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这大户人家的门口时,杉灵只需稍稍抬眼一望,便可看见自墙头内爬出的藤萝。那藤萝长势旺盛,串串果实一般的花朵铺在青色的琉璃瓦上,深紫、浅紫、粉紫……无数种变幻着的紫色挤挤挨挨,热闹喧嚣,它们相伴着覆上瓦片,垂落于翘檐之下,甚至遮去了红漆大门的一角。
有风吹过,花朵轻摇,竟抖落了两三瓣紫色下来。
杉灵望着这藤萝好一会儿,微微扬起笑来,尔后终是拉了拉褡裢袋,捏住那厚重的黄铜门环。
“咚、咚、咚。”三声缓缓而清脆的敲门声。
“哪位?”门后随即响起了一个稳重的中年男声。
杉灵脆声答道,“在下孟杉灵,应程老夫人召唤而来。”
她话音方落,那门便开了——在那扇红色大门才开启一条缝隙时,杉灵便感觉到门后有融融紫光溢出,带着迫不及待要冲出来的勃勃生气。
待门开全了,她终是看清楚了,在门后,竟种了满满一园子的藤萝!
那些藤萝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盘虬的枝干缠上园中支架,然后再蔓延展开,在这方小园内竟如华盖一般,遮去了天空,此番正是藤萝开得正艳的时候,满园的紫藤花朵垂坠下来,犹如万千流苏,蔚为壮观。
而在这奇迹般的紫藤园前,站着一个微微而笑的中年男子,他大概是个读书人,布冠布鞋,一身利落朴素。对于杉灵的到来他似乎没有半点惊讶,先是朝杉灵作了一个揖,尔后朗朗道,“有劳孟姑娘,千里迢迢而来。”
见这世人如此淡定,杉灵倒是有些奇怪了,“先生似乎知道杉灵会来?”
“家母在昨日行了那个巫术——说实话,家母对于那巫术的执念超乎常人,这几十年来,她一直在试,却并未成功过一次,直至昨日那投入火中的纸上出现了‘孟杉灵’三个字。”
“先生不问杉灵来去便开门迎接,就不怕杉灵是勾人生魂的鬼神?”
“子不语,怪力乱神。”中年人有着一双柔和的眉眼,淡淡的瞳色,淡淡的眉毛,这使得他的表情在任何时候都有一种疏离而淡漠的感觉,但只要他一笑,那疏离的感觉就会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受了时光历练的沉着与冷静。他看着杉灵的眼睛,微笑,“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神鬼?来这紫园的,不过是与程某有过神交,而今终是见面的友人罢了……”说话间,有风吹来,轻轻扬起他的发带衣袖,竟有出尘似仙之感。
这个中年人,纵然皱纹已爬上了眼角,他却罕见地保持一份待人处事的清明与透彻。
听罢对方言语,杉灵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先生真是个有趣的人。”
“那,请孟姑娘随我来。”他伸手一请后,转身踏入那雨幕般的藤萝仙境中去了。
两人在藤萝花下缓缓而行,程先生走在前头,浅浅道,“孟姑娘,家母虽是召唤姑娘之人,但如今家母时日不多,时常神志不清,到时还请姑娘多多担待才是。”
“先生言重了,看得出先生是个孝顺之人。”杉灵说着望向周边,道,“这一路行来,杉灵都不见旁人踪影,想必这园子是先生特地为程老夫人建来的吧?”
藤萝花期在五月,而今已到盛夏,独独这个园子里的藤萝灿若暮春时节,想必为了这一园子的花,主人是煞费苦心了。
“家母喜欢藤萝,也喜欢清静。”
——程家靠染布起家,经过几十年的经营,早成了一方大户,不要说名下的钱庄、绸缎庄等等产业,就算单单靠着田租,都能叫程家子孙衣食无忧,而这一切都是靠程家老夫人辛苦经营而来的。
据说这个老夫人一生流离,受尽苦楚,她不仅将孩子养大,还创下了这片家业。她的儿子程熠感念母亲的付出,便随了母姓,还建造了这座精致的紫园,供老夫人晚年所居。
“家母一生坎坷,做儿子的却不能叫她晚年无痛无病,所以这个园子也算不得什么。说起来惭愧,家母平生的最大心愿我却不能帮她完成一二,却还要有劳孟姑娘,实在不该。”
杉灵问,“你可知老夫人纸上所写的‘小晏’是谁?”
程先生摇摇头,“不知,家母很少说起她曾经历之事,但想来那小宴是……她心中真正的良人吧。”说到这里,杉灵竟在他言语中听到些微自嘲——纵然再是心明透彻那又怎样?母亲心中真正的良人不是父亲,而另有所属,怎样都会让孩子心生异样吧?
紫园不大,两人便就是这样漫步走着,随意问答几句后,程先生停了下来,他朝那藤萝更深处的走廊指去,道,“家母便就在那里,在下明白家母心中秘密不愿让我们这些做儿孙的知道,因此在下就送姑娘到这里了。若姑娘真真成了家母的心愿,程熠定当举全族之力报答姑娘大恩。”说罢,程先生交叠双手,朝杉灵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先生言重了。杉灵来此只为修行,成全老夫人的心愿,也是救赎了杉灵自己。”回敬一礼后,少女转过身去,朝园子更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