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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会背叛群体,而群体,绝不会背叛利益。会有不喜爱田地的个别农夫,但绝没有不喜爱田地的农夫群体。群居性的智慧生物,必须融入群体才能生存;而这种融入,某种程度上……必须杀掉部分‘自己’。”
安格斯说了一段让尤纳尔一头雾水的话,不过格洛丽亚显然是听懂了,脸色沉静下来。
“豪斯曼或许拥有让人称道的品格,但她既然选择融入王国上层,就必须向王国上层权力集团的利益负责。当她所行使之事损坏了大部分王国上层权力者的利益,即使她再维护王权,又有什么用呢?王权与贵族必须保持平衡,权力游戏才能继续下去。当王权与贵族之间产生冲突,他们之间的直接交手会对他们所处的权力集团造成根本性的损伤,那是得不偿失的。这个时候,王还会‘一意孤行’地保住豪斯曼吗?”将小几上的金银器皿推到一边,安格斯以手撑几面,慢腾腾地将盘在躺椅上的腿放下来,“渔夫持刀杀鱼,在鱼肉下锅后,渔夫自然会将刀放下。豪斯曼在赛因王的手中大约也跟杀鱼的刀差不多罢,切下来的鱼肉增加了王权稳固的筹码,刀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将颇为失礼的躺靠姿势换成歪斜的坐姿,并冲尤纳尔打了个要求热水的手势,“以成为‘刀’的条件而言,豪斯曼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天生奇才、军政双全、出身高贵——哦,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国家两家大公爵,一为林赛、一为豪斯曼。拥有这种条件的英才人物,偏偏还身为女人……即使他日被赛因王所舍弃,也不会让其他的有才能之人产生物伤其类之感、只会觉得理当如此。若我是赛因王,也会对这种天然弃子出现在自己手边而激动万分。”
他的语气轻佻懒散,态度也自如得像是在闲话家常,格洛丽亚却是听得脸色发黑、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么说来,反倒是豪斯曼少将的错了?她如此适合成为用完即丢的弃子,是她本身的问题?”
“无意义地使用让自己更加生气的激烈言辞来发泄愤怒毫无意义,女士。站在赛因王的角度上,一个自己的家族都不重视的女性子弟能被王抬到如此高位,或许赛因王还会因自己的慷慨而自我满足呢。”
“这样的人也配称之为王吗!”格洛丽亚喝道。
安格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只要拥有王室血统,即使是一头猪坐在王位上,我想你也不应该觉得奇怪才对。”
格洛丽亚被他堵得差点儿一口气上不来,偏偏还不能反驳,只能重重一拍木制小几,“这种国家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快点儿毁掉算了!”
“女士,虽然这种听起来解气的话似乎很能宣泄情绪,实际上并……”
“闭嘴!”
站在不同视点上,同样的画面在不同的人眼里是决然相反的风景。凯恩等人对于切斯特军方的政令措施可谓欢欣鼓舞,但在托莱兄弟眼中,这些东西无一不是局势变动的预兆,这让托莱兄弟的情绪都低落起来。
提供给民间团体的外围营区绵延出去十几里,各色奇人异事目不暇接;但风景再美丽,若无心欣赏便也同荒漠无异。托莱兄弟走了一小半便再无兴致,恹恹回返。
国家战争发生之时,除了军方,便数佣兵最积极。但纵观切斯特前线,比佣兵人数众多的是各色民间武者团体和千里而来的商队,足可见此处总统领风格在民间的受欢迎之处。他们兄弟走了这小半圈路,就遇上了两波通过前哨站放行后加入外围营地的民间小队;虽风尘仆仆,但脸色十分鲜活,沿途问着路直往军方后勤处寻去,显然也是冲着任务而来。
这样的场景发生在眼前,东也难免感慨,“以前我一直认为流浪武者是治安隐患,现在看来,如果能整改管理方式,这些武者何尝不是助力?”
“人哪有不向往向上爬的呢?”南很不是滋味地说道,“哈罗德城那位拉格伦管家都知道用护院职位给咱们兄弟下饵呢。不必自卖自身能够得到的稳定雇佣,是大部分人都追求向往的吧。以前民间武者没有贵族推荐投靠军部,只能成为辅兵、杂役、正职士兵的仆从,收入不定不说,即使拼下功劳也只能拱手奉送他人。又有谁愿意献身到前线来。”
正确的制度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托莱兄弟以前并未接触过这类问题,现在才发现其中威力是如何不容小觑。一方面他们揪心于豪斯曼少将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另一方面,他们又隐隐觉得若是这样的制度能够维持下去——敌国的军锋,还能死死将赛因王国限制在天堑壁垒之后吗?
但即使是南,也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如何不可靠。别说贵族们对少将这种从自家盘子里抢肉的行为不满,圣地的神官们——又真的能坐视豪斯曼少将这位王室铁杆支持者坐大?
“这是这个月的第几波了?”
明亮的大厅中,线条简洁的木制办公桌旁,一名干瘦的青年人离开硬邦邦的木椅,伸手从立柜边的衣帽架上取下外套。
“不记得了,大约和上个月差不多?”这个五官其貌不扬、短发向后梳的青年漫不经心地笑着,披上外套,扣上立领衬衣上的扣子。
身着中尉士官服的亲卫队长叹息一声,分派人手将七窍流血的女仆尸体拖出去,自己拿起抹布擦起厚重办公桌上的血迹,“这个月才过去三天,这次毒杀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四次了。幸好您喜好甜品的事儿只是谣传……别再随便收容撞到您身边的所谓可怜人了,将军。先是家道中落的俊秀少年、再是自愿为仆的动人少女——下次会来些什么人呢?儒雅的俊美男子?还是失去丈夫的美貌少妇?”
“维克多,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不是个正常男人给我的仇人们添了许多麻烦啊,无往不利的美人计都得折戟沉沙了。”青年将军爽朗一笑,自我调侃道。
“我倒是情愿他们大玩美人计,因为这是比较花时间的招数,您也能安生几天。”维克多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擦掉飞溅到办工桌上的血迹后把抹布收起,“大公派来的使者在总统领公馆等了您半天了,将军,您是先去见议员们还是先去见使者?”
“嗯?哪位大公?”青年将军问道。
“豪斯曼大公。”维克多面无表情地回答。
“是吗,那估计来的是哪个堂兄弟吧。”青年将军系上外套上的最后一颗纽扣,抬步往外走,“‘自家人’就不用那么客套了,哈哈,可不能让议员们等我。”
“您说得是。”维克多跟上,没进行任何他所应该进行的劝诫。少将跟豪斯曼本家的感情十分糟糕,虽没到对立如仇寇的地步、但也跟温情毫无关联。至少他这位亲卫队长十分清楚——假若少将身遭不测,那位豪斯曼大公不但不会有任何伤感、反倒是会大大松一口气。
总统领室内的风格简洁清爽,走出总统领室,铺了长绒地毯、悬挂金纱窗帘、装饰富丽堂皇的走廊立即让人产生步入另一处建筑的诡异之感。前任总统领是位穷奢极欲享受之人,即使身在前线也不改奢豪风格;豪斯曼少将上任后表面上没有对总统领指挥处大加改动,实际上值钱的装饰都被她整顿一空、连壁画边框上的金漆都刮下来充到军费里面;但即使如此,整座总统领指挥处外在风格依然贵气逼人、与这座钢铁壁垒的森严煞气格格不入。
赛因王通过了切斯特前线的全国求援令后,无数大小贵族携军前来支援;抵达切斯特后这些贵族们忙活的第一件事不是投入前线防务、而是组建起了前线贵族议会——这件“大事”让来自各地的实权派贵族们全情投入、甚至忽略了压在他们头顶的总指挥官是个女人这件事。现在,作为议会基础的成员框架大致确定,已到了推选十二议员长的重要关头;暗中推动这件“重大事件”的豪斯曼少将,也该在这种时候出面对其中某一方表示支持了。
离开犹如奢华别墅的总统领指挥处,少将搭乘的马车穿过石板铺就的长街,来到第七会议室改建而成的切斯特前线贵族议院——议会的影响力是必须通过军方来发挥的,军部在切斯特的最高军衔者只有少将一人,这种选举前的最后见面会少将自然不能缺席。
“少爷,将军来了。”
紫荆军军方代表的阵容中,侍卫瓦尔特凑到自家少爷、穿着上校军服的乔伊斯·夏洛蒂耳边轻声提醒。
“哦?”乔伊斯眼睛一亮,向正与他攀谈的某位实权派贵族告罪,稍稍离开整改成酒会会场的大堂中心处,假装不经意地向正门处靠拢。
这位大少爷再怎么草包,也是代表了夏洛蒂家与王国第一强军紫荆军而来的;虽然他并不参选切斯特前线贵族议会的议员,但他的支持份量显然也不轻;他以为自己不引人注目地悄悄走到正门附近,其实不知牵扯了多少人的目光——
穿着简洁、中等个头、体型偏瘦、五官其貌不扬的豪斯曼少将领着她的亲卫们走进来后,同样较为靠近正门位置的几位老派贵族假装顿了一顿才发现这位前线军方最高指挥官的登场,得体——不亲密不疏远不失礼——且保守地与其互相问候时,乔伊斯·夏洛蒂还在冲门外探头探脑。
“你不是说少将来了吗?人呢?”没看到传说中女将军的夏洛蒂少爷冲侍卫撒气。
“……”
“家族军团是贵族的私产,那些听调不听宣的大爷兵根本不是底层军官驱使得动的;而且想让那些家族军团挪动屁股到堡垒正面迎敌,又有跟老爷们扯不完的嘴皮官司。对比之下,显然是自行招募来的兵士更加可靠。”
托莱兄弟站在一处几家冒险者小队混合驻扎的营地外,几分钟前六名抬着钱箱的士兵走进了这个营地,没多久欢呼声就传了出来、惹得附近的家伙们都凑过来看热闹。
原来是之前几名冒险者凑成的小队漂亮地完成了一单军方下发的任务,战功结算后,军方立即向这几名冒险者递出了橄榄枝——成为正职士兵的雇佣,并编入切斯特直属正规部队。
说出这段话的东相当感慨,有过六年戒卫队总长经历的他确实没有产生过民间武者也能经由官方管理统筹、发挥作用的想法;诚实地说,当他以总长身份与那些冒险者协会、猎人协会的人交涉时,他总是带着深藏于心的天然优越感、与淡淡的鄙薄厌恶的;这些桀骜不驯又不通事理的家伙们除了惹麻烦和带来安全隐患、几乎一无是处。他从不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任何问题,但现在,对比起那位地位比他高、眼界比他宽、心胸比他博大的豪斯曼少将,他忍不住有些心底冒酸气——那样一位全世界知名的战术大师竟能如此务实地正视“不堪大用”的民间武者们,岂不是显得他心胸狭隘、毫无容人之量?
南倒没察觉自家哥哥神色里的异样,十分认同地点点头,“战场不是后方,小小的一点失误就可能导致全盘溃败。王国近半兵力囤积于此,换成别人的话光是安置各部军团就已经焦头烂额了吧,也唯有少将还能有余力发掘扩充兵力。”
弟弟的无心之语让东顿感泄气,不过倒也明白了拿自个儿去跟那种天才人物比较有点儿自找不痛快,“回去准备午餐吧,昨天你跟尤纳尔买的食材还不错,那种辣酱是在哪个商队弄的?”
“哦,兽人族的商队,就在咱们刚才走过的那个美人鱼商队不远处。”
“……不会是挨着凯恩凯丽兄妹的那一家吧?”
“就是那一家。”
“……见鬼,我可真不想跟那些异端打交道。南,埃琳娜就算了,你怎么还认识狼人和熊什么的?”
“哥哥,别人只是信奉不同的神明而已。”
“这能是咱们说的话吗?谁不是天父的羔羊?”
再不满意,东也还是跟着南去了那家兽人族的商队。那种风味辣酱炖煮出来的肉太美味,吃过一次就让人念念不忘。
托莱兄弟抱着俩个坛子回自家营地时,尤纳尔正好被安格斯赶出来烧水;看见御用烧水工的东后尤纳尔立即从火堆边跳起来,接过东手里的坛子要求接力换手。
尤纳尔不喜欢干枯燥乏味一成不变的活儿,对劈材烧水简直深痛恶绝;但让人意外的是,他居然十分喜欢烹饪、且烹煮出来的食物总是要比别人弄出来的美味一些。当然,你必须忍耐他那种什么东西都勇于往锅里丢的鲜明风格;自他抢过大厨工作后杂粮汤里吃出蜥蜴尾巴、青蛙腿、完整的鱼头之类的事儿已经不算稀罕了。
“不不不——那东西别往里面丢!你在哪儿弄到这玩意儿的!!”
南转身去拿香料盒的时候听到东杀猪般的叫声,猛一回头,就看见尤纳尔正从剑鞘里抽出来一条三指粗细的、冻得硬邦邦的蛇。
“捡到的,那边干枯掉的河滩……边上的地洞里。”尤纳尔嘿嘿直笑,“别挡着我,东,你不知道蛇汤有多可口。”
“特意挖开冻结实的硬土捡到的蛇吗!你的眼神可真好!”东一脑门青筋地喝道,“就算是要吃蛇汤,我也没有听过谁烹制蛇汤是像这样一整条丢进锅里去的!”
“你太斤斤计较了,老兄,不要在意那种细节嘛。”
“这不是细节的问题吧!至少要加工到看不出原型这玩意儿才有可能上餐桌吧!”
正相持不下呢,格洛丽亚听到动静掀开帐篷门帘钻出来了;一看尤纳尔手上拎的那玩意儿,整张脸都青了,“尤纳尔!你是打算让我这样的淑女吃这样的午餐吗?!惩罚之风!”
三十米外切斯特驻兵大营,哨岗里执勤的哨兵又看见隔壁那个营地凭空升腾起一股迅猛的龙卷风、卷着一个人形物体上了半空。
东半张着嘴目送尤纳尔越升越高,眼角一抽、嘴上没有把门地冒出了两个字,“淑女……?”
南脸色一变,想要捂住东的嘴已经来不及;只听又一声“惩罚之风”,东也步了尤纳尔的后尘……
“咦?快来看,又一个!”不能离开岗位的哨兵冲同伴挤眉弄眼。
“哈?真刺激,哈哈。”同伴也是不能离开岗位的,只能探头过来张望执勤岗的窗口外那一小片天空,并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幸灾乐祸。
午餐时间后,格洛丽亚提出了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十天内接几件军方的任务做做,取得通行资格后便穿过切斯特堡垒前往大裂谷另一边。
当然,秉承对内透明的风格,格洛丽亚直言他们完成任务并不需要这么多天的时间,这十天是提供给安格斯的活动期限。
尤纳尔知道内情,虽然他并不关心;托莱兄弟隐约猜到安格斯估计会做点儿什么手脚去膈应下圣地,出于对自己国家的私心,保持了缄默——东的态度倒还好,南的沉默倒是让两位施法者小小惊讶了一下;这个古板的家伙在信仰与国家之间选择了国家、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过激反应,确实是能让他们小小地留意一下了。
尤纳尔是训练过帝*队的人,旧帝国覆灭后,从旧帝国尸骸上站立起来的本大陆第一强国奥特莱斯帝*方几乎就是他创立起来的,其国力与布拉德里克大陆的索迪亚帝国几乎不相上下——当然,布拉德里克大陆的教廷比艾美卡斯大陆这边要强势得多,因索迪亚帝国的桀骜,至今索迪亚王仍旧未能加冕皇帝——虽然之后几天会过得比较轻松、今天也已经决定了要给托莱兄弟放假,他也没准许东懒洋洋地混上一天;提着跟小木棍,在不伤及筋骨肌肉的情况下这位战神阁下屈尊纡贵、与东玩起了击剑游戏。
普通人眼中击剑这种贵族喜爱的运动似乎既神秘又优雅,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这是一个实战价值算不上太高、纯粹为了好看的“游戏”;动作务求优雅、甚至牺牲了部分灵活性,使用的花剑亦是一步步向着华而不实的方向发展、已经彻底失去了剑本身的锋锐与伤害力。当然,对于养尊处优的贵族们来说这项运动仍然极富刺激性和危险性,也能稍微活动下他们那日渐肥硕的屁股和习惯于被服侍的僵硬肢体。(以上言论不代表作者本人立场,击剑爱好者不要喷我!人家不接受哒!)
东也知道自己训练体能比弟弟落后得多,认认真真地接受尤纳尔的“特训”;自然,他全力以赴、对方边打着哈欠边随便挥动小木棍就压制得他灰头土脸这种事儿是打击不到他的,对于尤纳尔,他是一点儿争强好胜的心都没有。
“咦?你们在玩儿吗?”一头黑熊带着与其完全不匹配的清脆少年音登场,在旁边给哥哥鼓劲打气的南一调头,就看到一群……一群兽化形态的兽人族涌进营地;就连康纳德那个狼人都恢复成完全狼形态,扭扭捏捏跟在后面走了进来。
“呃?诶?伊夫利?埃琳娜?康纳德?”南一时间有点儿懵神,人类眼中的兽人族兽化形态几乎都是一个样子,不出声的话很难分辨出谁是谁——得亏他们都没有重样儿的。
“噢噢!南,你们朋友吗?”尤纳尔随手一木棍敲到东脑门上,兴奋地看过来。
“啊,是……埃琳娜、埃琳娜,别舔我。呃……这是我们的朋友尤纳尔,这是埃琳娜女士,这是伊夫利……”
南还没介绍完就被黑豹舔了一脸口水,伊夫利用硕大的熊脑袋碰碰他腰部算是问候就凑到东那边去,看似笨拙的巨大身体一蹦一跳的,“是在玩儿吗?一起玩儿吗?”
南上次遇到伊夫利时这位未成年的熊族少年被熊类的冬眠本能折腾得病怏怏的,这会儿到了早春,这家伙活波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疲于应付的东不想理也没有余力理会他,但尤纳尔这家伙是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矜持的,目光炯炯地盯着伊夫利那毛茸茸圆滚滚的熊躯,小木棍一丢、摩拳擦掌地就准备上了,“是在玩没错啊!你想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