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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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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芬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忽地跳下床,光脚踩在脚踏上,那惊恐的样子,把云畔吓了一跳。

云畔探过去握了握她的手,“阿姐……”

梅芬手心冰凉,泛出濡濡的湿气来,转过头,冲云畔做了个难为的表情,压声道:“我不想见他。”

有一种害怕,是无论如何都装不出来的,小时候受到了惊吓,长大变成一个坏疽刻在心上,梅芬的记忆里何啸极其可怕,这十来年她生活在他的阴影里,连听见他的名字,都让她浑身打颤。

明夫人呢,未必没有“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想法。梅芬的婚期眼看要定下了,倘或能借由何啸的到访解开梅芬的心结,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所以以毒攻毒一下,何啸提出要瞧瞧妹妹,她略一思量就把人领进后院了。何啸如今是京畿有名的才子,人品好才学高,几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梅芬一惊一乍,何啸在她心里简直是洪水猛兽,这全是出于小时候的误解。时隔多年再见一见,就此改观后,或者那个癔症就好起来了。

居室里没有回应,明夫人又唤了声梅芬,“阿娘的话你听见没有?”

梅芬如临大敌,又不敢不答,潦草地“唔”了一声。她担心惹怒了何啸,他会直接冲进来——单是这个设想,就足以令她魂飞魄散了。

云畔也觉得好奇,不知道那何啸究竟是怎样的三头六臂,居然能让梅芬害怕成那样。

内居和厅房之间垂挂着两面金丝竹帘,外间大开着门窗,天光从背后照进来,隐约照出了何啸的身形,是个身材适中的年轻人模样,穿着圆领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单看站立的体态,似乎十分温文守礼的样子。

云畔轻轻叫了声阿姐,“既然来了,就大大方方见一见吧。年少无知时候做了错事,过了这么多年,或许人家已经变好了呢。”

梅芬仍旧畏惧,颤声说:“我就是害怕见他。”

云畔接过女使手里的衣裳替她披上,一面道:“越是害怕见,就越是要见,且要装得从从容容的,不能让他看出你胆怯。要让他知道小时候的事已经过去了,你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摸不清你的底细,就不敢造次,往后也不会再欺负你了。”云畔眨了眨眼,“听我的,准没错。”

梅芬闻言,咬着牙点了点头。

待穿戴齐全,就该往前厅去了。梅芬脸色愈发僵硬,云畔引着她深吸两口气,拿手比比唇角,“笑起来,只要笑着,就不显得慌张了。”

梅芬也希望自己能坦荡地面对小时候的仇家,自从发生了落水事件,她就再也没有去过姑母家,她心底里怕何啸,但更不愿意让何啸窥出端倪来,便紧紧握起拳头,强逼出笑容,示意女使打起竹帘,犹豫再三,从内居迈了出来。

那个何啸,乍看确实是一副斯文人的长相,云畔本以为他眉眼间至少会带些峰棱,没想到竟完全是唇红齿白的书生皮囊。见梅芬出来,拱着手作了一揖,说:“多年未见妹妹了,妹妹一向可好?”言语温存,并没有张牙舞爪的攻击性。

梅芬没敢看他,匆匆还了一礼,“甚好,劳表兄挂怀。”

明夫人原本以为梅芬少不得失态,不曾想一切如常,暗暗松了口气。复向何啸引荐云畔,“三郎,这是我妹妹的女儿,接到家下和梅芬做伴的。”一面招呼云畔,“巳巳,来见过表兄。”

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哥哥妹妹相称完全是出于客套。

云畔上前纳了个福,何啸也谦恭地还了一礼,但女孩子敏锐的感觉不会出错,她发现何啸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停留在梅芬身上,见她带着笑,眸中闪过一丝不解,似乎今日种种,和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过眼底那层异色,很快就被老练的谈吐掩盖了,他含笑说:“上回见到妹妹,还是我祖母做寿那次,后来我忙于课业,听说妹妹也上了宗学,两下里不得相见,到如今有十一年了吧?”

梅芬心里仍是突突地跳,其实和小时候相比,他的变化不大,人前照例一副温文有礼的模样,人后行事乖张,难以琢磨。

巳巳说相隔十来年,也许他会有些改变,但在梅芬看来并没有。他一开口,还是原来的语气,连咬字都是一样的顿挫。她按捺住杂乱的心跳,勉强笑了笑,“是有十一年了,没想到表兄竟会来上京游学……”

何啸似乎觉得她的话很不合理,杨了下眉梢道:“上京是个好地方,能人辈出,英杰遍地。不论是做学问的,还是求官入仕的,没有一个不想在上京谋得一席之地。”

明夫人见他们能够顺畅交谈,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忙着招呼起来,“好容易来一趟上京,今晚就在府里用饭吧。你们兄妹多年不见,且坐着说会儿话,我去西院吩咐他们张罗晚宴,回头再过来。”

何啸向明夫人揖手,“我来这一回,倒给舅母添麻烦了。”

明夫人微微一笑,转身出去了。

母亲一走,梅芬愈发紧张起来,双手在袖笼里瑟瑟打颤,又不便显露,只道:“我身上还没大好,恐怕不能……”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何啸截住了,“妹妹身上不好,找大夫瞧过了吗?是旧疾还是新症啊?”他似笑非笑道,“正好,我结交了一位名医,就在不远处的坊院里,可以打发人过去传个话,请他登门看诊。”

梅芬局促得几乎有些坐不住站不住了,慌忙说:“不……不必了……”

起先那点勉强的伪装,到这里再也装不下去了,白着脸,眼神拘谨地闪躲着,越是如此,何啸脸上的笑容越大,挑着眉毛说:“我早就听闻妹妹深居闺中寸步不出,今日一见,怎么比十年前还胆小?”

这话可算直戳痛肋了,提起十年前那场落水,梅芬被救起来时几乎已经不会喘气了,是爹爹花了好大的力气又按又拍,才把她救回来的。一个体会过死亡滋味的人,绝不会想再来一次。曾经的梅芬也是灵动活泼的姑娘,但自打那回过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听院里的仆妇背后议论她,说壳儿还是小娘子的壳儿,里头的魂,却不像小娘子的魂了。

连她自己也觉得,好像确实如此。

然而害怕一个人,害怕到一定程度,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就像块木头似的僵在那里,手脚不听使唤,喉头堵了团棉花,让她叫不出来,喊不出来。

“还是要多吃些才好,妹妹太瘦了。听说妹妹定了魏国公家,不日就要完婚了?魏国公我知道,皇亲中的皇亲,勋贵中的勋贵,只是身子有些弱,这样一位娇主,恐怕不好相与,妹妹心境须得开阔些,要是面对夫婿也这么唯唯诺诺,将来在夫家立不稳脚跟,舅舅总不好冲进人家后院,替妹妹主持公道。”

何啸是笑着说的,但那语调像蛇,嘶嘶地透出寒意来。

云畔以前也不明白,落了一回水,何以让梅芬那么害怕,是不是真如姨母说的那样,慌乱中看错了。如今见到何啸,三言两语就可断定是个极其自大的人。他打从骨子里瞧不起女孩子,即便有她在场,对梅芬冷嘲热讽,极力贬低,也没有半点顾忌。

梅芬呢,简直像个小媳妇,瑟缩着不敢应话,那模样让云畔有些担心,怕她紧张过度吓出病来。

深闺之中,自然是安全的,但若是豺狼正大光明地进来了,却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云畔本来是客居,不便参与太多,但见梅芬这样不能袖手旁观,便壮起胆子说:“何公子虽是族亲,却也算外男,这些话原不该你说,自有姨母叮嘱。我姐姐在病中,要不是瞧着姑母的面子,连见都不该见你。如今旧也叙了,茶也吃了,公子过久逗留不合礼数,有损君子美名,还请上前厅,与姨丈和大哥哥说话。”边说边比了比手,“公子请吧。”

何啸不免意外,原想着闺阁里都是些腼腆怕生的女孩子,没想到这没由来的丫头倒敢替梅芬开腔,且说得也在理,让他不大好反驳。

心头有气,觉得这丫头让他下不来台,便解嘲地哂笑了一声,“小娘子是开国侯府千金吧?若不是在舅舅府上,还没机会结识小娘子呢。”

云畔堆出个敷衍的笑,“何公子名动上京,我倒是对公子的才情早有耳闻。”

如此一位大才子,名声在外,却在别人闺阁里出言不逊,实在令人不齿。她话并未说透,但意思全在里头了,也不在乎何啸不怀好意的探究,给梅芬的女使递了个眼色,“八宝,送何公子出去。”

八宝得令,迈前一步,“公子请吧!”

何啸脸上神情瞬息万变,忽然又云淡风轻起来,向梅芬拱了拱手,“妹妹不豫,好生歇着吧。我近年在上京游学,来往很方便,等过阵子妹妹大安了,我再来瞧你。”说罢潇洒转过身,大步往门上去了。

梅芬见他走远,憋了半天的气才敢大胆吐出来,木然坐着对云畔道:“你听见没有,他还要再来。”

云畔也觉得这何啸不大对劲,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明对梅芬的境况有所了解,要是真有误会,今天大可以坦诚地解开,可他并没有,反倒说一些刺激梅芬的话,不知究竟存的什么心。

她抚了抚梅芬的肩头,“阿姐别怕,你越怕,他越是要戏弄你。”

可梅芬低下头捂住了脸,“我怎么能不怕呢,我险些死在他手里……还好今天有你在,否则我可如何是好啊!”

这件事确实让人苦恼,尤其姨丈和姨母到现在都不觉得这个何啸居心叵测,因两家是姑表亲的缘故,也不会阻拦何啸见梅芬。

云畔忖了忖道:“阿姐先前不愿意完婚,如今看来反而完婚更好。去了魏国公府上,何啸就不敢再造次了。”

谁知梅芬的脑袋摇得像泼浪鼓,“不成、不成……”

这时明夫人进来了,见何啸不在,便问:“你表哥上前头去了?”

梅芬气母亲不问情由把人带进来,又不好责怪母亲,气急败坏地站起身便进内室去了。

明夫人怔了下,“又恼了?”

云畔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明夫人叹了口气,“我是想着如今各自都长大了,小时候的事也该过去了……罢,今晚你姨丈要设宴款待何啸,你和你姐姐就在自己院子里吃吧!明日我要入禁中一趟,刚才太后遣了内侍来传话,也不知是什么事。”嘴里说着,脸上神色凝重起来,“想是为了梅芬和魏国公的婚事,禁中要给示下……”

这桩婚事,其实并不是两家联姻那么简单。

明夫人心事重重,隔帘朝里间望了望,隐约见月洞窗上挂着一只鎏金鸟笼,一阵风吹过轻轻款摆,脚上扣着黄金链的鹦鹉没站稳,张开双翅,呼呼地挣扎扑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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