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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来泽·马丁·约翰斯顿,从小被家族当成接班人精心培养的他,也曾有过浪迹大陆、追求正义光辉之名的英雄梦。
年轻人眼中腐朽顽固的成年人,也是有过热血澎拜的青年时代的。那个时期的约翰斯顿视家族荣誉为无物、也根本不把唾手可得的伯爵爵位当成一回事。二十岁的时候,约翰斯顿携带了少量金币、甩开了不离身的仆从,独自一人离开家族领地,雄心勃勃地踏上冒险旅程。
不到一个月后,他再次独自一人回到家乡,带着疲惫和困倦、失望和落寞,以及从未有过的、对权势、地位的追求与野心。
平民的生活太过可怕,所谓的冒险、游历,也永远不是游侠小说、勇士传奇里描述的那样浪漫。不到一个月的流浪给予了约翰斯顿刻入骨髓的教训,他终于明白贵族爵位是多么的宝贵、豪强家族提供的庇佑是多么的难得、仆从环绕的生活是多么的让绝大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及。
也曾拥有过英雄梦想的年轻人宛如大梦初醒、知道了对自身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也明白了财富与地位才是生存于世的根本;自认吃足了苦头的青年人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不再抱怨繁重的家族教育、不再腻味虚伪客套的族人、不再莫名其妙地愤世嫉俗——并毫不犹豫地将曾经天真的自己扼杀。
二十年的时光过去,那个只带了几枚金币就大胆地迈出家门走向世界的年轻人彻底消失;坐在伯爵爵位的尊贵椅子上的,是个大腹便便、衣着讲究、留着长指甲戴着甲套、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目光挑剔轻慢,神态倨傲矜持。在一部分吹捧权贵的爱情小说中,这就是所谓的身居高位者的高贵气质。
“你们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我们可以让你们得到。”约翰斯顿伯爵轻哼着说道,不轻易被激怒、不为对方的言辞挑动彰显着他的家教,不冷不热的态度体现着他的修养,“切斯特军的兵锋之锐利,这些年的战争中还不够让大酋长明白轻重吗?”
联邦使者微微垂下眼帘,掩饰目光中一闪而过的轻蔑,“伯爵大人,我邦十三座邦城、二十二个部落联合,所选出的三十五名酋长,无一不代表一方势力。如您这样尊贵的贵族,在酋长决议中自然是能拥有席位的;但贵方要求的十六位贵族皆各占一席,这确实与我邦的传统不符。”
用传统而不是用规则,这名使者显然是抛出了看似可观的诱饵,但又似乎一步不退。
约翰斯顿伯爵眼睛眯起,嘴角微微下拉。他当然不在乎那些子爵或是还没把爵位捞到手里的年轻人是否能在这场交易中占到便宜,但他现在既然站在代表己方贵族与对方交涉的立场上,那么即使自己这边内斗激烈堪比战争前线,他也必须表现出团结统一的表象、为了他看不上的那些人的利益力争。
当这场密会进行时,堡垒内的另一边,飓风女士下榻的住宅区。
站在二楼落地窗前眺望远处的南脸色晦暗,紧绷着脸,垂在身侧的手不时握成拳,又泄气地缓缓松开。
“南?”
穿着家居长裙的格洛丽亚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相对女性来说略嫌生硬的五官也被柔化了不少。
“抱歉,我打搅到你了吗,女士。”南歉意地侧身,后退半步。
“没有,我马上就去睡了。”格洛丽亚慵懒地伸个懒腰,“你在看什么,军营?”
“那边是……是我住了三年的地方。”南神色里有些怀念,更有些落寞地说道。
后勤处为格洛丽亚安排的住处地理相当优越,离总统领府只有十分钟马车车程,不远处就是军官的营区和后勤处总部,无论安全性还是交通便利性都首屈一指。
格洛丽亚冲南投去古怪眼色,“……你在想西里尔留给你的那份文件的事?还没决定是否完成他的托付?”
南有些尴尬,女性的直觉太过敏锐了,“我……抱歉,我太优柔寡断了。”
不交出去,就愧对了西里尔的托付。交出去,南又无法欺骗自己不懂即将引起的轩然大波。
格洛丽亚耸耸肩,“安格斯不是从你这儿借阅过那份文件了吗?他也留在哈罗德城玩了钞游戏’……我不是叫你去期待别人、把期望放在别人身上,只是这种事明显有违你的意愿的话,你又何必去纠结其中呢?”
南没说话,沉默地看向远处。安格斯的所作所为与他无关,就算安格斯在哈罗德城弄得天翻地覆、让那些食埃伦领地难民以自肥的混蛋付出血腥代价,但这毕竟跟他接受了西里尔的托付无关。
格洛丽亚知道这小家伙在钻牛角尖,干脆直接问他,“南,你认为是自我满足的正义感重要,还是真正的公义重要?”
“呃?”南愕然。
“我这么说吧,城市执政官在死神踪迹出没时极力隐瞒,对于热血的年轻人来说是无能愚蠢的象征,对吧?的确,那些肥头大耳的政客是没有能力逮住死神的,除了拼命掩盖子也确实没有别的本事。但如果这时候跳出来一个自诩正义的人,把执政官竭力隐瞒的事情揭露出来,又是真正正确的吗?”格洛丽亚逼视着南,毫不客气地说道,“自以为正义地揭开死神出没的消息,的确是让执政官颜面大失。但这又如何呢?这么干是否解决了问题?揭露‘黑幕’的人有抓住或是驱赶死神的能力吗?能制止死神的连环谋杀吗?”
她一手叉腰,将酒杯端到两人中间,冷笑着说道,“再怎么难以接受、匪夷所思,死神出现在自家城市里时,如果没有抓住他的能力,那么掩盖子确实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别管是否无能、是否尸位素餐,牢牢按住消息确实能够保证城市大致上的稳定。而以自我满足的正义感去揭开盖子、又没有能力处理后续的正义之士所带来的,又是什么样的局面呢?像你哥哥那样清楚死神的作案轨迹和风格的人是绝对少数,绝大多数人对于死神知之甚少、只听过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连环的谋杀案、血腥的肢|解分|尸,在普通人眼中这就是死神的符号。听到这样的恐怖存在就潜伏在身边,普通人唯一能做出的应对就是:恐慌。”
“你在戒卫队干过,比我更清楚民众大规模恐慌后会产生什么样的混乱,这造成的损失远远比死神留下十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还来得可怕——但这还不是最糟。最糟的是什么呢?是模仿犯罪。没有人见过死神,只知道他杀掉的人有贵族有平民,且手段残酷、声名远扬。有着平日无法敌对的仇人、又或是纯粹想出名的人,对某人痛下杀手再伪装成死神手笔的模仿犯罪,会随着民众的恐慌一一诞生、加剧普通市民的恐慌、并诱导出更多的模仿犯罪。”喝完睡前酒的格洛丽亚双手抱胸,似笑非笑看向南,“这些后果都是可以预料的,成年人可不会像小孩子一样相信普通人‘越贫穷越善良’。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认为那个站出来揭开‘黑幕’、指出执政官无能之处以博取名声的所谓正义之士……是真正的正义?”
南被格洛丽亚看得心底发虚,目光忍不住游移——这是很少有的,绝大多数时候,我们的神圣骑士总是能坦然地与他人对视。
“……抱歉,女士。”沉默许久后,他微微低下头,难堪地说道,“我想我是陷入……不能为自我满足的正义感而骄傲的……误区里去了。我太自以为是。”
“为什么要道歉,你其实没做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格洛丽亚笑了起来,“你期望自己能把每一件事都做好、让所有人都满意、都夸奖你、认同你,对于你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心态了。”
南脸颊微红,习惯性地抬手抓了抓头皮,“你这样一说,我才明白自己有多自大,真让人羞愧。”
格洛丽亚摆摆手,“你犯的错我也犯过,没什么好难堪的。谁没有过年少轻狂不自知的时候呢?我遇到我的老师时——那时候我都快五十多岁了,还有着想要把事儿做的全面周到的毛病。后来我的老师问了我一个问题……”
顿了顿,格洛丽亚笑眯眯地冲南一挑眉,“现在我也问问你吧,南。我的老师当时是这样说的——在没有任何前提的情况下,我杀死一个陌生人可以拯救一百个陌生人的性命,那么我会不会去做呢?”
“这……女士,这根本就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吧。”南郁闷地说道。
“对的,小家伙,这就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假设,甚至不能称之为问题。我听我的老师这么说以后,跟他纠缠了半天……那注定要被杀的人有没有做什么坏事?那一百个等待拯救的陌生人又是什么品行?而后我的老师不耐烦,揍了我一顿。”格洛丽亚做了个怪脸,“揍完了我后我的老师才继续告诉我,人总是要面临两难选择的,也总有不得不放弃某些东西的时候。”
南想了想,问道,“女士,你的老师有没有说过……当面临两难选择时,能够让人作为参考基础来思考的……是什么呢?”
“自己。”格洛丽亚说道,“切确地说,让自己好受一点的选择,就是最好的方法。死一个是死、死一百个或者一百零一个也是死。能不能帮助他人,就看能力到达哪个地步,再尽力去做。毕竟人是为了自己而活的,没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损失自己的利益去救别人不是不行,但这个度只需要做到问心无愧就行了。”
南跟见了鬼一样的瞪着格洛丽亚,这个回答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也跟施法者给他的印象不符。
“那么看我干什么,神也有私心的吧,何况是我们这些匍匐在地的人呢?”格洛丽亚恼道,“施法者追求心境,可不是把自己当成救世主来一昧充当好人的。就像我之前那个假设,有能力抓住死神的人,大可充当一把正义之士去跟执政官唱对台戏;没有那个能力,那就老实点把嘴巴闭上,别借着正义之名去给别人添麻烦。”
“呃……”南一时间还真无法说出什么来,这种十分务实、或者说冷静又现实的思想还真是他没有接触过的;善行和正义在理智的施法者眼中都成了可衡量的筹码,只有能不能做到、有没有能力去做,与理想、梦想、追求等精神上的信仰无关。
“我得睡觉去了——咦,东呢?”格洛丽亚才懒得想南是不是思想上受到了冲击,说完她想说的话就打着哈欠准备回房间,而后才注意到托莱兄弟只有一个人在。
“东去见他的战友了。”南说道。
“这家伙……宵禁前回不来不是还得我去接他吗?”格洛丽亚黑了脸。
“东向后勤处申请留宿士官营地的权限了。”
“好吧,我倒是差点忘了他是个多么八面玲珑的家伙。”
被他俩提到的东,这时确实留宿在了战友的住处——但很倒霉的是,他现在并不是像南与格洛丽亚想象的那样与战友勾肩搭背欢声笑语回忆过去,而是缩在公共浴室的换衣间里瑟瑟发抖、惊恐地看向不远处白瓷地板上渐渐蔓开的血液。
“……瓦、瓦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