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伏天了。
应天城的空气中都淌着岩浆似的, 稳定而酷烈的热着。城中的百姓们靠打赤膊、吃冷食和晚间乘凉来避暑,部分官员们虽强一些,有人扇风, 有冰可用, 但他们的心却不与他们的身体做伴,忽冷忽热,在不定的温度中沉浮。
官做得越大,越能觉出这几月以来官场上的细微变化,一个个无不谨小慎微, 如履薄冰。
王爷和世子闹别扭的事, 许多人都收到了消息, 这里面能获利的地方自是不用细说,后院许多姨娘与她们的母家都动了不小心思,不指望动摇世子和王妃的地位,趁机让儿子和自己在王爷面前展示展示也是好的。
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忽然惊奇地发现朱元璋和朱标已经和好了, 关系不退反进,在默契程度上大有增加。
陈汉的地盘还有一些尚未收复, 需要有人坐镇, 朱元璋亲自去了,应天城的事归了朱标在管, 这么突兀的一放权,竟放了一小半,加上刘伯温近日似乎不再那么得宠,整个官场都人心浮动, 不至于乱了, 大大小小的官儿却也是到处奔走。
一切骚乱的中心——小朱同学, 照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天气太热,武课停了,他有大量空余的时间,便陪着马秀英在院子里念书练字,和弟弟妹妹于秦淮河中划船赏景,悠然自得,并不像其他人想的那样着急插手事务,安排人手。
在他看来,考虑这些实在太早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打仗,整个朝廷是围着军务转的,南边尚未一统,张士诚、方国珍负隅抵抗,北边还有元廷,大明的建立虽然是板上钉钉,却也还需要时间。
现在能做事的,将来未必能做,自己选属下的要求是在精不在多,更注重细致考量核验,老朱同志的班底就是自己的班底,何必着急呢?
观察底下人骚乱的样子,能看出派系分划,是不错的消遣。
不得不说,朱标的掌权之路已经初有成效了,他做到了很重要的一条,那就是沉得住气,不让官员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隔岸观火,置身事外的妙处便在于此。
在夏日的闲适中过了一个多月,马秀英生下一个女孩,起名叫做朱静宁,白白净净的,圆溜胖乎,以后肯定是个美人。
沐英和蓝玉都在应天呆着,朱标之前约好了和他们一起在外面吃饭,种种原因耽搁下来,这一天总算能兑现承诺。
“这地方不知道是哪位大人开的,背后有靠山,没人敢闹事,厨师手艺好,小二又机灵,生意兴隆得很。”
几人站在一座三层酒楼前,沐英向他们介绍了情况。
蓝玉兴致勃勃地点点头:“酒呢,酒怎么样?有没有好酒?”
“既然背后有靠山,限酒令的漏洞自然好钻。”朱标笑道,“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好酒够你喝的。”
沐英闻言,诧异地看了蓝玉一眼。
都说是大人物开的店了,何必再问?里面的意思难道需要提出来明说吗?
限酒令是王爷颁布的,当年胡大海的儿子坏了规矩,哪怕是在打仗的关口上,也立马被杀了,后来随着时间推移,粮食多了,律令有所松弛,大家私底下喝点买点,成了潜规则,不是什么大事,王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可你也不能这么轻易拿出来说,何况是在世子面前说。
这下好了,最近风声不对,标儿回去以后要是想查,查出东西来,惩处了人,人家又生气又害怕,四处一打听,好嘛,世子是和你们一起吃的饭,世子年纪小家教严不喝酒,你们两个武将一定喝的吧?怎么早不罚我们,晚不罚我们,和你们在一起吃了饭就罚我们?
喝上了我们的酒,还罚了我们的店,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未免太心黑了一点。
早就听说蓝玉
的名声有些臭,今日一见,还真是不会做人。这样一来轻易惹了人不说,还不是自己的本意,真是……
朱标通过沐英的脸色看出他在想什么,率先走进去道:“我们是来吃饭的,你不要想那么多,开心就好,蓝玉只是脑子不会转弯,说话太直,没什么坏心思。”
“啊?”蓝玉一头雾水,不解道,“殿,公子怎么突然骂我?”
沐英瞪了他一眼,说道:“那是在开玩笑呢,你还不快进来?”
面对沐英,蓝玉不敢生出骄横的心思,沐英不但是朱元璋和马秀英亲自扶养长大的养子,更已在军中担任要职,而他还没有日后的功劳和底气。
酒楼的地理位置相当不错,装潢颇有趣味不说,服务也很周到,沐英提前订了房间,一进去便有人领他们落了座,小二摆上冰盆,拿来菜单,赔笑道:“诸位老爷,你们喜欢吃什么,在这纸上打个勾,放到门口,小人们立刻就开始做。”
看来到这里来的达官显贵很多,店主人才想出这样的办法,既供客人密谈,又使得他们的吩咐能被及时执行。
因为沐英最像主事人,店小二把东西给了他,随后退出去了。
他一退出去,沐英赶紧把菜单转手。
“点羊肉吧。”朱标在纸上选了羊腿和羊肋骨,“除了肉食,也多吃点素菜,白灼菜心,清炒藕片……”
“只要有酒,什么都行。”蓝玉道。
沐英深吸了一口气。
朱标笑了:“蓝玉,你在府里难道喝不饱吗。喝不饱去找你姐夫,怎么还在这里打秋风。”
“那不一样。”蓝玉道,“臣和朱英将军出来陪殿下吃饭,图的不就是一个亲近嘛,男子汉大丈夫,亲近了肯定得喝酒,不然没有诚意。”
话一下子说死了,把自己也带上,沐英更加苦恼,只能跟着点头应是。
朱标道:“我不喝,你也不要喝,谁说关系近就要喝酒的?喝酒误事,容易被套话,改了这个坏毛病。”
蓝玉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他们确实是出来游乐的,不谈大事小事,不谈国事家事,菜端上来以后,朱标加点了葡萄汁,三人吃喝聊天,没再出幺蛾子,让沐英暗暗松了口气。
吃饱喝足,蓝玉神清气爽,敞开腿坐在椅上,打开了窗户,指着对面的铺子,兴奋道:“您看外头这家店,这是臣的姐姐开的,请了好些匠人研究花样,胭脂首饰,丝绸棉布,香炉荷包,什么都卖,王妃新生了小姐,您看上什么就拿什么,全当是臣的一点心意。”
饶是沐英和蓝玉不太熟,一顿饭下来,也大致摸清了蓝玉的脾气。
朱标不怪罪,显然是习惯了,有纵容宠信的意思,于是他也不好再一惊一乍,适应了直来直去的风格后,沐英这会儿看蓝玉竟然还有点顺眼。
“她才满月,要这些干嘛,你不如拿些大人用的东西,我替你送给王妃。”
“那感情好啊。”蓝玉眼前一亮,他早就想在马秀英那里献点殷勤了,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沐英端着茶杯,笑呵呵地看他们聊天,他和朱家的关系近,马秀英刚产子不久,他就送过礼物和补品了,此时根本没有心理负担。按照这个亲疏,哪怕自己往后毫无功勋,地位也不会差,当然,他并不会因此歇了立功建业的心。
突然间,他瞧见蓝玉所指的那个铺子里走出去一个打着伞的姑娘,忍不住皱眉细看,越看越觉得眼熟。
“怎么了?”朱标注意到他神色有异。
“没什么,那位小姐好像是大都督的妹妹。”
“大都督的妹妹?”
朱标走过去倚着栏杆细看。沐英看不到的细节,他看得很清楚,那姑娘不仅打着伞,还蒙着面纱,手里提着一大包
东西,重量不低,走起路来有些费劲,额头上出了不少汗。
大都督指的是朱文正,他和妹妹朱敏静一起,都是老朱同志的嫂子王氏所生的孩子,老朱同志的大哥饿死后,他们过了一段时间苦日子,现在投奔过来,生活好了很多,朱文正又手掌大权,去好铺子并不奇怪。
人非圣贤,亦不能要求别人做圣贤。
“确实是堂姐。”
事情到这里本来就结束了,谁知道蓝玉有他们在某方面缺失的敏锐:“大都督排场那么大,这位小姐从来是没有五个侍女不出门,今天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您二位不是看错了吧?”
朱标恍然,看向沐英,沐英也看向他,两人对视着,都没有好解释。
他用手遮住中午刺眼的光线,又探出头去看,看了没一会儿,发现朱敏静走到长街尽头,上了一辆亳不起眼的马车,车夫一扬鞭子,向着王府的方向而去。
这是偷偷摸摸送礼去,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啊!
“蓝玉,你姐姐的这家铺子,别人都知道是你们蓝家的吗?”
“没人知道。”蓝玉道,“姐姐不让我往外说。”
沐英这时候又对他刮目相看了,鲁莽有鲁莽的好处,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太顺耳、太忠心了,别人讲了也许没效果,蓝玉说出来却很真诚,而且没有拍马屁的谄媚感。
“哥,朱文正最近在做什么?”
“他随义父平定江西去了。”沐英道,“此刻应在外征战,我没听说他犯了什么事。”
“这个我知道啊!”蓝玉道,“殿下,朱文正原来不是被封枢密院同佥吗,那时候还没有大都督府呢,他打赢了仗,王爷要赏他,他却给推了,说这都是应该的,结果王爷一高兴,当真了,真的没赏他。”
要说朱元璋听不出朱文正是在假意推辞,没人会相信,这必然是一种敲打的手段。
“他这个人特别小心眼,大家伙都说他是记仇了。武昌打下来以后,他小动作很多,似乎在拉拢底层部将……”
朱标看着侃侃而谈的蓝玉,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从哪听到这些的?”
“姐夫昨天找我喝酒说的。”
“几个人?”
“单独喝的。”
常遇春通过蓝玉在给自己递消息,朱标几乎是马上反应过来,沐英都不清楚的情况,也只有在军中经营多年的常遇春能搞明白了,这种经历风雨的老将还能不知道蓝玉的德行?
找他单独喝酒已经够离谱了,何况在喝酒时说这些。
生怕这大嘴巴说不出去似的。
回头一看,沐英亦若有所思:“酒楼是义父推荐给我的,他老人家说这里的饭菜很得他心意。”
果然。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自己这边要来吃饭,恰好朱敏静就买了东西让自己看见,自己问起朱文正,恰好蓝玉就和常遇春喝了酒,能把前因后果如实相告。
他们心照不宣,把事情推过来了!
沉默片刻,朱标拿扇子敲了敲手心,转身回来:“接着吃,我们点水果香茶,一会儿到了晚上,再请你们去有名的摊子吃云吞。”
沐英会意,举杯道:“一切都听标儿的,我们陪着你。”
蓝玉不明所以,也举杯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