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之道,离之为礼乐、政教、法度、文章,合之而为性命之原,仁义之统。其事业在诗书,其功用在天下。”
“粹而全,大而正,确乎其无不具也。不幸而败于私欲,折于异端,昧于众人之不知,窒于学者之多歧。”
在成都府的一座草庐之中,匾额之上书写着“正学”二字,此时大儒方孝孺和自己的学生坐而论道。
方孝孺年四十余岁,身穿一件朴素的儒袍,端坐在藤椅之上,在他面前有十几位学生坐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听着先生的教诲。
方孝孺道,“愿者以小慈为仁,刚者以严刻为义。能言者溺于言,而不求于所不言;嗜名者以诡僻立事,而未尝要之于至理。人人莫不自谓得圣人之全,而圣人之大全卒为天下裂。”
洋洋洒洒说了很多,直到日头正中,他这才做了总结,“所以尔等凡事都应当追根朔源,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不能盲目的照搬,徒然有表,却无其里……”
一个学生有感而发道,“献上这篇文章当真寓意深刻,发人深省,学生听完之后顿觉醍醐灌耳,若只知道表象,却不明就里,那与愚昧昏庸之越人又有什么区别。”
“是啊先生,以前学生读书太不认真了,不可能下苦功夫深究,只知表面功夫,如今听了先生这篇文章,实在惭愧……”
“先生之言大善!”
另一位学生道,“吾辈读书人,应当传承圣人之品格,传递圣人之学问,若徒有其表,只会有失偏颇,无法承继圣人之道……”
此时有一位学生站起身来,躬身行礼道,“先生,这一篇《越车》实在震耳发溃,前些时日先生所写的那篇《蚊对》也同样意义深刻,
还有先生之前所写的诗书,不如结集刊印,好让天下的读书人都明白先生的教诲。”
方孝孺捋了捋胡须,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是实在忙碌,抽不出身来整理……”
闻言,一位坐在他一侧的学生起身,他是跟在方孝孺身边的学生,平常负责抄录和整理,
行了一礼道,“先生,您得书稿每一篇学生都整理的完完整整,没有纰漏,只需要交给官府,让他们查验无误之后,就可以印刷了。”
本来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却让方孝孺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而其他学生并没有发现方孝孺的异样,听闻老师的书稿被整理好了,都心中欢喜。
毕竟这样就能早日刊印,他们能够拜读,老师的学问也能传到天下去。
所以连带着也纷纷称赞那个整理书稿的学生。
“好了,现在已经晌午了,你们都各自回家吧。”
“是,学生拜别恩师……”学生们行礼之后,就有条不紊的离去了。
“林正,你留意一下。”方孝孺对给自己整理书稿的那位学生道。
其他学生以为老师要和他们的师兄商议书稿一事,所以并没有多想。
等草庐里只剩下方孝孺和他的学生二人,他这才开口问道,“林正,你刚才说书稿要送到官府里,齐德他们查验无误才能印制?”
林正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赶紧说道,“老师,前些日子您闭门读书,后来又忙于学政,恐怕还不知道吧,
年后朝廷下令凡是刊印之书籍,必须要送到州府布政司衙门里,让官府的人查验,若是没什么大碍,官府就会给出一个书号,然后个人才能印刷……”
“除此之外,无论是谁,无论所写的内容是什么,都绝不允许私下印刷传播,更不允许售卖……”
林正见自己的老师眉头越皱越深,又赶紧解释道,“其实这和元朝所设置的制度差不多,不允许个人随便刊印书籍,需要官府的授权才行……”
“朝廷为何会有这项政令?”方孝孺问道。
“呃,学生不知,只是听别人说若是个人胡乱印刷,必然良莠不齐,难免有妖言惑众,愚昧无知之言……”
“荒唐!”
方孝孺这一声呼和,当真让林正吓了一跳!
自己的老师这是动怒了呀!
还真是少见……
“你回吧,把书稿整理好交给我!”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方孝孺也不愿多说。
“是,学生遵命,书稿都在学生家里,待会儿就给先生送过来……”
方孝孺性子直扭,宁折不弯,晌午思索这件事到时候越想越不对。
看着自己的书稿,又想到天下的读书人,更是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所以他立即携带手稿前往蜀王府,求见蜀王朱椿。
洪武十五年,方孝孺因吴沉、揭枢的推荐,被朱元章召见。
朱元章欣赏他举止端庄严肃,对皇太子朱标说:“这是一个品行端庄的人才,你应当一直用他到老。”随后按照礼节送他回家。
后来,被仇家连带举发,逮捕到京,朱元章在桉卷上看到他的名字,便释放了他。
洪武二十五年,又因为别人的推荐被召到宫廷。朱元章说:“现在还不是任用方孝孺的时候。”授予其汉中教授之职。
方孝孺每天给众儒学生员讲学,毫不倦怠。蜀献王朱椿听说方孝孺的贤名,聘请他当世子的教师。
蜀献王以特殊的礼遇表示对他的敬重,把他读书的庐舍命名为“正学”。
朱椿正准备吃午饭,听仆人禀报说方孝孺前来求见,便立即放下碗快接见了他。
坐在王府里,二人寒暄了几句,朱椿道,“先生还没有用饭吧,如若不嫌弃就在王府里用一些可好?”
面对邀请,方孝孺摇了摇头道,“蜀王殿下,君子之食在于魂,而不在于物,若魂中习得圣人之道必然畅快,吃什么都是香的,也能有益于筋骨……
可如果没有圣言可食,即便是山珍海味,食之也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呃……”
朱椿瞬间无言以对了!
感情自己的境界太低了,还做不到把圣人的教导当饭吃的地步。
“先生,听闻此话……您这心里是有不快吧?”朱椿试探着问道。
对于这个老学究一样的人物,他虽然敬重,可有时候也真是头疼得很。只能说自己级别太低,跟不上人家的水平!
方孝孺有些闷闷不乐的把自己所知道的书籍刊印事说了一遍。
“哦,先生说的是这个啊,这是年后朝廷所颁布的政令……”
朱椿看到茶几上放着一沓书稿,扫了一眼道,“先生是想要把这些书稿印刷出来吗?这个好办,小王立刻布政司的人过来,校对完也要不了几个时辰,之后就可以印刷了,绝不耽误先生的时间!”
“多谢殿下。”
方孝孺拱了拱手,却并未领情,“殿下,您所说的在下相信,也相信就在这蜀王府中片刻工夫就能把布政司的人请来,
可在下想问,若是他们说在下的书稿不能予以通过,不让印刷,殿下怎么办?”
“这个……”
朱椿一脸懵逼的模样,不由得挠了挠头,有些不可置信的说道,“先生,只要不是歪书邪书,他们不敢拦着……
况且先生的学问和人品小王是知道的,您也不会写那些东西。”
“在下承蒙殿下厚爱,有蜀王府的脸面他们必然不敢不从,只是我想问一问殿下,
若是普通百姓,普通读书人想要着书立说,想要把自己的学问印刷出来流传天下,他们该怎么办?殿下能帮得了我一人?能不能帮得了天下的读书人?”
“……”
朱椿感觉自己的头开始大了,现在他才意识到方孝孺这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先生,您有所不知,朝廷之所以颁布这条政令,不是限制读书人着书立传,只是为了剔除那些误会愚昧之言,剔除那些歪曲圣人言论的书籍,这对我辈读书人也是一件好事啊……”
“岂能因噎废食!”
方孝孺一甩衣袖,正义凛然的道,“我也知道在市面上确实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乱书,可不能因此就加以限制啊!”
“殿下,这和始皇帝焚书坑儒有什么区别?都是限制读书人的言论,长此以往必将断绝读书人的种子啊……”
朱椿吓了一跳,“曾”的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这话要是被别人听到传了出去,那自己也会跟着受牵连!
在背后诽谤皇帝,这可是大罪啊!
朱椿赶紧道,“先生这话可不敢乱说,始皇帝那样的暴君才会焚书坑儒,当今陛下圣明,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况且之所以颁布这条政令,也是为了读书人好,以免他们被毒害,又能读到真正的圣人之道……”
方孝孺却不为所动,站起身来直面朱椿,道:“殿下,焚书坑儒手段暴烈,所采纳的言论都是对是皇帝治理天下有益处的,起码是他看来如此……
如今朝廷这条政令,把天下读书人发声之途经全都掐断了,在下就怕沦落到读书人不在看重圣人之道,而专心熘须拍马、阿谀谄媚,逢迎官长!”
“到时候朝廷里面都是一帮蛊惑谄媚的小人,正直之士必遭贬斥,朝堂里面乌烟瘴气,天下文风都是如此,必然带来无穷无尽的祸端!
诸葛亮在出师表中有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此时的朱椿只觉自己头皮发麻,脑袋上就像挂了一个大石磨,非常沉重,中的他连头都不敢抬。
出言劝阻,可是自己语缺词穷,在侃侃而谈,又带着三分怒气的方孝孺面前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说到了后来,朱椿低着脑袋只能听着,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样……
等方孝孺把自己胸中的愤慨说完,面对朱椿道,“蜀王殿下,对于此事你绝不能做事不管,应当上书朝廷,陈明利害关系,让朝廷撤销这条不当政令……”
朱椿满心满脸苦涩,“先生,这是朝廷已经颁布的政令,岂能朝令夕改,再说小王远离朝廷中枢……”
“殿下,为大明亲王者,应当辅左君主,遇到不公不正之事就应该加以劝谏,这才是殿下的职责!是一位贤王的职责!”
“我……”
此时朱椿为难到了极点,脚趾头不住的在靴子里面抠着,几乎能抠出三室一厅来!
此时他真的想说“贤王死得快,我不想做贤王啊……”
“殿下,在下言尽于此,请殿下斟酌,万万不负亲王之责!”
方孝孺拿起茶几上的书稿,“在下也会上奏朝廷,废除此政,还天下读书人以自由!告辞了!”
说罢之后,躬身一缉到地,行了个大礼,朱椿手忙脚乱的赶紧回礼,起身抬头的时候,方孝孺已经阔步而去,显得很是决绝。
朱椿瞟了一眼在殿中服侍的两位侍女,当真是满心苦涩!
“殿下,方先生走了吗?快来用饭吧,饭菜都凉了。”
此时属王妃蓝氏来到,请朱椿去用饭。
“唉,我还哪里吃得下去啊!”朱椿心情烦躁,没好气的说道。
蓝氏道,“殿下,莫非是方先生说了什么让殿下烦心的事?走吧,殿下边吃边说,说出来就好了……”
“妇人之见!有些话也是你能听的!我不饿,你去吧!”
蓝氏这才知道自己的夫君遇到了难题,有些事自己确实不易知道,便很识趣的行了一礼,慢慢离开了。
“唉……”
朱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由得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方孝孺的那些话真要深究起来,就是大不敬,自己也会受牵连!
在王府里面,朱椿不知道有没有朝廷的眼线,这话若是传到陛下耳中,那可如何是好?陛下会不会觉得自己对他不满?
朱椿向来谨慎小心,出格的话从不出口,难道自己还能告发方孝孺不成!
唉,这该怎么办呢……
一想到方孝孺那执拗的个性,又是愁的眉头发痛,因为他知道方孝孺说上书肯定会上书的,只盼望他言辞不要过于激烈,不要惹恼了陛下。
“来人,取笔墨来!”
朱椿当即挥毫泼墨,写了一封家信,命人快马送到京城。
既然陛下迟早会知道,那自己还不如主动提起此事,主动请罪,这样才能把自己给摘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