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你不会明白的,我很小的时候就和父亲分开生活,看着母亲作为一个单亲妈妈的艰难困苦。我不怕苦,但我怕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侬不要怕,许锦棠来找侬那天,我跟伊聊过,伊同意和侬假结婚,做侬小囡的父亲。侬只要点头,马上就能嫁到美国去!”
“不,这样做太自私,虽然我现在真的走投无路!大学肯定是不能读了,就算我不主动辍学,系主任也会开除我。
“才读了半年大学,在上海能找到工作吗?回老家去吗?父亲或是母亲,谁又能帮我?无非是给他们添上肮脏的名声罢了!
“我是马上就要淹死了,但我不想拖累别人,这样对许先生太不公平了!”
顾冬见她如此优柔,不由得气鼓鼓的,“侬戆特了侬!不是我说,侬这种情况,中国男人哪个敢要?亏本买卖谁愿意做?
“许锦棠是圣人还是耶稣基督啊?明明就是爱侬爱得发疯,又苦于竞争不过盛桐,这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才乐得连小囡一并接受嘛!
“侬要么就死心塌地嫁给伊得了,也别说什么假结婚了!我想啊,伊一定会是个好老公、好爸爸!”
“可是我……”她还在犹豫。
“还可是什么可是啊!侬这个肚子哟,听阿拉姆妈讲,再过两个月都看得出了,到时才真不好办呢!就这样,我去给许锦棠打电话,快刀斩乱麻,爽气!”
“还是不要吧,咕咚……”
是不想做那博同情的罪人,可事到如今,难道还有别的办法摆脱困境吗?即将溺毙的人,都会死死抱住前来搭救的人,哪管这样反而会让两个人都淹死?
只是出于求生的本能而已。
这边厢,灯光师见她迟疑,立即将祭坛上方的吊灯调得暗暗的,乐队中一名吉他手开始即兴SOLO,曲调温存。
饶是如此,人群中仍开始交头接耳。“怎么回事,新娘有异议吗?”“不知道啊,她还能不愿意?”许嘉年急得满额汗,几次想起身,都被父亲拖住。
“没关系,交给锦棠处理。”
他掀开她的面纱,低声说,“看着我的眼睛,静言,请看着我。”他的声音如有一种魔力,令她不得不抬起头。他那深深的眼廓,眸色极淡,似能一眼看透到灵魂里去,睫毛密密的,像忽闪几下就会落下许多小星星。
“你不用考虑以后的事,以后的事由我来考虑。”他笑着,嘴角微微上扬。那流畅的指节,曾数度画出精妙的图景,如今竟与她十指紧扣。
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弃妇,有的是一颗破碎的心,一个未成形的孩子,如何能与他相衬?
他瞄一眼观礼席上的父母,他们正看着这对新人,而许嘉年,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如果不是碍于场合,她大概能把陈静言活撕了。
他转过头,仍是暖暖地笑着,握紧她的双手,“其实该说的我们早都说好了,只是假结婚,让你的孩子得到一个父亲。你不必担心,一切都是我自愿,再说我也不损失什么。
“中国人怎么说的,木头已经做成小船了,那就让它载着我们走吧,能去哪里就去哪里,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许先生,”她努力不让泪流出来,“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但真到了这一步,我仍然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道德审判。”
“静言,你那么善良,不想让老人家伤心吧?”
许锦棠说着,给了陈静言一个大大的拥抱。他待她如此,她当然不能置他于不义,再为难也只得点头。许锦棠便用英文对神父大喊,“她说她愿意,她愿意!”
接下来就是交换戒指,点燃蜡烛,亲吻,撒花,礼成……走马灯似的,全不由她控制。
当挥别了众人,坐上他的车,沿海岸线开去时,她仍不能确信,刚才自己真的说出了这样的宣誓吗:
“你是上帝派给我的天使,感谢你的爱陪我走过整个生命!我爱你,但是我的爱并不完美,我愿意用我的余生和你一起,在上帝面前学习什么是爱。
“纵然我们都是罪人,但我们的爱充满了恩典,我们的婚姻被神祝福!从今以后,我会专一地伺候你,正如我专一地伺候神一样……”
人生大事,当如儿戏。
夕阳将整个天空染成一枚巨大的云母贝壳,那一层层洇开去的云霞,从乳白,靛青,婴儿蓝,酸橙,珠灰,烟紫,到酡红,碧莲,墨玉……
上帝打翻了调色盘,任由各种颜色纠缠一处,渐深渐浓,顺带连太平洋也染成金灿灿的黄金海。那浪一波波涌上来,白色的浪花此刻也成了香槟开启时的泡沫。
许锦棠一路无话,让陈静言休息。此时他将车泊在一处山丘上,行至副驾驶这边,打开车门,手扶在门框上,邀她出来。他做这些事都是习惯成自然,极有绅士风度。
“怎么样,还OK吗?”时近黄昏,海边风大,她已换上一袭软缎小礼服和羊皮芭蕾鞋,此刻稍觉寒意。他便从车尾箱拿出披肩,将她的头脸与肩部细细裹住。
陈静言不好意思了,“我们到了吗?”
“看那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海水洄湾处,鬼斧神工地,壁立着两座巨大的岩石山崖,那巨石在夕阳下呈赭红色,上面生长了一些姿态奇异的松树,荫蔽着一个绝密的山谷。
陈静言凝神细看,山谷之上,松林之中,竟凌空漂浮着一个白色盒子——噢不,那是座房子?
“这是你建的?”陈静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怎么悬在那里?”
“不然难道是UFO?”说到本行,许锦棠自是当仁不让,“你知道,我也是学建筑出身,大学就跟随父亲,参与了一些建筑设计,这座房子的思路也从那时候开始慢慢成型的,带有实验性质……”他挠了挠头:
“时间太紧,正门的路被工程车轧出很多大坑,还没来得及修补,跑车底盘低,恐怕颠得受不了,只能步行过去了,抱歉。”
陈静言极目眺望,对那个悬浮物仍不得要领,“天哪,你是怎么做到的?吊威亚?磁悬浮?”说着便向前行,欲沿小路过去一探究竟。
她与许锦棠相识两年,时常翻阅他的建筑类书刊,见识过的豪宅不可胜数,却从未见到一个如此奇特的作品,自然好奇心切。
“静言,”许锦棠从后面拖住她,力道稍微大了些,她太瘦,竟被拉到撞了满怀。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前额,她听到他的心跳声。他也吃了一惊,赶紧松开手,“……我,扶你过去?”
她的脸一下子红成蕃茄,内心苦楚,怎么都说不出“可以”两个字。虽是假结婚,想来二人相处,以后身体接触也难以全数避免,可如何是好?
在这不毛之地,要建成这样一座房子,得耗费多少财力?他多数时间都得留在上海处理事务所的工作,就算有父母、姐姐帮忙打理,想必也不是件轻松的事!为了帮助她脱困而娶她,犯不着还搭上个大别墅吧?
见她久久不吭声,他以为冒犯了,慌忙解释,“从这里过去,要经过一些灌木丛,一道小溪,到处都是滑溜溜的碎石子,再走一段沙滩,然后从石头台阶攀沿上去。你现在……pregnant……咳,我担心有危险……”
Pregnant,是的,怀孕。他特意说了英文,可这仍是无法回避的事实。所以他在教堂才那么紧张,生怕她跌倒,来的路上又担心她不舒服,嘱她半躺着,并尽量将车开得平缓……
多么温柔的人啊!是那种从本性里流露出的善良,才能如此周到吧!为了帮她,他甚至说服家人,两个月之内从订婚到举行婚礼。也许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沉溺于他的善意?
她低着头,淡淡地说,“走吧。”
许锦棠也不坚持,只一路小心看护。走到小溪边的空地时,他又忙里偷闲,摘了些野生的花毛莨,专挑她喜欢的粉黄与玫红,集成一束送给她。
她刚要愉快地去接,他又大声说,“当心有毒!”唬她一跳,他倒笑了,“不要碰到汁液就可以了,花毛莨真有毒,到家记得洗手再吃东西。
“上次我到北京,香山公园也种了这个,他们都叫它洋牡丹,你看是不是很像牡丹?
“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圣地亚哥的Carlsbad,那是全球十大花海之一,四月花期最盛,开满了花毛莨,像荷兰的郁金香花田一样。”
他原是这般孩子心性,一高兴起来就说个不停,她的心情也跟着明快起来。
“这片沙滩人迹罕至,可以说是私有的。从沙滩回家的台阶,全是就地取材,由原石砌成……”他等她前来,彬彬有礼地牵着她的手,拾阶而上。
“记不记得上次你看到杂志上普吉岛一个Villa的照片,当时你就对他们的泳池赞不绝口?我特意将游泳池安排在靠海一面,由厚钢化玻璃围成……
“对了,我们的家270度环海,房子另一边其实才是正门,将来车道通了,还有个花园,稍后我们再看。”
听他一路介绍,陈静言忍不住侧头打量这个男人。此时他也换成便装,优良的材质和合体的剪裁,益发显得神采奕奕。
她本已算高,却只及他下巴,那小麦色的皮肤,长期健身才有的臂膀和肌肉群,健壮的骨骼……如果不是为了帮她,以他这样的条件,要娶总统的女儿只怕也不是天方夜谭吧。
“看什么呢?”他停下来,认真地看着她。他的眼眸因为混血的关系,颜色比中国人淡而清透,久看极易陷进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