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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灯光,海水特有的水腥味,浪花翻卷、拍打窗体的声音。
南从非人类的浮空视角愣愣地看向那个缩在灰黑色床单上的小男孩,脑中“嗡”的一声、失去了思考能力。
那是……安格斯的脸。
稚嫩的、脆弱的、迷惘的、恐惧的……一切不该出现在安格斯身上的情绪呈现在那具弱小的身躯上。他看起来最多只有六、七岁,胡子修剪得比较整齐的海盗船长满意地打量了他的面部后,嫌弃这件商品“太过幼小、卖不出好价钱”,刀疤脸独眼龙不得不拍胸脯保证他可以把这小东西养大点儿、当船航行到爱美卡斯大陆时刚好可以参加奴隶贸易。
他们那龌龊的声音在南耳中只是蚊子的嗡嗡叫,南全部的集中力都放到了神似安格斯的儿童上——他习惯了这个男人的强大和自信,所以他一时间难以把这个脆弱的小男孩跟安格斯划上等号。
这个空间的时间……有些诡异,在南发怔的时候时间快速地流动,小男孩在夜晚来临时彻夜哭泣、又在刀疤脸独眼龙送来食物时赶紧抹去泪痕,他似乎已经知道不能在他人面前轻易地暴露脆弱的一面。
日夜疯狂交替,固化在虚空中的南默默地注视着被困在这狭窄房间中的小男孩。他从床下扳了一块木板、将其中一头在木门的铁框上磨出尖头;他在油腻腻的地板上来回行走,想让自己不失去逃跑的能力;更多的时候,他被无尽的孤独折磨,慢慢地忘记了怎么流泪。
三百多次日升月落,小男孩身体变高了一点点,胳膊壮实了一点点,却失去了很多……比如孩童应有的活力,比如生动的表情。
时间的流逝对于南来说快到转瞬即逝,但对于真切地经历了这一切的小男孩,这是难熬的、如同噩梦般的时光。
终于……枯燥的日夜流逝中出现了调剂品,快要靠近爱美卡斯大陆的这艘海盗船遭遇了势均力敌的敌人。思想几乎被凝固的南感觉到外间的异样,他漂浮而出、看见另一艘更巨大的船只与这艘船接舷,彪悍的海贼们咬着砍刀、凶恶地扑上甲班。
惨烈的厮杀持续了半个多钟头,南看见那个胡子总是修得很整齐的海盗船长被人用短矛掷穿了喉咙、看见那个刀疤脸的独眼龙被人砍掉双臂后踢下大海。胜利者欢呼雀跃、兴致勃勃地准备接收战利品,南猛然想起那个神似安格斯的小男孩、连忙退回那件笼子般的房间,却看见已经有人先一步闯入。
这是个高大健壮的女海盗,头巾上还冒着他人的鲜血热气,胳膊上绣着与刀疤脸独眼龙不同的纹身。她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拿着磨尖的木片、如幼犬般跟她对峙的小男孩,“……布龙菲尔德人?”
小男孩静静看着她。
女海盗冷笑,“你这种人当不了海盗,小子,你那张脸只能去给恶心的贵族老头子当玩具。”
小男孩忽然将手中木片尖头部分刺向自己的脸,从眉骨处深入皮肤、用力向下拉,粗糙的木刺在他精致如人偶的脸蛋上留下恐怖的、如同蜈蚣般的不规则伤口。
“唔……啊……!!”他终究……是个小孩,毁掉自己的脸用掉了他所有的力量和勇气,面部血肉模糊的他跌坐在地,痛苦得全身发颤,却还能用倔强又……渴求的眼神看向那个女海盗。
他短短的人生经历让他知道女性是比较心软的,而他也唯有用这种办法来解除自身的困境——如果他不想被别人随手杀掉、又或是用那种讨论商品的口吻讨论他的话。
“哈哈哈……好!不错,你现在有当海盗的资格!”女海盗大笑着上前一把抓起小男孩的后领,粗暴地将他拎了出去,“但你得先从打杂做起,直到你能有伤害自己之外的人的能耐!”
南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明白到了——那个小男孩确实是安格斯,幼年时代就拥有成年人狠厉的安格斯。
南没有去想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也没有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进入这种观察安格斯过往经历的角度,他的脑子混沌一片、懵懵懂懂,只能被动地接受他所看到所听到的东西。
安格斯在海盗船上做打杂,和同层次的人争夺淡水、抢厨师倒到垃圾桶中的残羹剩菜,他以面部的自残伤痕获得了“蜈蚣”的外号,海盗船上的人殴打他、欺负他,但并没有轻视他。当他长高到足以挥动砍刀的年纪,他和成年的海盗们一起跳上商队的船帮、砍杀比他更高大的护卫,用别人的头颅来提升自己的地位,成为被海盗们承认的同伴。
他的皮肤嗮得黝黑,四肢变得粗壮,面部染上风霜。渐渐地,他成长到超过了南所见到他时的年纪、过了三十岁、四十岁,耳鬓的黑发慢慢花白。
他成为了这艘大船的船长,又收服了爱美卡斯大陆东海岸的数只海盗船,成为最大海盗船群体的总统领。
在他五十岁时,南从他的脸上已经找不到曾经那个黑魔法师的模样了,粗粝的皱纹爬满他的面颊,花白的胡须盖住他曾经让人心颤的面容。
船长蜈蚣开始力不从心,他总算是把注意力从征服更多的海域商队转移到追随他的年轻船员们身上。他将船队带到一个小渔村般的港口停留下来,用他多年积累的财富将这个渔村建设成新兴的城市,让他的船员们成为这个城市的建设者和拥有者,迁移附近的流民为领民,与别的城市建立沟通和贸易渠道。
六十岁的船长蜈蚣得到了这片港口所属贵族的封赐,以几千个金币的代价获得了代表荣誉与地位的姓氏。他从曾经的船员中挑选出优秀的继任者,将其收为义子,把代表贵族的姓氏和这座城市的未来传给他。
七十岁的船长蜈蚣躺在城外小院中的躺椅上等待死神来临,他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遗憾,不是谁都能从待售卖的宠物走到他今天这一步,他对于死亡的召唤毫无畏惧。
南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是的,他身上没有安格斯那诸多的光环,但全程见证了这位老人一生的南,也并不认识他非得要像安格斯那样……他已经做得很好,以一个普通人的立场、做到了许多人穷极一生也只能望其项背的事。
南忽然觉得安格斯这样死去也不错,至少这样的他是有着充实满足的人生的,哪怕是面临死亡的最后一刻,他枯朽的面容也是如此地有生气。
南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是眼前这个等待死亡的老人确实给他一种幸福、宁静、祥和的满足感。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这座小院的木门被人推开了。
躺椅上的船长蜈蚣撑起上半身,和南一起看向来客。
走进来的……是个穿着黑色长袍的陌生施法者。这个人走到船长蜈蚣身前不远处站定,用一种古怪、无礼的目光上下打量,轻笑:“我感应到强大的灵魂,却只是个等死的老人?”
“你是谁?”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的老人衰弱地问。
陌生的施法者一脸戏谑:“我是谁不重要。但让一位施法者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是件失礼的事。”说着他掏出古怪的小瓶,拔开瓶塞,“反正你的生命所剩无几……那就用最后的力气来试试看能否让我满意吧。”
虚空中忽然出现两只半透明的大手,一只手粗暴地捏开老人的下巴、一只手举起小瓶倾倒。
老人耷拉的眼皮猛然大睁,双手掐着喉咙费力地想要出声、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出气声;他全身的皮肤肌肉剧烈地抖动、关节不受控地痉挛、皮下的青筋和血管如同蚯蚓那样扭动起来。
“生命元素、恶魔原血、半神原血和魔核混合,是否能延长垂死之人的性命呢?我一直想要求证,奈何寻不到灵魂足够强大又愿意舍身的试验品。”
“没想到在这种偏僻的乡下也能发现合格的试验道具。”
陌生施法者的声音让南极度愤怒、愤恨,当他双目发红地瞪向那可恨的家伙时,他心中却又清醒地明白这不是他的情绪——他正在被别人的情绪所感染。
南将视线转向老人,他已经从躺椅上滚落到地面上去了,他的身体佝偻、弯曲如虾米,全身每一处皮肤、肌肉、血管、骨骼都似乎正在遭受巨大的痛苦。
陌生施法者坐到了老人之前躺着的躺椅上,兴致昂扬地观察试验品的状况。不知过了多久,这个陌生施法者笑了起来,抬脚将正面朝下的“老人”踢翻过身,兴奋地一挥拳,“成功了!”
南也惊诧地看着“老人”,不……现在叫他“老人”或是“船长蜈蚣”都已经不合适了——他的头发依然雪白、但发根处是黑色的,他的身体恢复到年轻人的状态,至多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就连年轻时暴晒出来的黝黑肤色也变得如玉般洁白、年幼时在自己面部划下的伤痕更是消失无踪。
除了发色……这个满头大汗、无力地瘫在地面上的人,和南记忆中的安格斯完全重合;只是当他睁开眼睛时,那双太有生气的瞳孔……与平静到让人心悸的末日审判有太大区别。
兴奋过后的陌生施法者露出了惊艳神色,慢慢蹲下、用手指抬起安格斯的下巴,“原来如此,布龙菲尔德人……传说中媲美精灵族美貌的远东人种?不不……你可比奴隶市场上那些远东商品完美得多。”
不能动弹的白发青年用被愤怒染红的黑红色瞳孔注视着他。
陌生施法者似乎很喜欢被这样注视,他连声音都愉悦起来:“别担心,作为商品的话,你不过就是几百个金币而已。作为试验品,你却价值无双。”
他附身凑近安格斯,哑着嗓音声音说道:“你喝下的药剂万金难求,希望你能明白我在你身上押了多大的注。如果你撑不过试验或想要逃走,我就把那座城市夷为平地。”
安格斯略嫌瘦削单薄的身影站在燃烧、倾塌的法师塔前。
南在他身后不远处,与他注视同一个方向。
在几十年的岁月中……带给安格斯无尽痛苦的疯狂炼金术师,终于是□□掉了,和他的法师塔一起。
不……现在的安格斯还没有名字。作为疯狂炼金术师那地狱般的实验中唯一存活下来的试验品,他只有一个名为“奇迹”的代号。疯狂的炼金术师想要研究出除了将自己转化为巫妖的永生之道,他厌恶肮脏的黑魔法、也不愿意变成什么享受都得不到的骷髅。实验成功后的安格斯让他看到了曙光,但在接下来的实验中,他那以“生命元素、恶魔原血、半神原血与魔核”提炼而成的炼金药剂,却只能让试验品变成一块块碎肉或转化为无灵智的低级恶魔。他不甘地研究安格斯,切割肢体、剖腹观察内脏、喂食剧毒……绝望地发现这个他自己起名为“奇迹”的试验品确实拥有了不朽的生命,却无法复制。
“奇迹”忍耐着超越人类极限的痛苦存活下来、以顽强的意志力保留着人类的理智。他翻阅疯狂炼金术师的炼金笔记、用一切身体可以活动、大脑可以思考的时间饥|渴地吸收魔法的知识。熬了足足几十年的时间,他自己熬成了二阶魔法师、也熬到了干掉那疯狂炼金术师的时机。
“奇迹”一直看着法师塔彻底倒塌,才拉上斗篷离开这个噩梦之地。海盗生涯培养了他坚韧的意志,幼年时的遭遇让他能够容忍让人发狂的孤寂,但他的心还有生气,摆脱了这个噩梦后,他开始思念……那座他一手建造起来的城市。
南跟随安格斯回到那座港口小城,几十年的岁月让这里的人气更加鲜活、人声鼎沸。“奇迹”用手捂住围巾遮住面孔,怀念地慢慢走过他规划的每一条街道;南感受到他舒缓平静的心,这一刻的“奇迹”放松而愉悦。
这种放松……一直到“奇迹”走到最大的市场区时才消失。
“打杂蜈蚣”上的船是不干奴隶交易的海盗船,他们干掉所有与奴隶交易有关的海盗和商船、打劫商队时只向普通贸易的商队收取过路费,这个传统一直持续到“打杂蜈蚣”变成“船长蜈蚣”、“城主蜈蚣”。
但现在……曾经的“蜈蚣”、现在的“奇迹”驻足观望,所见到的……是成群的奴隶被奴隶贩子挥着皮鞭驱赶进市场区——或者说,人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