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天气渐渐回暖,路上的雪消了许多,居民们也慢慢走到了街上。
今日重阳,一些人要去祭祖,一些人要举家登高,所以城内热闹非凡,到处都是贩卖祭祖酒水与重阳糕的人,吆喝声如海浪般此起彼伏。
“今日重阳,黄家主就不打算举家登高吗?何必与我这俗人一道?”
庞瑾提着一大袋的鸡肉糕点走在路上,身边跟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男子,面容平静,波澜不惊,让人不敢小觑。
那人一面走着,一面躬身道:“子瑜公何出此言?庞岳公也曾是荆州之傲,在下只恨生不逢时,无法与之一晤,如今去他坟头祭拜一下,也算了了心愿。”
“再者,家父早逝,让在下与庞家多亲近;机会难得,登高一事,让族中元老去忙碌吧!”
庞瑾赞许的点了点头,黄家前家主身患重病,半月前一命呜呼了。如今的新家主虽然才二十二岁,可是言辞谦和,不骄不躁,颇有长者之风,令人称道。
今日与他商谈黄、庞二家的生意极其顺利,如今又是自降身份来给素未谋面的庞岳扫墓,极大的加强了两家的关系,单单这个手段,就不像一个年轻人所为。
不过看着庞瑾的路线,那人有些疑惑:“向闻庞岳公宅邸在襄阳城西的米渔村,公却向南安街而去,意欲何往?”
“去接一个晚辈。”
那人眼珠微转:“可是岳公遗子?”
“然也。”
听闻此言,那人识趣的闭了嘴。
如今各大家族皆知,庞家家主以为此子不详,曾欲杀之,为庞瑾所止。可是即便如此,庞家家主依旧不喜欢这个嫡长孙。所以他很识趣的没有追问庞生的事情。
他怕触到庞家的软肋。
未多时,便来到了张汉水的裁缝铺。
庞生已等了许久。
张汉水也是站在一旁,恭敬的行礼。
“见过东家。”
“仲父安好?”
一见面,张汉水与庞生就齐齐朝庞瑾行了一礼,庞瑾朝张汉水摆了摆手,看向庞生,心中却不由得一愣,自己这个侄儿好像有点不对劲的地方……
衣服是换新的了,气色也红润了不少,可是……脸上好像多了些什么。
至于是哪里不对劲,庞瑾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庞生在方才受了蒯家的侮辱,更不知道,庞生在受了那等的侮辱之后,产生了一个庞大的目标!
庞家,最终会成为这个时代的标杆!
而他,必须找到自己在这个社会的生存方式!
既然出生名门,那就必须要有名门的样子,对谁恭敬,对谁狠毒,他必须明白,这是他在职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来总结出来的。
他不是纨绔,他是要让庞家成为这世间第一大宗族的人!
一旁的年轻人见着庞生,不由得眼睛一亮,啧啧称赞道:“真岳公之子也!此子之才,当有乃父之风!”
庞生这才注意到庞瑾的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人,衣着笔挺,身材高大,淡淡的胡须迎着冷风飘荡,有些滑稽,却有一股莫名的气质。
此人身份不凡,庞生不敢小觑,拜道:“未请教前辈姓名?”
说是前辈,这个人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可是庞生已经以晚辈自称了,颇为谦逊。
庞瑾道:“侄儿可莫失了礼数,这位乃是黄家新任家主,黄公讳承彦,与我乃平辈,你当以叔称之。”
黄承彦?
这么年轻?
庞生愣了半晌,呆呆的看着这个笑容和煦的年轻人,很难将他与那些电视剧里的老者融合在一起。
不过现在才光和元年,黄承彦二十来岁……似乎也没有多大问题。
要知道现在诸葛亮都还没出生,诸葛瑾都才四岁呢。
“晚辈见过黄族叔。”
黄承彦微笑受之,“贤侄免礼,今日祭扫令尊之墓,还需指教一二……”又朝庞瑾道:“既然到了时辰,那便去米渔村吧。”
庞瑾点了点头,一脸疑惑的看着庞生,又看了眼张汉水……或许,之后可以问问张汉水发生了什么。
……
米渔村在襄阳城西二十里,与庞家所在的鱼梁洲仅仅隔了一条汉水。可是仅仅如此,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鱼梁洲地势极佳,物产丰富,素有汉江明珠的美誉,就连粮食的产出也比寻常耕地多出四成。换成现在,那就是标准的“模范城镇”。
可是汉江对面的米渔村却大不相同,虽然名字有“鱼米之乡”的意思,可是米渔村在近几年人口锐减,更是在去年与鲜卑打仗时抽调了近七成的男丁,剩下的男丁大多数死于饥荒与疫病。
如今的米渔村田地荒芜,加之连年灾荒,都快废弃了。
留在此处的人,只余老弱妇孺,靠着一点手工业苟延残喘,但更多的还是成了流民乞丐。
而庞岳的老宅,便在这米渔村的正中央。
枯木黄沙,断楼残垣,这就是米渔村的景象。立在道路两旁的树木上看不见一点的嫩绿花红,残垣断壁中偶尔伸出一两个稚嫩的小脑袋,望着陌生的来客。
望着着一幕幕,庞生只能叹息。这米渔村本是庞岳财产,而庞岳死后,这份财产自然就到了他的名下。可是他根本没有能力改变这里。
就好像,你只能看着自己的花朵渐渐枯萎,连换水除虫都无能为力。
庞岳的老宅,如今更是藤蔓攀岩,黑鸦遍地,荒芜的田地里杂草横生,都快有庞生腰高了。
而庞岳的坟墓在宅邸后院的一个角落里,就是一个小土包,无水背风,旁边栽着一棵已经死掉的梧桐,极其简朴。
土包前有一碑,藤蔓攀岩,甚至还有个简易的鸟窝,上书:先父庞公讳岳之位。
没了。
连他曾经的官位侍中,都没能留下一点笔墨来。
“朝廷君子,竟埋葬于此,无人问津……”黄承彦看着眼前种种,不由得叹了口气,“忠君十载,却是如此下场,不若归去罢!”
庞瑾又何尝不难受呢?这不仅是他的亲哥,更是庞家嫡长子,还是前侍中,朝中君子!明明有更多好风水的墓地可以选,为什么一定要葬在此处?
可庞岳的遗书说,希望后人以自己为戒,让庞家子孙不要入京为官,否则自己便是他们的下场。
还有一句话,叫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而他墓地之后,便是一块塌了半边的墙体,正是“危墙”……
他在用自己的前车之鉴,演示君子立于危墙之下,会是怎么一副惨状!
只是这个学费……代价太大了。
“侄儿,若有机会,将你父亲的墓迁到祖坟去吧……那里风水好,还有族人守护;至少不会像这里一样,杂草丛生,鸦雀横行……”
庞生沉默了,尤其是听到黄承彦的话后。
“不若……归去吗?”
思虑片刻,他摇了摇头。
“官场险恶,奸佞作祟,伴君如虎……或许父亲也有着‘不如归去’的想法,既然如此,孩儿岂敢阻挠?”
风水好的墓地,对于庞家而言,很难找吗?
可是庞岳临死前一定要在如此荒芜的地方下葬,一定有他的原因。
他已经太累了,不想再引人注目,如此简洁的下葬,或许才是他想要的吧!
生前为朝中鹰犬,死后为田园农夫。
黄承彦叹道:“岳公有子,当无忧矣!”
汉朝孝子,哪个不希望自己的父母有个好风水的墓地?
可是,这未必是真孝。
你父母想薄葬,你却厚葬之,铺张浪费,这是真孝吗?
庞生年纪轻轻,却懂得如此道理,不由得让黄承彦对这个侄子辈的人大加赞赏。
“你是他的儿子,你说了算吧……”
庞瑾见庞生如此坚持,也不多说什么,将坟墓前漆盘上发霉的食物清理干净,重新摆放好食物与酒水,庞生则是在一旁修草填土。
寂静的有些吓人的庞府,终于有了生气
……
另一边,米渔村之外。
一辆朴素的马车自南方缓缓驶来,靠近了村落。
马车中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年过半百,须发皆白,体态端正,颇具威严;而另一人瘦骨嶙峋,弯腰驼背,满脸媚相,皱纹都挤到了一起。
“蔡公今日登高可尽兴否?”那瘦子行礼道。
老者微微点头,却没有回礼:“劳陈主簿记挂,蔡某已不复年轻之体,这登高一事,做做样子便可以了。”
陈恬忙道:“哪里哪里,蔡公正青壮之躯,岂能年迈?”
老者眉头微皱,他并不喜欢这些谄媚之言,索性直入主题:“老夫要的地皮,陈主簿可选定好了?”
“蔡公吩咐,在下岂敢怠慢?”陈恬媚笑道,“现有城西米渔村,地基扎实,人去楼空,只余断壁残垣,将旧楼推去,便可为蔡公新立庄园,还可省下不少的工本!”
“再者,此地没有青壮,皆是妇孺,处理起来也方便的多,几乎不用耗费钱财便可遣散……”
老者顿了顿,有些疑惑道:“米渔村这名字甚是耳熟……可是有原主的?”
“呃……呵呵,不瞒蔡公,原主是有的,不过数年前已经病故,所以此刻为无主之物。”
陈恬有些冒冷汗,这米渔村的前主人可是庞岳,不过已经死了十年了,如今归他儿子所有。而且听说这个小子不被庞家家主所喜……应该不会出手帮忙。
一个小毛孩,应该很好解决……吧?
陈恬自我安慰着。
就这位老先生的手段,再来十个小毛孩,也不是对手!
老者气息稍缓,既然原主已经死了,整个村落近乎废弃,那他名正言顺的拿下此处,心里也没有丝毫的负担。
就算有……在蔡家面前,这点负担算什么?
马车没有丝毫的停滞,朝着米渔村的中部大步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