了过来,朱标便为他让出一些空位置,多往炭旁撒了一些花生烤着。
窗外白茫茫一片,大雪已经下了好几天,镇妖司里擅长测算天象的道长说,在年前雪一定会停,约莫在就在这几日了。
“那么张昶的案子怎么算?”朱标道,“原本是说,袁凯敢于直谏,便宽大处理其家人子女,现在他已经疯了,疯了的人没有能力在此案上表态。这个赌约……”
“当然就不作数了!”朱元璋立刻道。
朱标这时候反而很冷静,既然朱元璋可以耍无赖,没道理他不行,论身份,他是父子中的子,论年龄,他才十几岁,除了地位上不平等——相信朱元璋这次不会以此要挟,没什么好顾虑的。
“为什么不作数?”朱标道,“我觉得袁凯一定是装疯,等他明白爹的考验其中深意后,当然会勇于谏言。”
朱元璋道:“你现在又知道叫爹了?”
朱标只是笑笑,盯着朱元璋不说话。
“好吧,再宽限几天。”一阵静默后,朱元璋避开他的目光,“咱让锦衣卫再去看着,瞧瞧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如果是装疯,算不算欺君?”
朱元璋有心说算,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道:“不算,咱免他的罪,对外就说是病好了。”
不知不觉中,似乎连他都默认了袁凯是装疯。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袁凯能不能够在无人点拨,身边处处布满暗探的情况下,主动清醒,放弃庸庸碌碌的选择,成为一个朱元璋和朱标期望的直臣。
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许多人为了填补一个谎言,而不断的继续撒谎,是因为情绪和事实都阻止他们悔过。袁凯的困难不仅于此,他错误地判断自己被皇帝所厌恶,为了活命,走上欺君的道路,想要回头,需要的勇气何止是承认谎言的程度。
对于朱标来说,他不单单想要挽救张昶一家因为政治斗争而将要无辜牺牲的妇孺儿童,还想借此机会矫正朱元璋的残暴态度和他对官吏的不信任。
不,不是不信任。皇帝本来就不该信任谁。
准确来说,应该是对官吏的管理办法,起码要让他留住该留住的人才。
争取到了机会,朱标终于放松下来,起身道:“爹,我回春和殿去了,二弟弟他们说有事找我,我得回去看看他们又搞什么幺蛾子。”
“还能是什么?”朱元璋搓着花生皮,好像一只大苍蝇,“你不用着急问他们,咱就能告诉你。”
朱标好奇道:“是什么事?”
“前两天不是有四川的使臣来了嘛,咱也放了话要打四川,那几个兔崽子虽然是窝在宫里,巴结的人也不少,肯定听到风声了,急着出去。”
“爹,你的意思是他们想出去打仗?”
“是啊。”
“他们才几岁,就想着上战场?”朱标道,“还没有学会走就想跳了,荒唐!”
“你小时候不也一样。”朱元璋斜眼看他,似乎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很久,“手还是胖的,就敢在妖怪面前答应讨封。”
“那不一样!”朱标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我的情况特殊,当时还有娘在……爹你是清楚的。可是他们——他们甚至还没有怎么去过宫外,平时也是被宫人们捧着,哪里知道什么世态炎凉。”
“那你打算怎么办?”
“拒绝……”朱标的话说到一半便犹豫了。
他可以出于安全的问题拒绝弟弟们,但是他们背后一定有人希望他们现在就去建功立业,不管是他们的母族,还是投机的文臣武将,都在蠢蠢欲动。
朱标的选择带来的不仅是几个小孩儿不高兴而已,有关太子不体恤幼弟、积财吝赏的传言也许会立刻遍布京城,就算是朱元璋,下手查起来也有困难。
想清楚这层,他还是道:“不行就是不行。”
朱元璋很欣慰他不会被别人的看法左右,也很欣慰他真的为弟弟着想,但他知道朱标的思考还没结束,于是仍然没说话。
“攻克四川的难处主要在地理险恶,需以兵法应对。”朱标慢慢琢磨着,“非要去的话,朱樉、朱棡和朱棣人年龄倒也说得过去。爹,你怎么看?”
“咱?”朱元璋懒得接锅,“咱坐在这里看。”
“让他们闹吧,你拿主意就好。”他接着道,“去也好,不去也罢。总归有人说闲话,咱帮你处理了就是。”
———
“老爷……”
袁凯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捏着夫人的手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形容憔悴的妇人道:“该吃中饭了。”
“哦。”袁凯沉默片刻,“你把咱们的儿女送回老家去了没有?”
“还没有。”
“为什么还没有?”袁凯的声音一下子大了不少,若不是音量受限,里面的狠厉吓哭小孩子是没有问题的,“我不是让你去雇车吗!”
他的夫人哭起来:“外面到处都是探子,锦衣卫就坐在家门口,你让我怎么送?我哪里敢啊,圣上本来便怀疑老爷你不是真疯,若是把孩子送走,便更落实这猜测了。”
袁凯的手把被子捏出一个巨大的褶皱,随后骤然松开,喃喃道:“你说得对,是我太蠢了,眼下什么也不能干。你准备准备,下午我还要到街上去。”
“你的脚上都有冻疮了。”妇人道,“今天就在家里装疯吧。”
听听这话多有意思,装疯已经成为了袁凯必须做的事业了,和上班没什么两样。
袁凯先是看了一眼窗户,确认那里没人站着,才道:“天气越冷,我越要出去,不然怎么像个疯子?”
“疯子是知道冷热的。”妇人收起悲伤,正色道,“老爷,你非要出去,岂不是此地无银?我看,我们还是要想个新办法。”
“什么办法?”袁凯迟疑道。
———
“头儿。”一个汉子在桌上放下了一壶裹着棉布的热酒。
“我不喝,你和兄弟们分了吧。”
被称为头儿的是个看起来十分稳重的中年男人,寒冬腊月里只穿一件薄棉衣,说话间有白气自口鼻喷吐而出,因坐着而身高不显,但想也知道这人站起来会是多么雄伟高大。
“头儿,喝酒暖身体。”那汉子又劝。
男人瞪着眼:“你看我像是需要暖身体吗!”
那汉子不说话了,提着酒走开,听话去了别的地方。
袁府的大门悄然不动,门环上落满雪花,半边成了白色,象征着无人出入来访的孤寂。
一间小茶铺正巧开在离它不远的门口,锦衣卫征收了这里悄悄经营,把它当作据点,用于交换情报。这支小队的队长,自然地选择于此处盯梢。
整天整夜地盯着这里,虽然有些无聊,但男人已渐渐习惯了袁凯发疯的模样,也习惯了他不穿衣服出门时,满府的人哭爹喊娘的样子。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琢磨着袁凯该出来了,便起身活动,紧盯着门口,等着人一出现就追踪上去,谁知过了快小半个时辰,仍然没有动静。
怎么回事?袁凯今日不走正门?还是已经不疯了?
男人正准备去找下属问问情况,那汉子就自己跑过来了。
“头儿,你老这里有人出来吗?”
“没有,你们呢?”
“兄弟们都没瞧见动静。”
男人皱着眉:“疯子的行为本就不能以常理推断,你们再注意着些,看他是不……”
话音未落,袁府里面突然爆发出一阵震天响的哭声,哭得那么凄厉,连绵不断,仔细去听,还隐隐有喊声夹杂,只是听不清喊的是什么。
“死人了?”那汉子问道,“听说这些读书人家里规矩多,不死人不准哭。”
“那是宫里的规矩。”男人瞪他一眼,左右环视一圈,步并两步跑到院墙边上,一使劲上了墙头,趴着朝里看。
他看到花园中间有一个妇人瘫坐在地,喊声就是她发出来的,隐隐绰绰的树木枯枝中,有许多人在来回奔走,至于主要的目标袁凯,则看不到踪影。
这么支持了一会儿,袁凯终于出现了,照例还是单衣,披散着头发,在院子里狂奔,一边跑一边吃着什么,身后一群丫鬟小厮在追。
那妇人是袁凯的夫人,前几天虽形容憔悴,但行事依然得体,现在怎么这副模样,什么事情叫她承受不住?
锦衣卫接着把目光放在袁凯身上,试图找出令他的夫人改变的原因。由于袁凯一直在上蹿下跳,他着实看了一阵儿,才瞧清楚袁凯手里握着一团黑棕色的糊状物体,把它当宝贝一般吃着,跑两步就吃一口,而每当他吃了,妇人的哭喊声就更尖锐一重。
那该不会是!
男人心里一阵恶心,手一松从墙头掉了下来。
“怎么了头儿?”
“……你上去看看。”
那汉子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上去看了,很快也下来,嘴角下撇,挤着眼睛,五官都扭在一起,说道:“真晦气,他是不是在吃屎?”
见他得出同样的判断,男人深吸一口气:“……看来是真疯了,你去给宫里传信吧,如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