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还多亏你,帮阿拉屋里厢弄了这么间私房菜馆,之后名头做大了,来往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才干上了这一行呢。”
顾冬一边说,一边端起花草茶抿一口,“其实也蛮苦的,一年365天,倒有364天在健身,饿得扶墙了,还只能吃个苹果,侬猜哪能?吃完直接飘走!”
“那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呀?”陈静言因为在广告公司,也接触过不少模特,深知这行都是吃青春饭,她们年纪相仿,今年都二十五岁了。
“能有什么打算,找个好主顾就嫁了呗!”
顾冬看着意思懒懒的,不愿深谈。她放下茶杯,举起手,对着光打量自己新做的指甲。上海姑娘永远不会描那些夸张的颜色,更不会镶水钻,钟爱裸粉,或者带一点珠光的银色,指甲修得平平的,前端描白色弧线,是法式小优雅,骄矜自得。
“那杞越……”
陈静言探头一看,这功夫熊猫正在厨房洗菜,和顾爸爸有说有笑的。
“爱追就让伊追好了,”顾冬翻了个白眼,看到细细的黑眼线描得极翘,向上飞去,“不到走投无路,才懒得理睬伊!”
原来还是备胎。
“哎呦,俩小囡在讨论什么呀?能不能让阿姨听下壁角?”顾妈妈从花园进来,手里抱着一束新剪下来的花枝。“冬冬,侬好去问问爸爸,开饭了没有?别叫客人肚皮都饿瘪了!”
“阿姨,我不饿。”陈静言欠身浅笑。
顾妈妈将花枝插在一个大陶罐里,略做整理,退后打量一番,满意地拍着手,坐到陈静言身边来。
“侬就像我的亲女儿哟!看看,精神倒蛮好,时差调过来了?
陈静言点头,忙将带来的礼物奉上,给顾妈妈的Coach包包、Fresh黑茶面膜、给顾爸爸的综合维生素和钙片,拉拉杂杂一大堆,装在纸袋里。
顾妈妈立时笑开了花,“哎呦伐得了!噶客气做啥?”
顾冬从厨房探出身来,“姆妈,侬就收下静言一片心意!伊给我也带了双ChristianLouboutin的高跟鞋,我可开开心心笑纳了!”
顾妈妈隔空笑骂一句,又回头看定陈静言,“侬弗要客气!跟侬讲,回来就蹲阿拉屋里厢么好嘞!住什么酒店,都是一家人!”
“一定要的,”陈静言握着顾妈妈的手说,也颇为动情:“我一直记得叔叔阿姨的好,那时候还是你们把我送出去的。”
顾妈妈亲昵的搂住陈静言的肩膀,“侬飞上高枝了,阿姨也开心得呀!顾冬呀,叫伊做老师不肯,非要做什么模特,格么好嘞,双休日、节假日都么了,成天飞来飞去,叔叔阿姨白生这个女儿,面都见不着!”
模特嘛,抛头露面的工作,当然忙得团团转,陈静言少不得好言安慰顾妈妈一番。
“女小囡么,家里搞搞好,工作差不多,出去看着体面,就好嘞!窥窥伊,把自己搞那么铁骨铮铮,像啥?女汉子!不是阿姨不想出头,侬也晓得,阿姨身体不好嘛。这人呀,只有生了病,才晓得健康比啥物事都来得重,侬讲对伐?”
陈静言点头应着,因见顾冬和杞越头并头在厨房里帮着摘菜,小声问,“阿姨,这杞越追顾冬,也有些年头了吧……”
“侬讲小杞啊,”顾妈妈神色一凛,“阿拉顾冬一向不是看不上他么,我也没法子!早先听说他家里条件么,还可以,马马虎虎。
“你晓得,阿拉上海女小囡,就是不嫁外国人,也一定要嫁本地。我和你叔叔又只得冬冬一个女,舍不得她嫁远处去呀。
“不过呀,还是看她自己意思,我们做长辈的随便她,只是担心辰光来勿及,你们转眼都要廿六咯……”
说来说去,还是嫌弃杞越外地人,估摸着又还在念书,暂时还没什么前途可言吧?陈静言便将这话题撂下不提,专捡顾妈妈欢喜的美国见闻说几件。
“哎呦笑死特了!改天阿姨真要借侬的东风,到美国去见识见识!哦对了,阿姨好像记得,侬当初谈朋友,是个开发商的儿子?
“后来入了美国籍了还是?还是做室内设计的?前次看电视,顾冬认出他在帮做一个啥,空间改造的节目,老英俊,老有腔调了!怎么不请他到阿拉屋里厢坐坐?”
顾冬正端上一罐汤,瞧一眼陈静言的脸色,连忙搭上话头,“哎呀姆妈,侬哪能越老越八卦?不晓得人家美国人,都是讲究隐私的好伐?”
“我哪里刺探隐私了?静言侬评评理!我这个小囡,一天到晚就护着伊老爸,父女俩都和我作对,哎呦可真是气死特了!”
顾妈妈急着申辩,这个话题就此揭过不提。陈静言感激地瞧了顾冬一眼。
也许在纽约和上海,物质条件越来越相似,不同的永远是人。既然回来,少不得做好心理准备,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哪句话、哪个眼神里,就藏着狺狺的流言之舌。
饭后,杞越洗碗,顾冬送陈静言出来,春天午后的暖阳光照着粉蔷薇,照着老梧桐,照着人行道,也照着她们俩。上海的春天一向烟雨濛濛,一天晴就这样的好,令人无端生出喜悦来。
“回老家去瞧过了没有?”顾冬牵着陈静言的手,说几句体己话儿,“爸妈都好吗?”
“回去过了,都还好。”
陈静言他们家还在盛桐送的房子里住着,原来的旧房子拆迁得了一笔钱,因此继父关了修车行,在新小区楼下开着一间蔬果店,也是闲不住的人,天不亮便开着面包车出去进货。奇奇转眼都念高二,变成个长青春痘的大男孩了。母亲仍喜欢打麻将,十数年如一日,竟不见老。
至于陈静言的父亲,车祸后大难不死,没敢再酗酒,旧房子收拾利索了,花着新房子的租金,每天造成遛鸟,晚上跳广场舞,倒像重获新生。
这次回去,陈静言特意问她父亲,“爸,撞您的车怎么找到的,是本地车还是外地车,司机您认识吗?”
父亲说是外地牌照,人并不认识,想来应该不是文薇指使。她当时都已经去美国结婚,文薇根本没有必要再对她家人下手,反而添上一层露馅的风险。于是也就揭过不提了。
想起海边的白色贝壳状房子,这些年每次回去,她都去看过。那苍白的美妇人,大眼睛的脸,竟像封存了时间,一点都不见老,但也一直没有好起来。
“妈妈一会儿就回来,妈妈怎么会骗你?你乖,妈妈给你带最喜欢的西瓜冰沙好不好?”这一回,她抓着陈静言的手,絮絮说着。是想起自己的儿子了吗?
不要怀疑,不要欺骗,也不要放弃。
说出这些话的他,如今已经出人头地,她如果知道,应该会欣慰,也不再如此愧疚了吧?可有些关系,就像受了诅咒,不得相见,亦不能忘记。如这对母子,如他们。
“咕咚,我们都要努力生活!”
她过了马路,向顾冬用力挥手。都穿着年少时买不起的裙子,化着无懈可击的妆,都在笑着,却隔着一条光影斑驳的马路,隔着她们的青春。
那一刻,她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真的回到上海了。
可是,没有了他,上海是2500万人一同孤单的地方。
“不行,这个Case我不能跟!”
“那叫谁跟?我手上本就有七八个Case了,Kevin最近在弄那个凯迪拉克的千人大趴,Lily度蜜月去了,Judy休产假,其他人也都各有个忙!”
“那你跟我换个Case吧,实在不行,Kevin的千人大趴我帮他顶呢?”
“你第一天入行吗?都操作顺手的Case,说换就换啊?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接这个了?盛世集团,国内地产商前三甲,上市公司,哪一点配不上你这个纽约客呀?”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为公司考虑,如果我接手,恐怕会搞砸。”
“这个你放心好了,盛世是我们Oliver的老客户了,今年也就是一些常规的品牌维护工作,以你的资质,怎么可能搞不定?好了,就这样说定!”
陆家嘴滨江办公室,宽大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又下起毛毛细雨来,黄浦江上水汽氤氲,来往船只几乎看不清了,只听到远远的汽笛鸣响。近处,一众写字楼巍峨高百尺,风卷挟着雨云,快速穿梭其间,渐渐向下压,人如置身丛林,如漫步太空,大有虚幻之感。
陈静言扶住头,她可没想到一上任,就面对这么棘手的困境。想一想,打内线电话给助理Zoe,“盛世那边,你跟了几年?他们对接人是谁,我们需要向总裁直接汇报吗?”
“对接人叫苏羽烈,是总裁特助,人很Nice,一般情况都由他说了算。但牵涉到年度方案提报、危机事件公关那些,就要由总裁决定了。他们总裁年轻有为、英俊倜傥,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个Case我跟了快两年,也就见过他一次,还是在视频会议中。”
“那他……在那次会议上,说了什么?”
“一个字都没说,就点了点头。”
是了,这肯定是盛桐没错,从来惜字如金,不认识的人都以为他高冷,其实不是。
那么她呢,她难道就真正认识他吗?
“今年的年度提报,应该做完了吧?”
“还没呢。年前提过一次,年后根据他们意见又改过一轮,还有最终一轮提报,应该问题不大了。”
“时间?”
“盛世那边刚来过电话,根据他们总裁的Schedule,时间约在明天下午三点。”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陈静言又一次扶住头。
当晚,约在九间堂的十乐会所吃饭。陈静言早到了,在庭院里走走。
此处简洁线条勾勒出方形建筑,外墙采用青色木纹石,配衬周边种植的翠竹,是简约现代风格。庭院中种植了稻苗,正是谷雨时节,一片青碧,映着水光灯光,十分可喜。
“对不起,我来迟了!静言美女,好雅兴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回头一瞧,来人走路虎虎生威,满面春风,不是苏羽烈还有谁?不过他比在校时胖了一大圈,整个人像吹了气的球,完全不复往日的英姿了。肚子都在衬衫下面圆鼓出来,以一根皮带勒住,教人看了只担心那皮带的安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