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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地杀人,许多人都能做到——也就是习惯与不习惯而已。但说到冷静地将尸体“剪裁”成堪比“艺术品”的存在……这就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了。
不伤害皮层和肌肉组织的情况下摘取人体内的脂肪是相当困难的,更别提是将个体重超过两百斤的家伙恢复到青春时期的形态——脂肪的留存量、皮质的剪裁、二者之间是否能贴合,都是高难度的事;如果是在宽敞的工作间里以布匹、棉花、石膏之类的东西制作一件仿真人偶,那能工巧匠就能胜任;可若是换在杀人事件现场、手底下的加工材料是血淋淋的尸体……
光是想象,托莱兄弟的脸都绿了。
格洛丽亚都惊了,“还有这种事?这个死神是个奇葩啊!”
“在那之前,我潜入过几个城市的市警司偷看过死神的作品;不得不说,塞尔维港口的收尾之作是他的创造巅峰。”安格斯慢悠悠地放下茶杯,又慢吞吞地伸手探入自己的空间手环,拿了颗纽扣大小的光影石出来,“虽然也很想拿走那具尸体保存,但总觉得光是将尸体从现场搬走就已经是种亵渎了……所以我只录下了现场。”
“喂!你这种想法很危险啊!”格洛丽亚惊道。
“等等……”东看见安格斯掏出的光影石,脸色大变。
来不及了,安格斯已经按动了光影石,一副清晰的画面投影在房间正中央。
“啊!”东惨叫一声转过头去,他自己也看过死神的案件现场报告,那些诡异的画面可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但人总是要败给自己的好奇心的,特别是在有底气不会被伤害到的时候……他侧过头去后能隐约看见投影画面的边界部分,耳边还响着格洛丽亚的大呼小叫声,心底跟被猫咪抓挠一样难耐;最终,他用手捂住眼睛,偷偷地从指缝里张望——
暗色调的画面中,背景大约是某户人家废弃的仓库,堆放着不少旧桌椅、床柜、布匹等杂物;一束阳光从天窗上落下,映照出空气中浮游的灰尘和密集的蜘蛛网;一个人静静坐在老式的雕纹扶手椅上,从他头顶上投射下来的阳光映照出他年轻的容颜;他赤|裸着身体,紧绷的皮肤勾勒出年轻人应有的纤瘦身体曲线;但若仔细看去,会发现他的皮肤上有无数道缝合线、包括面部,只是采用了接近肤色的细线,乍一看下难以发现异样。
画面中人的左手边,一面古旧的梨木桌上堆放了许多东西,那大约是椅子上的人的另一部分——血肉、多余的皮质、大堆的脂肪、一小团毛发、以及一套贵族最常穿的燕尾礼服。桌下还有盆、桶之类的东西,不少血水洒到地上,还没有干透。
“……!!”东捂眼变成了捂嘴,眼中瞬间憋出泪花,用尽了所有的自尊心才把大吐特吐的欲|望憋出去。
“魔法女神在上!你说这是塞尔维港口政事官的妻弟?两百多斤的大胖子?”盯着画面里身材瘦削、五官清秀的年轻人,格洛丽亚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她打了个响指,精神力延展到画面中,放大了画中人的面部;若说躯干部分已是巧夺天工,那么面部简直就是神乎其技——看不到多余的赘肉或是过剩的皮肤,脸颊部分多余的咀嚼肌大约也被剔除了部分,让脸型变得圆润且完美,表情更是栩栩如生。
“魔法女神在上……”格洛丽亚再次感叹,这不是出于对丧心病狂者的惊诧,而是纯粹对某件“艺术品”的欣赏,“这似乎像是古派系的雕塑风格,说是某位雕塑大师的作品我都信了。”
“最开始我也这么想,不过在偷窥杰佛里城的资料室时,我注意到他早期的风格颇为粗陋不堪,在此国王城的第一次出手时,尝试剥离肌肉层就将骨骼损坏得零零碎碎。”安格斯不无赞美地点评,“短短四年时间,他的技艺就精湛到了这个程度……若非不符合世俗眼光,称其为当代大师并不为过。可惜的是……”他的手指点向画面中的背景,以略带遗憾的口吻说道,“这是希尔保特·林赛自家府邸里的库房,在希尔保特发疯了一般搜索全城时,‘死神’在他们家的后院里悠哉地把他的妻弟弄成了完成度颇高的艺术品。可惜当时我被他留下的线索误导,晚到了一些时候……”
“诶?等会儿!”格洛丽亚挥手打断他,更加吃惊了,“你说他误导你?你……你也会被人误导?”
“人外有人,女士。”安格斯坦然,“对方并非职业级强者,若没有足够的智慧,可不能把这么多人玩弄于股掌。”
格洛丽亚快跳起来了,“普通人?一个普通人?!”
“充其量……是个训练有素的、拥有一定武力的普通人。他的计谋都是不需要非人武力就能完成的。”
“我的天……”格洛丽亚只能惊叹了,“妖孽也太多了——我现在都对这家伙有兴趣了,安格斯,我们要试试来捉住这个有趣的小东西吗?”
“与你相遇之前,我本就在做这件事。”安格斯微微颔首。
“很好——那我们现在先做点儿什么准备吧,我应该先去找猎人协会,对吧?”格洛丽亚眉飞色舞。
“我不认为猎人协会会有他的信息。”安格斯转头看向托莱兄弟,在彻底傻眼的南身上瞟了一眼,又转向东,“……本地戒卫队应该会有你们所说的那个贵族案件的资料。”
压根不敢看这边的东没发现自己被盯上了,直觉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得也是,咱们可是有官方人士在的。”格洛丽亚也是看了南一眼,而后目光炯炯地看向东。
南这个人有些地方顽固了点儿,两位施法者都觉得东比较好使唤。
“啊?”东总算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请等等……两位,你们是认真的吗?”南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嗯?”
“不论你们如何赞赏死神的行事风格,可他终究是犯罪者吧!”南有些激动地说道,“受害者有罪,加害其的人就没罪了吗?艺术天赋展现在这种地方是对艺术的亵渎才对吧!这可一点儿也不值得称道,你们这种……这种追捧态度是不正确的!”
格洛丽亚头疼扶额,安格斯倒是意外地看了南一眼,他还以为这家伙知道利害后会老实一阵子呢。
“那个,南。”东连忙起来打团场,“咱们不能否认,被死神挑中的家伙全都足以上绞刑架……当然,当然,个人并不具备逮捕、宣判、审判并且执行的权力,且死神的手段也太过血腥……”
东一边胡说八道着,一边冲南挤眉弄眼——他们俩是想抓住死神呢,这可是好事!别搅局了亲爱的弟弟!
“我知道!人们称他为死神,也有毁灭并获得新生之意;但杀掉几个恶贯满盈之徒能有多大作用呢?添加进哗众取宠的血腥手段,更多只是引起恐慌吧!”南毫不客气地说道,世人确实不乏追捧死神之辈,但他并不认为那个血腥狂徒有多么伟大,“摧毁之后引导新秩序,才是正确的做法。只以暴力血腥手段摧毁旧规则,事后悄然远去,新上台的家伙能比前者仁慈?根本不见得!死神走过的地方有因他的行为而稍微改善的吗?并没有!有的只是因畏惧他的手段而更加残暴地施行各种禁令的暴君!”
“呵。”安格斯笑了,毫无温度的冷笑,懒得掩饰的鄙夷,“至少他那么去干了。袖手者……有权力去指责行动者?”
“……”南的脸色瞬间羞红,但他并不想放弃自己的观点,“或许……死神是某个奋起反抗的勇士,他的精神或许有可取之处,但并不值得推崇。毁灭有多容易,建设就有多艰难。亚德里恩·罗兰被杀,他的家族军团就不会再肆虐人民了吗?若是他的家族军团因此而疯狂反扑、报复,受伤的也只是无力反抗的民众而已。”
“南!”东怒喝道,“你怎么还在想那种事?”
“噢哦……”安格斯戏谑一笑,南话语中不小心泄露出来的想法被他察觉得一清二楚,“真让人惊叹,这是秩序的守护者、神的信徒会说的话吗?你似乎隐藏着可观的野心呢,小家伙。”
“我——”南也呆住了,被自己话里带出来的情绪和想法。
安格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不依不饶地说道,“毁灭秩序这种事儿确实非常简单,遭受不公或是纯粹对际遇不满的人都会轻易地产生这种冲动。任何时代这种家伙都不鲜见,且大多数在毁灭秩序之前就先毁灭了自己。而你,小家伙。”他笑意浓烈,下巴托在手背上,“你可比毁灭秩序的家伙危险得多。想要建立新秩序的野心家,这是你对自己的定义?”
“不……不是的,我没有那么想。”南窘迫地连连摆手,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我不敢有那么狂妄的想法,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我绝没有那么想!”
“好了,别逗他了。”格洛丽亚制止安格斯,同情地看了南一眼,“你也别太较真了,南,钻牛角尖的家伙往往总是把自己逼上绝路,别那么跟自己过不去。”
“……是的,女士。”南颓然。
“我们并不是吹捧所谓的死神,也并不是就认同了这种暴戾的风格。以我个人来说,我觉得他还挺有趣,仅仅只是这样而已。”格洛丽亚开解他,“你不喜欢我们的想法,这很正常。但你不是会按照喜好来挑选玩伴的孩子了,对吗?南。”
“抱歉,我的发言有偏颇。”南诚实道歉,“同伴间即使观念不同,也应该求同存异。”
一小时后,哈罗德城中诚区,戒卫厅本部。
“东·托莱?”哈罗德城戒卫队总长笑盈盈地走进客房,脱下礼帽,冲站起来的东微笑颔首,“可真是稀客,东,王城一别,快十年没见了吧?”
剃干净胡须、穿了身从杰佛里城带出来的正装的东同样一脸谦和笑容,上前握住对方的手,“是的,杰夫,我们两家住得这么近,却总是天各一方。”
杰夫·桑德利,托莱家的老邻居,与东同样毕业自神学院的童年玩伴,同时也是南的好友威利·桑德利的亲大哥。他比东还年长几岁,担任哈罗德城的戒卫队总长也快十年了。
“你怎么有空到哈罗德来?调职了吗?”杰夫与东挨着坐下,以亲密又不失礼貌的口吻说道。
“没有——事实上,我辞职了,现在只是个乡下的土财主。”东哈哈笑道。
“嗯?”杰夫意外了一下,即刻明白过来,“对了,你是王室派的。”
“看来你都知道了。”东唏嘘。
聪明人间不需太多废话,距离前线较近的杰夫·桑德利收到洛因大公爵阁下站位的风声并不奇怪。
“你只是运气不好,东,杰佛里城毕竟是后方。”杰夫宽慰道,哈罗德城这种前线城市,上层就不会轻易进行大的人事变动。
“没事儿,老伙计。我可是神圣骑士,想把我踩到泥里可不容易。”东貌似豪迈地笑了笑,“不瞒你说,我现在有个任务……直属任务,你知道的。”
别把话说尽,臆想的空间就大了,杰夫果然被其误导,微微一笑,别有深意地道,“你们家向来受神恩宠。那么,想必你来找我也不仅仅只是叙旧了?”
东打个哈哈,又说了几句废话,才慢慢把话题引到“死神”上去;果然,这个让官方公信力颜面大失的人物让杰夫的脸色瞬间数变,也很明显地不愿意谈论这个;东又绕了半天圈子引导话题,杰夫才勉为其难地表示愿意提供一定的资料协助。
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交情早就不会像南和威利那种年轻人来得纯粹;不涉及利益的情况下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涉及利益,就难免要暗自角力一番了。就连来之前明知总长是自己的旧友,东也先偷偷摸摸跑了一躺本地报馆,花了点儿小钱买通通信飞鹰管理员,了解了下当前局势;确认洛因大公爵刚刚离开杰佛里城、林赛家下发的通缉令根本没到猎人协会总部、军部解除他们兄弟军衔的消息也没扩散,这才敢昂首挺胸地走进来。
本城的戒卫厅档案室当然不会光明正大地开放给外人观览,东只有幸被带到了档案室所在大楼的会客室,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在杰夫吩咐管理员去取档案时,他装作不经意地在走廊上溜达了一下,悄悄把一粒芝麻大小的黑色种子丢到墙角处,而后就故作怀念地与杰夫·桑德利聊起了学院时光、并顺带提了一下他的弟弟威利与南之间的交情,以加深彼此之间疏离已久的关系;拿到薄薄的档案袋后,他们俩之间更见亲密,还约下了之后参与城主大人酒会之类的应酬。
东“深入虎穴”时,南脸色郁郁地漫步在哈罗德城的下城区。
每个城市的下城区都差不多,低矮杂乱的民房、肮脏的街道、吆喝声有气无力的小贩、面有菜色的平民;对比乡下,这算是比较好的状态——至少大多数人还是能穿得多一些,也能弄到点儿糊口的粮食,还能时常听到顽童嬉戏声。
身为神圣骑士,还担任过戒卫队分队长一职,即使没有爵位,也没少出入豪富之家——贵族们的酒会、宴会、茶会等等参加得多了也就那样,千篇一律的虚伪客套、浓妆艳抹的贵妇们、道貌岸然的绅士们;看似高雅华丽,真的深入进去,也不觉得这个群体有多么神秘——男人们讨论的总离不开哪一家的夫人妩媚妖娆易上手、哪桩生意被某个白眼狼搅黄、哪处的农庄牧场平民愚昧蠢笨懒惰、哪家的暴发户闹了笑话、哪位老眼昏花的绅士在仿制艺术品上花了冤枉钱……
南发自内心地认为那样的生活是沉闷无趣的,对那些乐此不疲的人十分难以理解;可一墙之隔,不同的城区间,人们又是多么渴望那样的生活——不被寒冷所困,不被饥饿所扰,能在温暖的屋子里享受精致的美食,能谈一些放松的话题……
南知道这种想法很不正确,可他忍不住想要看到那样的世界——不需成群的奴仆、不需华贵的豪宅,只要人们都能住进不漏风的房子、得到能够填饱肚子的食物——
东整理仪容时,南也顺带捯饬了下外表;这段时间的旅行下来他没再像当初那样追求外表光鲜了,但能够让自己形容整洁的话自然是不会吝啬在这方面花时间;一脸忧郁的他身着极为托显身材的兽人族工艺轻便服,腰配长剑,背负方盾,脚踩长靴,行走于街头时引来不少行人侧目,更有奔放的少女频频冲他抛眼色,只是不断长吁短叹的他没发现。
闷着头走过一条十字路口时,一股强劲的冲击力忽然从侧面袭来,就像是撞到了无比坚硬的铁块上,猝不及防的南连惊叫声都没发出就被弹出去两米多,差点儿摔了个屁墩。
“诶?啊、哎哟,不好意思啊老兄,我没看路,你还好吗?哥们儿?”
从侧面小巷里走出来的家伙双手抱着巨大的纸袋子,从油腻腻的纸袋子后面露出一颗脑袋,颇为紧张地叫嚷道。
“抱歉,我也没看路,没事没事……呃?”南揉了下隐隐发疼的胸|部,细一看去,顿时愣住了。
一个瘦巴巴的小个儿,估计比格洛丽亚还矮些,脑袋只到他的前胸位置,体重估计也就百斤出头——这样的小个儿差点儿把他撞飞出去?!
这家伙不太看得出年纪,面部倒是有那种饱经风霜后的痕迹,但皮肤紧致、没有皱纹,整个人也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细看了一遍南后他松了口气,并没有觉得自己把南这种大块头撞飞有什么好奇怪的,笑容可掬地说道,“你看,我都快看不见前面了,可不是成心惹事找茬。作为赔礼,分你点儿吃的怎么样?”
“啊?”南跟不上他的思路,连忙谢绝,“谢谢了,朋友,不过我确实没事,撞到你我也有错。”
“哎呀,年轻人不要学老头子一样客套。”这人笑嘻嘻地腾出一只手,伸进油腻腻的袋子一摸索,拿了块报纸包着的油饼出来,“来吧老兄,这可是弗洛拉大妈家的煎饼,我可是排了半天队才抢到的,分你一个。”
这家伙往纸袋子里一掏就弄得满手油腻,包着油饼的报纸上也沾着些可疑的污垢;南咽了口唾沫,在怎么不伤害对方自尊的前提下拒绝中苦思半响,发现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忽视他指甲缝里刺眼的泥垢,硬着头皮接了过来,“……那可就……太谢谢了,伙计,我也……正好还没用午餐。”
“是嘛——既然这样的话就跟我一块儿吃吧,我看你的块头,这么一块油饼肯定不够。”这家伙一点儿也不见外地说道。
南简直有自抽嘴巴的冲动。
在不涉及原则的前提下,南其实很不擅长拒绝别人;而这个古古怪怪的家伙也热情得让人无力招架,把南扯到附近的街心花园、两人并排坐到脏兮兮的长椅上,面对着枯萎凋零、疏于照料的花木和污水横流的大街,摊开装满食物的纸袋大吃特吃。
“这地方还真暖和,我的家乡这个时候还大雪封山呢。夏天的时候街上会满是露着胳膊腿儿的小姑娘吧?雪山之神在上,我都快迫不及待了。嗨,老兄,你们这儿的食物可真够劲,这是辣椒吗?我们那边儿不流行这种香料……”
这家伙太健谈了,他说了十句南都插不了一句;更离谱的是别看他说得吐沫横飞,嘴巴里咀嚼着的食物硬是一点儿残渣都没掉出来,看得南一愣一愣的。
“呃……这么说你来自北方?”南总算是找到插嘴的机会。
“对对对,从这儿更向北、越过大草原、翻过那道该死的山脉——”这个小个儿又唠叨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冲南笑笑,“你看,我真是太失礼了,都还没问你怎么称呼呢。我叫尤纳尔,老兄,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