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呦!”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一声惨叫。
扭头就见一个粗壮的公安,正举着手里的红白条纹棍,兜头盖脸的朝倒在地上的一人猛砸。
地上两手乱舞,惨叫着抱头躲棍的家伙,看服色像是“大清石化”旗下煤场的工头。
“大清石化”在门头沟鹤立鸡群,就是样样都与别家不同,光是其下属所有厂矿的雇工,全是统一的工服。
根据差谴,职等,工种不同,工服颜色与臂章又不相同,
仅这一条,在门头沟就是独一份。
倒地捂着头躲棍惨嚎的家伙,灰色长袖羊毛呢工装,戴白漆藤盔,肩佩“一”道杠,褚老三与“大清石化”打的交道多些,一看便知这代表露天作业场,物料管,一等工头。
工头在煤场里能对“煤黑子”们吆五喝六,稍不满意就是打骂,可在“公安”面前,待宰的羔羊一般,被几棍打的满地乱滚。
“那人怎么了?”顺子对眼前的一幕感到诧异。
“不排队,插队呗。”
褚老三倒是见多了此类场景,不以为意道,“九爷以军法治厂,以为离了厂就能插队?谁让他穿着工服,挨打活该!幸好碰上的是公安,要是碰见城管,还得罚款。”
“城管?”王来顺更诧异了。
“是啊。”
褚老三老神在在道,“古有锦衣卫,今有城管队嘛,回头你来门头沟时候长了,就知道了。”
正说着,见前面推车走过的几人中有熟人,赶紧扬手招呼,“马师傅,马师傅。”
“…哊,老三。”
正背着手随拉车的徒弟朝前走的马保子,闻声扭头看见招呼的人,龇牙一乐,驻足抬手回应了一下。
“马师傅干嘛去?”
褚老三拉了把顺子,急步迎着马保子走了过去。
“剥好的羊,给食堂送去。”
马保子指了指徒弟推车上摞着的剥皮羊与两头鹿,“结果又送来两头鹿,我正打算找地剥了,小灶急要。”
“孙总管在么?”
褚老三没敢耽搁马保子的正事,直问道。
“不在号里吧。”
马保子寻摸了一下,回道,“你到石涧煤场看看,哦对了,你先去号…行里登记个腰牌,没牌你进不去。”
“…腰牌?”
褚老三闻声一愣,一时福灵心至,脱口道,“九爷来了?”
“机灵。”
马保子看着褚老三一笑,“不过,我可什么都没说。”
说罢,又是一笑,对拉车的小徒弟挥挥手,继续找地宰鹿去了。
……
褚老三与王来顺随着摩肩擦踵的人流,挤进大清建设银行门头沟支行的时候,就见堂内挂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绳子,无数夹着票据的夹子,正在绳子上“嗖嗖”的滑过。
北东西三面柜台后二十多个埋头书写的笔贴伙计,账房先生,时不时就把一张张刚写好的票据,用夹子一夹,朝头上的细绳一挂,再用力一推,票据夹子就在一众客人的脑袋上,转瞬滑到另一溜柜台了。
省时,省力,省路,就是堂内搞的盘丝洞一样,一点也不像银号。
“…康熙七年秋季交割的半年期煤票,每张升水一两六钱。”
一个身穿银行主管制服的中年人急匆匆的从门外冲进来,对三面柜台后的笔贴伙计摆手大喊,“停止出票,停止出票。”
“哄!”
一言既出,大堂内不少商贾打扮的人纷纷叫骂,立时拥过来把中年人围住了,不少人举着刚开好,只等付款的单,要他给个说法。
“这是什么东西?”
褚老三看着一下乱起来的银行大堂,一脸的莫名其妙……
……
“呜,呜呜,呜呜呜!”
石涧煤场,隐隐的汽笛声从相邻的石涧煤矿方向传了过来。
那是专一为矿上报时的汽笛,每个时辰响一次。
场内正在平整土地,一个个衣衫褴褛的背煤工,盘着脏兮兮的辫子,包着汗头巾,不少人舍不得穿配发的过腰开衩棉坎儿,穿的仍是原来的土布厚褂,大襟老羊皮袄,披的是绵衣绵坎肩。
“棉”与“绵”不同,前者是植物棉花,后者填充的是羊毛等动物毛。
不少人穿的就是翻毛羊皮老袄,更多则是在土布中填充布头等下脚料,只求挡风保暖,烂衣肥裆裤,补丁叠补丁,脚下无一例外踢踏着草鞋。
一群周边矿上打短工的苦力,正在扬镐起石,落铲铲土,起出来的石子泥土堆积上筐,两筐一满就会被人用扁担一挂挑走。
遇到大石,则会用粗麻绳捆住,由一两人在前扛着绳子,身子前弓,像纤夫一样喊着号子拖走。
工地被一个个插在地上的小彩旗,分成了一块块各自独立又相互统属的作业区与工段。
一个个手臂上带着“监”字袖章,挥舞着各色小旗的监工,脖子上挂着哨子,手里拎着棍子,不停在各自负责的作业区内游走,时不时就响起几声凄厉的哨响。
每个监工都斜挎着一个大布包,里面装着木筹与染色笔,苦力挑着担每回经过,就会扔个食指长的蓝描木筹进筐,每半个时辰则会为扬镐挥铲的力工发个红描木筹。
也有倒霉的被监工用染色笔在脑门上画个叉的,然后就会被戴着“巡”字袖标的巡监赶出作业场。
特制颜料几天都难洗掉,脑门有这个标志,在场外就会被拦下,几天后色消了再来上工吧。
有筹的激励,哨棍的督导,脑门打叉的威胁,作业场内的苦力们动力十足,一个个挥汗如雨,时不时还喊个集体号子笑闹。
苦力不光是爷们,不少还是娘们,大多是煤黑子的婆娘,一个个身材又瘦,个头又矮,挑着数十斤的泥筐扁担偏偏健步如飞,小小的身子里似孕育着无穷的力量。
也有男娃女娃的童工,背着一堆水壶毛巾在工地上来回穿梭。
童工是没工钱的,但能混上两顿饭,洗个不要钱的热澡。受监工喜欢的还能得条毛巾的赏,摸来的草鱼泥鳅黄鳝,工地的厨房也愿意收。
工地南北场堆放土石的堆场,就放着一台台人力平筛盘,竖筛斗,骡力磨碎机,筛出来的细土与碎石,会重新被扁担挑回由一根根木杆撑起的绳线内,用于回填。
绳线左右,一架架投石机一样的杠杆装置,磕头一样上上下下,一头绑着的矩形石碾,被人赶着骡子在杠杆另一头用绞盘举起,再由人挥起木锤,一锤砸下机括,每回重重的落下,就把松土夯实一分。
西面延伸开去的夯实路基上,一条条裁好的工整木段,正被一左一右的人用挑子以每丈六根的间距,一根根横放于地。
两侧各有一根根五尺的可移动木段,横抵枕木,就是标准间距,无虞间距不一。
枕木的两头都钻的有二指宽的孔,负责铆钉的土木工就从筐里取出一根根小臂长的尖头粗木钉,插进木眼,然后挥动石锤,“咚咚咚”的夯进木孔,深钻进地,用于固定枕木。
中国传统木工活铆楔的魔改版!
元吉目前用不起那么多的铁,马拉火车的载荷木制轨道就可以承载,连枕木的钉都用木钉。
艰苦朴素,自力更生,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没有铁轨火车,用树照样造“铁路”!
尽管在元吉看来,他造的这“铁路”实在土鳖到了极点,可在这年代的门头沟,这就是奇迹啊!
马车拉煤在木轨上跑?铺五十里到京郊还要铺到矿洞里?开始周围矿上的人,都以为“九爷”疯了!
早前的门头沟,是山地用骡,平地用驼。马拉火车?没听过,火在哪呢?
一排排横放的枕木上,就是两条木制覆薄铁皮的轨道,枕木间的凹处已被小碎砂与胶泥填平,轨道内的枕木已与地平,可供马奔行而不伤蹄。
朝西看去,轨道一路延伸至门头沟深处,望不到尽头。
轨道不是笔直,而是略显蜿蜒,且能爬坡,循着丘陵低地与谷口,依地势相对低地一路延伸。
西面已经铺好的轨道上,一辆辆长方形的车厢,下置一溜压在轨道上的滑轮,正被两头健马小跑着拉着走,运送着工地需要的物料与生活物资。
东面谷口的方向,密密麻麻的小人,正在清理谷口植被,起石平地,用于平整出一个可供轨道通过的通道。
时不时,门头沟丘陵深处,会响起几声沉闷的回响,那是正在实验开山炸药的动静。
开山炸药中国早就有,日本都有,主要是攻城,一种是挂在城门上引爆城门,谓之“火龙攻”。一种是挖地道到城墙下,用于炸塌城墙,谓之“土龙攻”。
隧道攻城,一类是用木支撑的攻城隧道,然后把木头烧了,破坏城基支撑结构,让城墙自己塌陷。
另一类就是在城墙下的隧道里直接放炸药,引爆后成段的弄塌城墙,太平天国的杨秀清就是炸药版“土龙攻”大师。
对民间或许神奇,对元吉这样的满洲军事贵族,就是必学的东西。
只不过目前的火药配比不稳定,元吉的化学也不好,只有染料会爆炸等一般常识。
TNT的化学合成式与工业制取方法是什么,催化剂与分解步骤的合成工艺,反应釜等盛具应该采取什么材料,他也不知道。
玻璃器皿抗腐蚀,但那是实验室级别合成,工业级大规模制备,不可能用玻璃试管。
实验室制取与工业生产是两个工艺,在基础材料科学未建立的如今,只能一边建立系统的材料对比试验制度,一边乱实验,瞎摸索。
目前连黄色炸药与硝化棉的配比都不稳定,密封与起爆方式也确定不了,一直在实验,已经炸死不少人了。
研究炸药太过危险,堆放黄色染料的库房没明火自己就炸了。不知道是被太阳点了,还是粉尘爆炸。
储运湿度该多少,该通风还是该密封?没有对比实验,缺乏检测条件与制定标准的依据,全是想当然,说炸就炸。
炸药制备储运中出现的很多破事,连他都搞不清怎么回事。试验更是只能先放在荒山野岭,以开山炸药的名义研究。
等有机会了,才能通过小初高成体系的院校建设,一边培育理工科人才基数,一边建立有针对性的武器试验场与样本收集数据分析系统,一边铺设现代军火工业。
一边搞建设,一边对外侵略,战争之花一开,市场需求就有了,内部的产教研与外部的需求两相对接,军事科技就会加速腾飞。
“主子,别受了寒。”
堆场外道平行的地沟旁,一行侍卫服色的人簇拥元吉,正在沿沟走动,巡视着正在铺设的双轨马车道。
一个眉清目秀的二十许阴柔小生,捧着一件雪白的翻毛领水貂皮裘衣,缓步走到元吉身侧,躬身一托,轻言细语,“奴才为主子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