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推官署正堂外面围观的百姓也有认识张麻子的,一听陆逸这样说,顿时一拍脑门,明白了过来。“张麻子死了老爹我知道,他讲排场脸面,可摆了十几桌酒席,鸡鸭鱼肉荤素全齐,酒水不断,我估算了下,没二十两是办不下来!”
“你这一说我也觉得奇怪了,张麻子哪里会缺银子,他家祖传了一个木炭场,虽然不大,但也不至于卖田卖地!”
这个案件,其他地方是看不出疑点的,人证物证俱全,但张麻子一拿出银子,陆逸就明白了,虽然这些都是假银,但外面可还包着一层真银,一起共有五六两,也算不少的钱了,可这张麻子放着现钱不用,也不报官,等到快一年之后再来,实在可疑,而且看这银子剪开的缺口,分明有故意做旧的痕迹。
张麻子屁股被打的生疼,慌忙求饶道。“大老爷饶命,他们都是胡说啊!”
陆逸冷笑道。“张麻子,外面可都有人揭你老底了,是不是胡说,本官派人查探一下便知!”
金讼师凛然,还是头一回碰见这么眼尖的官,打起精神拱了拱手。
“张麻子是有个炭场不假,但是他年轻时读书,不通杂务,一直都是张父在看管,前年张父中风瘫痪才由张麻子接管,之后经营不善收益甚微,到去年春天都快要关了,家产也败的差不多,不巧张父正在这时病逝,可谓雪上加霜,炭场是祖业当然不能动,张麻子才想到卖田换银子,一来是凑齐为父治丧花费的缺口,二来剩余的银子也可以去盘活炭场,所以这才卖了十亩田给李大壮,他并不是外面那些民众所说那么富裕人家……”
“张麻子,此事可属实?”陆逸继续冷笑。
张麻子脑子倒也活络,眼珠子一转,一张麻子脸顿时比死人脸还难看,哭丧道。“可不是,小的又找人借了银子,所以就没用这些银子,这都是证据啊小的当然要保存了,哎哟……哎哟……”
陆逸眸子里的寒芒一敛,厉喝道。“你找谁借的银子,快说!”
张麻子呼吸随之一滞,急忙道。“是庞灿!庞灿见证了李大壮用假银骗我田地的事情,他气愤不过,便拿出积蓄,借给了我十两银子!”
“庞灿,此事是否属实?”陆逸问道。
金讼师连忙站了出来,回护道。“大人……”
“放肆,本官可叫你答话了?别以为有功名在身,就可以目无法纪!”陆逸一脸怒容,金讼师望而生畏,生生把想好的理由给咽了下去,面前这位推官大人不像往日那些草包县官那么好蒙啊!可自己要是办不成这件事,后果也很难看。
“若是诬告、诈骗,做伪证的人也要受罚,你可想清楚了!”
庞灿也就是一个普通百姓,虽然游手好闲,贪点小财,上来做伪证也是受了金讼师的煽动和几两银子酬劳,但那是有金讼师这尊大能在前面挡着,现在大能都不敢说话了,他哪里还有主意,磕磕巴巴的道。“大人,这……俺……借钱给他了!”
“李大壮,你有什么要反驳的?”
“大老爷英明,这庞灿家中贫寒,至今尚未娶妻,有几个铜钱都要去输个精光,前几日还借了几十文给他,他饭都吃不上,经常靠小人接济,他哪里还有十两银子借给张麻子啊!”李大壮显然和庞灿相熟,看到这个朋友突然成了白眼狼,背后还要咬一口,气的拳头都捏紧了。
“一个破落户!庞灿,十两银子哪来的,是不是谋财害命所得!”陆逸厉喝道。
庞灿吓的浑身一软,想筛糠似的发抖。“大人,我没借银子给张麻子,都是他指使我的!”
陆逸嘘了一口气,这件案子算是成功一大半了。
金讼师暗道坏事,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也出现了慌乱,做了十几年讼师,替人打了为数不少的官司,知道上堂之后遇到证人翻供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急忙沉声道。“庞灿,你要是忘了,可得仔细想想再开口!”
陆逸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金讼师你三番五次扰乱本官审案,究竟是何居心?”陆逸一掌拍在三尺法案上,赫然站起,俯视着堂中的金讼师。
金讼师不敢继续吭声,他知道再贸然说话,虽然有功名在身不会挨打,但被叉出去是肯定的,脸色发青的望着大汗淋漓的庞灿,暗道你这个废物可得顶住了。
所谓民不与官斗,庞灿哪里受得了陆逸的心理攻势,终究还是胆小,战战兢兢的说出了实情。“推官老爷,是张麻子给了小的银子,叫小的这么说,我没看到假银,也没借钱给他……”
张麻子无力反驳,只能可怜巴巴的望着金讼师,希望他能施展巧舌,将案情扳转回来。
金讼师却不是这样想的,他明白大势已去,遇上陆逸,他善辩的优势一点都没发挥才出来。事已至此,也没继续纠缠的必要了。“大人,学生没料到这张麻子胆大包天,捏造实情,不仅欺骗了学生,更是欺骗了大人!”
张麻子怒视着他,愤怒不已。“姓金的,分明是你教唆我去敲诈李大壮的银子!假银也是你给的,你想不认帐,让我一个人顶罪,做梦去吧,老子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金讼师跳起来反驳道:“张麻子,分明是你骗了我!你不认罪还敢诬陷他人,又是罪加一等,大人,学生乃是忘川公的弟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这是侮辱我师尊的名声,请大人严惩他!”
忘川公就是郭重郭子临,人称郭贤,去年中秋节在大青县胡家负责点评诗词,若非他在那里,一个胡家怎么可能引来二三百个士子书生!
陆逸一惊,没想到这小小一个讼棍居然是忘川公的弟子!
讼师这个职业就是特殊,在大楚朝打官司,讼师就算败诉,也不应当承担处罚,这种情况下被请他的人反咬一口也是经常的事情,难以定罪。
况且金讼师还是个有功名的生员,按照法定程序来说,要想对他动刑,必须要上诉到儒学提举司,夺取了他的功名才能定罪,况且他还是郭重的弟子,郭重乃是修书立著的大儒,更加不能对他轻易断罪了,稍有不慎,金讼师的同窗要是联合在一起抗议,若是严重一点的话,为了平息怒火,说不定上头得把陆逸的位置给撸下来,这种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
在大楚朝有这样一种说法,可以跟官员做对,可以跟豪门做对,但就是不能跟读书的士子做对。虽然这番话有点过头,但从中也可以看出士子齐名上书的影响有多大力。
“张麻子,你私造假银,又诬告李大壮,按律两罪并罚!杨书吏,念一念大楚律!”
杨平生清了清嗓子:“庞灿作伪证,按律以诬告罪论!但念你迷途知返,减轻罪名,杖一百,徒三年!
若伪造金银者、杖一百、徒三年。为从、及知情买使者、各减一等:凡诬告人笞罪者、加所诬罪二等。流徒杖罪、加所诬罪三等。各罪最多杖一百、流三千里。
诬告二事以上,轻事告实,重事招虚……嗯,张麻子诬告李大壮诈骗,罪同盗窃。此案涉及铜钱一百贯,应杖一百,流二千里。再加伪造金银罪,徒三年!诬告加二等,就是流三千里,大人!”
“大人,我家中还有老母,不要流放啊!”张麻子几乎是哭着道,要让他流放到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简直生不如死。
还有孤亲在世,照律是可从轻判刑的。
“大人,那就只能让他交银子抵罪,去牢里待着了!”这么一弄,张麻子倒是和庞灿罪名差不多了!
“就这样判吧!”陆逸朝金讼棍挥了挥手,这样放过最大的罪魁祸首,他也很无奈。“日后接理诉状要慎重,金生,你退下罢!”
金讼师拱了拱手,昂首阔步的走出了推官署,但他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陆逸收回目光,兴致索然的拍了下惊堂木。“退堂!”
张麻子、庞灿、李大壮都高呼青天大老爷,两人都是有劫后余生的感觉,心里一样是无比的恨那个金讼师。
“杀千刀的讼棍!”李大壮恨恨的道,开始的时候,他被金讼棍诬告的没一句话可以反驳,只能在心里默念祖宗保佑了,不料推官大人直接视他无罪,峰回路转,反而把张麻子和金讼棍的阴谋拆穿,判他无罪,免去了一场祸事,他哪能不高兴?
张麻子则是感谢让他捡回了一条命的老娘,至于坐监,也可以花银子解决,只要挨过眼下这要命的一百杖,那都不是大问题了……
一桩案子结束,陆逸却多了一些心事,金讼棍是郭重的弟子,胡斐也是郭重的弟子,同时是三世子的走狗,将这三种关系联系到一起,就不难想象这桩案件的险恶用心。
张麻子、庞灿都是棋子,被三世子、胡斐所利用,成为攻击陆逸的利器。
若非有个明显的破绽,陆逸都差点要判李大壮的罪了,但若是重判了李大壮,他日有个“好心人”再替李大壮翻案,陆逸苦苦积攒下来的名声,就会叫这一桩冤案给毁了。
以三世子的能力,必然可以将这件丑闻弄得宁安府人尽皆知,用心怎能不险恶?
陆逸嘴角噙着冷笑。“三世子,你终于是忍不住出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