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彩线系龙首,金鳞云中走,但求龙王降甘露,风调雨顺岁岁年。”
孩童举着彩色丝带从车窗外跑过,空气中满是香烛悠悠的芬芳,便连远离市集的洋人租借中也有了些许难得的中国气息。万利商行在租界区内的仓库外层层叠叠围了很多人,仓库附近的骑楼上,洋人三三两两依窗站着,抱着手看着仓库的方向。
车在人群外停稳,林晚婧不待阿标开车门便径自下车,边护着隆起明显的小腹边拨开人群往中间去,走到最前排却被穿着军装的士兵拦下,她看见看守仓库的工人们遍体鳞伤的挡在仓库门前,见到她,最前面的男人似看见了希望般唤道:“大小姐。”
挡在面前的士兵回身将林晚婧打量了一番,不待林晚婧开口,阿标已不客气还嘴:
“看什么看?”
士兵们于是让开一个缺口让林晚婧能走到守卫仓库的工人面前。
“大小姐,这些人要闯进仓库,还打伤了墉叔!”站在最前面的男人向她汇报。
“我知道,我已经通知了大使馆,让兄弟们把武器放下,别让人抓了其他把柄。”林晚婧抬手帮男人擦去额上的污渍,男人感激的对她一笑,然后向周围的工人点点头。
棍棒放下了,气氛似乎也缓和了许多,林晚婧这才回转过身,环视一周围堵仓库的士兵,定定开口:“你们是谁的部下?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们是鹭洲城防虎师三旅,奉命搜查东城租界1号仓库。”领队模样的男人回答道。
鹭洲城防隶属鹭洲陆军,受刘昂统帅,即便知道,林晚婧还是例行问道:“奉命?奉谁的命?可有搜查令?”
领队不答话,躲在他身后人却开口了:“笑话!搜查是宇帅的命令,要什么搜查令?!”
说话的男人穿戴的仪表堂堂,言谈举止却透着与衣着不匹配的痞气,想必这就是所谓的线人了。
“阁下是何人?在这虎师当中任何军职?”
“你管我?”男人反问,“我劝你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少管这个事儿,乖乖让开给我们查,万一不小心伤着碰着,别说我欺负你!”
话音刚落,阿标已阔步到男人面前,抬手便了扇了他一个耳光:
“你以为你是谁?!敢这样对我家大小姐说话?”
“你……你敢打我?!”男人瞪眼看着阿标,他拽了拽身边的士兵,“给我揍他!”
身边的士兵不为所动,阿标见他这个怂样,手又抬了起来:
“我打你又怎样?!你知道我家大小姐是谁?!”
“我管她是谁?!就算是西王母下凡又能奈我何?!”男人不甘示弱,“你别太得意,一会儿师长来了,我看你怎么下台!”
“师长又如何?我告诉你,就是你家宇帅来了,也得给我们大小姐几分面子!”阿标说着,手又要落下,只是还未及扇到脸上,手腕便被扼住了。
抓着阿标手腕的中年男人有些发福,鬓角花白,眉宇间却霸气十足,他抓着他的手腕,目光却看着林晚婧:
“胡某对手下管教无方,少夫人无须为此动气。”
林晚婧循声看去,却见虎师师长巍然立在阿标面前。居然要师长亲自率队搜查,刘昂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眼前这位胡师长是刘道麟麾下一员老将,当年随刘道麟征战时立过大小功勋无数,也算是功臣之一。
“我们奉宇帅令搜查违禁货物,还请少夫人不要为难。”胡师长爽朗道,他与林晚婧之间素无瓜葛,因此也没打算绕弯路索性开门见山。
“胡师长例行公事,晚婧也没有阻拦的理由,只请胡师长将英国领事馆同意搜查的签章给我看看。”
“我这是奉宇帅的命令行事,便是如此,少夫人还信不过我吗?”
“这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只是这凡事都得讲个规矩。既然搜查就要有搜查许可是这租界里的规矩,我想咱们还是按规矩来。”林晚婧的语气不急不缓,“若您有许可,我便立刻开了大门给您查,但倘若您拿不出许可,还请您莫怪晚婧不给您面子。”
说着这话,英国领事馆的卫兵已经列队穿过人群挡在林晚婧身前,荷枪实弹的卫兵将工人同对持的鹭洲士兵隔离开来,胡师长见状,脸色一沉。
“少夫人,您是中国人,怎么反倒帮洋鬼子说话?”
“胡师长此言差矣。晚婧是中国人,却也是这马修斯洋行的代理,是这一号仓库的管理人。人在其位便有很多的身不由己,还请胡师长体谅晚婧的不得已。”
“好一个不得已!”胡师长眉眼一横,周身发散出来的戾气令林晚婧浑身一颤,但她却还是鼓足了气势,冷冷将那个眼神挡回去。
中年男人不曾想林晚婧竟这般硬气,既然不服软,那边只能来硬的,于是他将手高高举起,这是给待命的士兵的信号,待他的手落下,荷枪实弹的军士们便将强行突破封锁闯进仓库:
“少夫人既是不得已,定也能体谅胡某的不得已。”
而就在他抬起手的一刻,英国士兵纷纷落下枪栓直指向对峙着的陆军士兵,声音齐整划一。林晚婧见状,只觉得豆大的汗珠顺着脊背淌下,她的目光紧锁着胡师长举在空中的手,若那只手挥下,事态将向着无可挽回的局面发展。
好在那只手举了良久之后,终于缓缓的放了下来。
“收队!”胡师长丢下的这两个字似是从紧咬的齿间迸出,他率先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了,“少夫人,您是中国人,是大帅的长媳,过分的话胡某不想说,还请您好自为之。”
“谢谢胡师长提点,晚婧记住了。”
看着胡师长领兵离开,林晚婧心中却没有丝毫胜利的成就感,刘昂会如此大张旗鼓的令人来查,自是掌握了十足的证据,这仓库里收着的东西,只怕刘昂此刻比她这个管理人还要心知肚明。
英国卫兵撤离之后,林晚婧安排了伤重的工人去医院治疗,又交代剩余工人留守在仓库外,而后捡了地上丢着的撬棍独自往仓库里去。
刘瑾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林家自上倒下都已熟知他的作息习惯,便也不来喊他用早饭。洗漱之后,他挑了一身便装穿上,神采奕奕打开房门,却见对门的林晚婧的房间房门大开着,女佣们已经打扫过房间,书桌上的鲜花换了新的,窗户开着,和煦的微风吹动杏色窗帘,摇动窗棱上的风铃轻响。
“少帅,麻烦您让让好吗?”
他这才发现自己挡在了门口,忙闪身到一边让阿玲通过,阿玲的手中抱着新被褥,隐隐还能闻到晾晒之后干爽的味道。
“你家小姐呢?”他问。
“一早就出门了啊。”阿玲回答着,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送二小姐回档口了,这么久没回来可能是在档口陪二小姐吧,您去那里找她该没错。”
刘瑾轻轻哦了一声,抬步便要走。
“少帅,我有件事要对您说。”见他离开,阿玲唤住他,“昨天下午宇帅来找过小姐,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不过自那之后小姐的神情便有些古怪。”
刘瑾心中一沉,他了解刘昂的为人,亲自上门找人的话,定然不会有好事。他沉吟片刻,应了句“知道了”便快步离开。他驱车去了档口,林晚盈却告诉他就在一小时前,洋行匆匆一个电话将林晚婧叫走了,林晚婧离开的十分匆忙,应该是发生了十万火急的大事,他听了这话,片刻不停的往仓库赶,此刻在仓库中见到她静默的站在货前,他心中的不安成倍增加,在原地踌躇了片刻之后,他终于定了定神向她走去。
“没事吧?”他问。
“你是问我,还是问你的货?”林晚婧低声反问。
刘瑾哑言,却听得林晚婧话音又起:“这些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还是沉默。他看见她面前的箱子已经被撬开,各色织锦下露出了**冰冷的黑灰色,“服装”这个幌子已经掩盖不了面前的事实了。
“这就是原因吗?”林晚婧又问,低沉的语气中恍惚带着笑意,“这就是尽管当时我们素未谋面,尽管你红颜知己伴侧,却还执意要娶我的原因吗?”她抬起头,明亮的眸子注视着她,眼眶通红,“若是为此,你大可不必这样兴师动众的与我走到如今这一步。”
“晚婧……”
“只是我不明白,刘瑾,我究竟是何时得罪过你,要我一个人陪你刀山火海也就罢了,你却还要将我的父母亲人一道陪了才甘心!”
私藏军火是鹭洲法令中少数几条株连九族的大罪之一。
“我娶你是因为我爱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就忘不掉你!”
分明是早该坦白的心意,但为什么非要被逼到眼前这般境地,他才肯说出来?
“何必呢?”林晚婧打断他,“如今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也不必再说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安抚我。我不会,也不敢出卖你的,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何苦说这些话来骗我,骗你自己?”
“我没有骗你。我知道你责备我,怪我,心中气我,你骂我打我都可以,但是请你相信我!”他强行拉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可她的手只是轻轻触在那里,片刻后便缓缓滑脱开。她就这样静默的垂首立在他跟前,气氛一时间压抑的令人窒息。良久,她轻笑一声:
“为什么要怪你?是我当初太幼稚,信错了你,也爱错了你。”
她说了爱他,却也说了爱错了他,可是她哪里有错,由始至终错的人都是他自己。
刘瑾不知所措的看着林晚婧转身离开,她酒红色裙摆下的象牙色荷叶边随着那略显沉重的步伐摇摆,恍惚间宛如新婚那夜满床满地的牡丹花瓣。他就这样失神的看着她的背影越去越远,直到厚重的仓库门推开,门外明亮的光线刺痛双眸,他这才反应过来要去追。
枪声响彻,惊起骑楼上的鸽子四处飞逃,千钧一发的,他看见林晚婧回身扑向他,血花在眼前迸溅开来,预料中的强烈痛觉未及出现,双手已被温热的液体浸透,他低头,却见林晚婧趴在他肩上,手抓着他的衣襟,骨节苍白,子弹射进了她的左肩,伤口被衣物掩盖看不清位置,只看到鲜血汩汩涌出顺着她的裙衫滴落,而她肩膀挡着的地方,正是他的心脏。
“别睡,晚婧,别睡过去,看着我……”他扶她躺在自己臂弯,轻声唤她,可她的目光却逐渐迷离,如水的双眸缓缓闭起,他听见她微弱的吐息里似在唤他的名字,便低下头去让她伏在他耳际。
“那时候你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话音柔柔,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可是……云柔,我曾经那样坚定的抛弃一切站在你身边,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