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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能生物的生存竞争是远比智慧生物更加残酷的,如果说让简对外界产生兴趣的是在他萌发智慧之初遇到的“吉恩”,那么南就是让他对新奇的世界充满眷念的唯一存在。
木灵没有眼泪,简也只能是用近乎低泣的声音来表达他的悲伤和庆幸。他是不能接受失去南的,他的心智还没有成长到能够忍受绝望侵蚀的程度。
“请不要不回应我的呼唤,南,这让我十分难受。”拥抱着重新恢复生机的南,简颤抖着发出乞求,“我想要你永远充满活力,我希望永远能看见你的微笑。”
“……”南浑身都僵硬了一下,尴尬地将简推开,“我很抱歉我让你担心,但这种话应该对更亲密的人去说……是谁教你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简顺从地松开南,脸上还挂着迷茫,“不对吗?我认为我们是如此亲密的。”
“呃……听我说,简,我不是否认说我们之间不足够亲密……我们应当是家人般的关系,但……好吧,以后少听格洛丽亚读她那些莫名其妙的爱情小说,里面的对白十分不合时宜。”南跳过这个话题,挣扎着坐起来时他发现自己的上衣被拉开了,胸口接近心脏的部位有一个小小的圆点,“这是……?”
简又紧张起来了:“我向你的身体注入了一些我的体|液,他们说这样能够挽回你的生命。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
“……”南的脸色有些发黑,他总觉得简在措辞上有不小的问题,当然,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他们?哪一个他们?”扫视一圈周围陌生的景物,南觉得事态有点儿不对劲,“我们现在在哪儿?”
“他们是阿巴和波特莱。这儿是遗忘之森。”简乖巧地回答。
南好悬没有跳起来——阿巴和波特莱这两个陌生的名字且不说,遗忘之森他是听格洛丽亚提过的。黑森林深处与外围交汇处有不少种族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古战场遗迹,遗忘之森便是其中之一。那个时候的黑森林覆盖面积还不足够大、不能完全地隔绝死地,偶尔从死地那边远征而来的野蛮人军队,出了黑森林便会与人类王国的大军碰上。千百年间的交火制造出无数生命绝迹的区域,这些古战场的遗迹,即使是格洛丽亚那样强大的大魔法师也不太愿意靠近。
“这很不妙——我们怎么会到这儿了呢?其他人如何了?东他们呢?”也许是站起来的动作太激烈,刚刚站稳,南便感觉头部一阵晕眩。扶着简稍作喘息,南开始仔细地打量四周,他们似乎是在一个狭小潮湿的山洞里,洞口被大量的藤蔓类植物覆盖,洞内光线很暗,弥漫着淡淡的腐臭气味;他之前躺的大约是简搜集来的干草堆,这一小片地面也是洞内唯一干爽的地表。
“这……当时你在阿巴口中,我只记得追着阿巴跑,没有顾得上其他人。”简羞愧地低下头。
“……那是我的过错。”脑中闪过陷入昏迷前的场景片段,南叹息一声,又问道,“你口中的阿巴是那……那位浑身白色的魔族?”
“嗯。”
南隐约想到了点什么,“他们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比如攻击我们的缘由,或是想要对你做什么?”
简气愤起来:“他们很无礼,偏执地认为我受人欺骗,固执地要将我带回去。我讨厌他们,南,都是他们让你受了伤。”
想想人类历史中对魔族的描述,南也能理解魔族对人类的敌视:“魔族与我们……与人类,确实不是和睦的关系。偏见是相互的,不可能人类将魔族视为仇寇,魔族却对人类热情坦率。但我想他们是重视你的,比如……他们至少告诉了你怎么帮助我。”
将手按在心脏位置那个细小的圆孔上,南回忆了下清醒时的那种感触,毫无疑问,简注入的半神原液与他的信仰产生了共鸣,这是让他醒来并恢复生气的主要原因。联想到格洛丽亚指导过的能量共通性,南忽然觉得脑中抓住了点儿什么东西。
不等南整理思索,山洞洞口处的光线晃动了一下,简立即侧过身、横档在南身前。
走进来的是白色魔族阿巴,他赤|裸着身体,只在腰间系了一条兽皮。这个魔族人类形态时看起来并不具备威胁性,身材略显单薄,柔软的白色长发披散在肩头,眉目清秀,像是个温和中带点儿腼腆的青年男子。
阿巴走进来后冲简说了句什么,而简的回应防备又警惕;他脸上似乎浮现一丝无奈,冷冰冰地看了南一眼,又转身离去。
这一眼让南犹如直接被当头一棒打在灵魂上、瞬间产生了一种灵魂离体般的错觉,全身都阴冷发凉。魔族不屑于隐藏敌意,赤|裸|裸的杀意中隐约带着高等生物对低等生物的威慑力,如果不是从安格斯那儿接受过几次威压洗礼,南这会儿估计连保持站立都会有些困难,即使如此,他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一阵阵战栗。
没等南发问,白色魔族离开后简就情绪低落地对南说道:“对不起,南。我没办法一次对抗四个魔族。”
拥有战神之名的尤纳尔单对单下也无法快速地拿下一名魔族,又何况是简呢。对此南并不意外,他将灵魂深处的异样惊悚感强压下去,宽慰地说道:“应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是我的无能拖累了你。”
简的神色纠结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不要将我当做什么都不懂,南……是我引来了魔族,是我给大家添了麻烦。”
“亲爱的,我们在与你成为同伴的时候就该预料到这一点的,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南柔声说道,“我现在能站在这儿,也是因为你对我提供了庇佑。你比你想象的更加可靠,简,你并不需要道歉。”
简下意识地伸手将南抱紧,自那次山谷中偶遇以来,南让他感受过太多次的安心,“如果真有神的话,我希望能向神表示感谢。感谢神让我遇到了你,南。”
“……简,这种肉麻的话下次别再说了。”
“哦。”
系好衣服上的扣子,南在山洞里转了一圈,找到了自己身上脱下来的护甲。质量精良的护甲上满是被利齿咬穿的坑洞,穿是不能穿了;好在内衬的皮质护甲还保持着完好,也能稍微提供点儿防御。
“让我们来梳理一下现在的情况。魔族是想要将你带回他们的居住地,是吗?”
“是的,可我不愿意跟他们走。”
“当然,简,我们要想办法与格洛丽亚他们汇合。但是我们不能蛮干,既然魔族重视你、并因你而愿意留下我的性命,那么我们也许能够想办法与他们交涉。”南梳理着思路,慢慢地说道,“以此为前提,接下来……我们最好稍微顺从他们,不要轻易地激怒、恶化关系。”下意识地,南开始考虑如果处在他位置上的是东,他那位素有圆滑之名的哥哥会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
以前的南是很不屑东的处世方式的,但现在,南将目标放到让他自己的灵魂都会因激动而颤栗起来的道路上后,他发现“低头”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艰难,并且,适当地“低头”比强硬地直着脖子更适合前行。
“你对魔族有多少了解呢?他们的部族、他们的行为习惯……只是知道如何与他们交流?好的,这也很有用,至少先有了语言上的交流,才有进一步交涉的可能。那么,在我们对他们有足够的了解前,我想我们应该更加谨慎小心。”南长呼一口气,“第一步……就从魔族的语言开始吧。简,我想请你教我魔族的语言。”
南在语言上并不算如何有天赋,只因军队的需要稍微涉猎过矮人族、精灵族、兽人族的少量惯用词。魔族语言的发音很怪异,音节更复杂晦涩、并带有大量的卷舌音、翘舌音,格洛丽亚曾说初学魔族语言的人很容易咬到舌头,南很快就切实地了解到了这一点。用了两个多小时才勉强掌握了十几个魔族常用词汇,南忍不住佩服起据说精通两百多种魔族小语种的斯尔纳来。
白色魔族阿巴再次进入山洞时,简听话地将态度表现得不那么抗拒了一些;这样的转变让阿巴先惊后喜,没再用那种带着杀意的眼神对待南。
因简的“配合”,阿巴这一次与简进行了较长时间的对话。南努力地倾听,从他们的对话中模模糊糊地分辨出“出发”“回归”等词语。
阿巴离开后简向南复述了一遍他们的对话,果然,白色魔族对简的意志是较为尊重的,在简不同意的情况下魔族也没有扣押下南强迫简回归,而是试图说服。
没过多久,因简的态度转变,南从被“敌视”转变为被“戒备”状态,阿巴再一次走进来时,南得到了被容许踏出山洞的“优待”。
山洞中的腐臭味虽淡,但长久处于那种环境下确实让人感觉气闷;走出洞口后南深呼吸了几次,才有种真切地回到人间的感受。
这儿的地势类似于丘陵地区,到处是低矮的、连成片的小山包,几乎找不出稍微宽敞一点儿的平地。植被偏矮小、看不到大片的林荫,不少地方还残留有曾经的战争痕迹,一些山坡诡异地呈现残缺状、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撞塌、又或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损毁。
虽已过去悠久的岁月,这片古战场遗迹依然让人感觉震撼。被战火烧灼过的地表甚至无法让植物生存,不少下凹的巨大空洞已经荒漠化。
南大略扫视一圈远景便收回视线,山洞不远处、一小块草地上,另三个魔族围着火堆盘腿而坐,六只眼睛齐刷刷地转了过来。
魔族成年便拥有四阶以上的战斗力,少数天赋极强者更是直达五阶。三个魔族并没有对南表现的敌意、甚至可说是漠视,然而那种自然散发的强烈气势便已足够让南感觉呼吸困难,心跳加快。
三个魔族中浑身黝黑的那一位只是看了两眼就对南失去兴趣,扬声冲阿巴喊了句什么就起身走到草地边缘,抓起被扭断脖子的巨大甲虫拖到火边,用手直接撕甲虫身上的厚壳。
“……”南强迫自己将视线转移开,紧跟着简的脚步慢慢地走过去。那种巨大的甲虫在之前尤纳尔引发的虫潮中他曾见过,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似乎是虫群中的王虫。王虫级别的甲虫在魔族手中就如同没有抵抗之力的兔子一样,轻轻松松地被拆掉厚壳分解成块。
不同于对南的无视,简走近后,三个魔族先后出声与他打了招呼。其中看起来宛如少年、双腿膝盖以下向后反曲的那一位还站起来搬了块石头给简坐,神态、语气都相当亲昵。
简对他们对南的态度很不满,他将南拉到自己身旁,认真地对四位魔族说道:“我的本能告诉我我与你们是亲近的关系,但我并不想因你们的偏见而让我的同伴受到委曲。我没有被谁欺骗,相反,当我进入人类的世界后,我的同伴给予了我很多帮助,如果你们重视我的感受,那就请同样尊重我的同伴。”
简的发言让四位魔族面露惊诧,之后是难言的尴尬。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白色魔族阿巴代表其他三人说道:“我想……也许人类中也有不那么肮脏的存在吧。但你要明白,木灵,人类对你绝非充满善意。”
简点点头,他记着南的叮嘱,适当地退让和顺从,不必每一件事都要争出输赢:“我已经有了名字,我的同伴与我共享了他的姓氏。简·托莱就是我的名字。”介绍了自己的新名字后他用魔族语言与人类通用语分别介绍了一遍南的名字,又向南介绍三位魔族,“波特莱。”他指向黑发黑瞳、皮肤黝黑的那一位,“阿乔。”又指向如同少年的那一位,“阿修。”最后是看起来懒懒散散、似乎随时都会睡着的那位。
出乎南的意料,四个魔族对他的态度都很冷淡,但当简介绍时,他们也会勉强地点头回应。名为阿乔的魔族少年偏头看了他一会儿,还好奇地用大陆通用语发出了他的名字。
也许情况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南在心中对自己说道。用不那么标准的魔族语言发音出四位魔族的名字后,阿乔甚至冲他扬了下眉毛。
碍于语言上的障碍,简单地称呼了名字后双方就谈不上能有什么交流了。显然魔族眼中的人类不是什么可亲近的存在,当南挨着简坐下时,南在一黑一白眼中都看到了明显的嫌恶。
这种遭遇对南来说是挺稀罕的,在以往,“嫌恶”这种情绪似乎都是人类对待外族时的姿态——想到这一点的南自觉惭愧,他也曾以这样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对待过其他种族;当自己成为被嫌恶的一方时,他才发现这种傲慢是如何地可笑。
或许成熟的第一步就是正确地认识自己、客观地认知自己的不足吧。这是让人难受的过程,却是每个独立的个体都必须要经历的事。南忽然觉得安格斯对自己所说的那些冷酷话语并非全无道理,他确实是信仰着天父,但信仰某位神明却不表示他就比谁更加高贵。信仰天父的信徒们毫无道理地鄙夷、轻视信仰别的神明的人们,抽离信徒的身份后回视过去,那种曾经理所当然的鄙夷简直让人脸上发烧。
曾经的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会将那种没有道理的傲慢心态视为常态的呢?到底要冷漠、冷酷到什么程度,才会觉得一部分人的高贵理所当然?
不——“高贵”这个词,本身就已经是种讽刺了。简与四位魔族谈话时,南脑中胡思乱想起来。
国王高贵吗?是高贵的。可“高贵”的国王,在面对私利时同样面目丑陋。
神官们高贵吗?是高贵的。但在私利面前,他们同样丑陋不堪。
贵族们高贵吗?是高贵的。但——
脑中闪过许多人的脸,南发现“高贵”这个词,被用在了太多名不副实的人身上。然而没有人能说他们是不“高贵”的,他们的优渥生活和身份地位是普通人永远也望尘莫及。
莫妮卡·豪斯曼高贵吗?是高贵的,她的忠诚让人心生敬意。然而在大多数人眼中,她要么是个可怜的弃子、要么是个流着奴隶血液的、卑贱的私生子。
萨姆尔太太,哈代村那户恶魔父子家庭中的主妇,她高贵吗?答案是毋庸置疑的。没有任何过人能力的她长期饱受丈夫的暴力,却依然坚强地保护着继女、保护着村中弱势的家庭。
西里尔呢?他的灵魂也是高贵的。出生贵族人家的他为了给埃伦领地遗民复仇,甘愿俯身做仇人的情人。那个优雅端方的年轻人所忍受过的屈辱,是别人永远也难以想象的。
南感觉自己渐渐被悲伤所淹没,这种悲伤来自对曾经的自己无知的绝望、来自于对自己曾经的天真的残酷。
没有人不渴望得到公正的对待,没有人不渴望被别人尊重。就像现在正接受着挑剔、嫌恶对待的自己一样。可曾经的自己,在对待兽人族和那些“卑微”的人们时,又比这些魔族们好到哪儿去呢?
南轻轻低下头,过去的自己让他感觉无地自容——我曾经是个多么糟糕的人啊,却还厚颜无耻地自诩“正直”!
体长十几米的巨大甲虫也只是四位魔族的一顿晚餐,当然,南的身份从“俘虏”提升到“不受欢迎的客人”后,也分到了少许的虫肉。当阿乔一脸不愿地给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分发食物时,刚刚重建了内心世界的南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向对方微笑致意。
阿乔下意识地回应微笑,猛然惊觉对方是讨人厌的人类后连忙强行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用完晚餐南就被催促着赶回山洞,简离开后黑色魔族波特莱盯着简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扭头冲白色魔族阿巴说道:“我们要带上那个人类一起回去?”
不等阿巴开口,阿乔就插嘴道:“不行的吧,族长会第一时间杀死那个人类,木灵会跟我们翻脸的。”
“当然不能让人类进入我族领地。”阿巴毫不犹豫地开口,“找个机会丢下他吧。”
“木灵不会同意的,你们也看见了,这三天来木灵几乎没有离开那个人类半步。”阿乔又快速地插嘴。
“其实……那个人类也不是很让人讨厌。”一向没有人问到头上就懒得开口的阿修突兀地说道。
“嗨——你这个弄丢了木灵的家伙,现在是要叛变了吗?”阿乔不满地嚷嚷。
“你刚才差点就对他笑了。”阿修不客气地还击。
“那很明显——那家伙是个欺骗的天才,木灵不就让他哄得团团转吗?”阿乔不服气。
“好了,阿乔。”波特莱打断他们的争执,“那个人类确实没有让人不快,我们都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恶心的气息。”魔族的精神力都相当强大,这让他们一方面能免疫精神类魔法、一方面能够看穿智慧生物的灵魂本质。无论人类多么擅长伪装,只要情绪剧烈起伏,他们就能清晰地感知,“但人类最让人头疼的就是善变,谁也不知道那个人类什么时候就会让人厌恶起来。”
“在木灵同意之前,我们就先带上那个人类吧。”阿巴总结道,“我们还有时间,只要说服了木灵就行。”
南自然不会知道魔族们对他的看法,他现在脑中也容不下这些。躺到草堆上的他安静地盯着洞顶,慢慢回忆起离开杰弗里城后的经历。
人如果有了远大的理想、并拥有将其实现的决心,就能忍耐绝大多数人无法忍受的痛苦现状。受困于魔族手中、睡在阴冷山洞中的南,就全然不会为窘迫的处境感到难受——即使他在几个月前还是个为了一把剃须刀就能弄得自己坐卧不宁的家伙。
若是阅历和眼界不足够的年轻人,在产生改变世界的想法后思路往往是单调乏味的。如果街道混乱,那就杀掉坏人们;如果城市混乱,那就杀掉贵族官员、城主神官;如果国家混乱,那就杀掉国王大臣;他们似乎是认为只要杀掉既得利益者世界就会变得清明、人们就会幸福了一样,单纯粗暴得匪夷所思。与其说这样的人期待“新|世界”,倒不如说他们只是擅长破坏旧世界、而后又做起在旧世界的废墟上建立一个新的旧世界的美梦——当然,在这个新的旧世界中,既得利益者换成了他们自身。
在接触过死神与安格斯之后,这愚蠢到可笑的想法自然不会出现在南的思维中。死神杀掉了那么多贵族、安格斯甚至刺杀了一任教皇,但那对世界的改变并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就算是让尤纳尔——尤利尔·萧这位战神登上神坛的旧帝国覆灭战争,在新帝国成立的短短的一百五十年后,战神阁下依然黯然地选择了离开。曾经热忱地以为推翻旧帝国、建立全新国家就能让国民甩脱残酷命运的战神阁下,在新生的权力者阶层慢慢形成后所得到的,也只是无尽的失望。
一点点地深入自己没有正式地思索过的沉重问题,南发现自己犹如被迷雾笼罩,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前方。漫长的时间过去后他发出悠远的叹息声,起身跪坐,十指交握,静静地开始祈祷。
默咏着《初之章》上的赞美诗,南很快得到了神的回应。熟悉的、充满力量的温暖自心中慢慢升起,四肢百骸似乎正沉浸于温热的水中,急促的呼吸慢慢地变得沉稳,浮躁的心情也再次平静下来。
最后一位神祗光之神佛朗西斯·奥卡锡,诸神留下的希望之光……
希望。
南心中一动。
他想起他人生中所见过的底层人们,大多数人都是一张张冷漠而又麻木的脸。除了酒后谈起贵族们的绯闻又或是对别人的痛苦灾难幸灾乐祸的时候,很少能在这些人脸上看到鲜活的神色。以前的他漠视了这种麻木,将其视为理所当然。但现在回视那一张张脸,他忽然发现其中有许多东西被他忽视。
比如在绿意村,那个让人心底发寒的村子。在马休等人受到审判前,背负着巨大痛苦的人们也是如此麻木的。但在马休受到审判后,人们兴奋、专注、痛哭、激动、欣喜、发狂……他们是拥有感情的,他们的感情是如此地充沛、鲜活。
他曾经对村民们的态度感觉瘆人,当然,现在的他已知道当时的自己是如何地肤浅。
底层的人们之所以麻木,是因为他们看不到希望。为了忍耐着巨大的痛苦艰难地活下去,他们只能选择麻木。
南感觉心跳加速,他似乎隐约透过重重迷雾、看到了自己所要走的道路。
人们需要希望,改变命运的希望、改变人生的希望、追求幸福的希望。只要能有一点点的希望光芒,任何人都会重新鲜活起来。
巨大的欣喜从心底直冲头顶,南觉得全身的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都在发出欢愉的颤栗,是的,希望——各族的祖先亵渎了“希望之光”,但“希望”本身却并没有舍弃各族。
如果神真正的神意能被人们所倾听。
如果教廷这个最强大的教派能够真正地弯下腰、低下“高贵”的头颅真正地行使神仆的职责。
如果神官们最主要的工作不再是欺骗民众、聚敛宗教献金。
如果……如果能够建立起真正公平、公正、公开的秩序!
迷雾在顷刻间被强烈的光芒驱散,漆黑之夜似乎正喷薄出瑰丽绚烂的五彩霞光。
南的心跳从不正常的狂热渐渐归于平稳,眼中再也没有容留迷茫存在的余地。他将手按在胸口,对自己、对心中的神许下誓言。
我要让天父的名讳不再被谎言笼罩。我要让教廷成为人们的希望之光。
“……南?”附在洞壁上正要入睡的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南正在微笑。
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在他脸上的具现,简还从未见过如此精神焕发、充满自信和希望的南,怔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你看起来很高兴,愿意与我分享吗?”
“当然了,简,我刚刚找到了我应该为之奋斗的目标。”南说道,“说起来有些不自量力,但我想我只有走到了那一步才有资格谈及梦想。”这个念头在他脑中浮现时他几乎呼吸困难,但到了要说出口的时候,他却彻底地平静了下来,“我想成为教皇。”
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诡异地横在半空中的身体翻过来正对着南,“那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呢?”
“当然是先努力地活下来了,简。”南笑出声,“如果这次倒霉地死掉的话,再有目标也没有用啊。”
“嗯,我也觉得是这样的。”简偏头盯着南,想了想说道:“我感觉你好像变了一点点。”
南坐回草堆上,“哦?哪儿变了呢?”
“你变得……放松了很多。之前的你总是绷得很紧。我这样形容会显得奇怪吗?”
“不奇怪,简,你表达得很清晰。”南又笑了,“这就是‘希望’的力量啊,有这样强大的力量支撑,可以压倒我的东西都不足为惧了。”
“咦?”简延伸出几根金色细藤在南的身体各处轻轻碰触了几下,又疑惑地说道,“你变强大了吗?我怎么觉得跟之前一样呢?”
“不是肉|体上的强大……是精神上。”南有些哭笑不得,挥手赶走金色细藤,“好了,之后我们再来探讨这方面的问题,先说晚安吧,简。”
这一夜南睡得十分安心,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放下了那些让他夜不能寐的负担,连眉间的死结都无形消散。
次日南出现在四位魔族面前时,魔族们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而后面面相觑。与人类魔法师需要借助魔法物品才能鉴定精神力不同,魔族只凭感应就能看出智慧生物的精神力。这个人类是怎么回事?怎么一夜之间精神力强了这么多?
简的“虚与委蛇”让停下来的魔族再次启程回归,跟随魔族上路的途中,南就像感受不到魔族若隐若现的敌意那样自如,不但努力地学习卡克族的语言,还能平和地偶尔以蹩脚的魔族语言与他们对话几句。
“那个人类……是不是不太正常?”第三天的夜晚,在一处开阔地过夜时阿乔忍不住向阿巴问道。
阿巴在四个魔族中占主导地位,一般来说在这个位置上的应当是他们中唯一的施法者波特莱,但因波特莱不爱思考太复杂的问题,阿巴也只能替伴侣履行职责。不过阿乔这个问题他还真无法回答,事实上南越来越“不怕”他们这几个魔族,也是让阿巴相当摸不着头脑的,“如果他不正常,可不能让木灵对他言听计从。你也应该看出来了,木灵愿意回归,应当要归功于那个人类的说服。”
阿乔瞪了已经开始打呼的阿修一眼,“都怪那家伙疏忽,如果木灵最早是与我们接触,那个人类根本毫无机会。”
魔族是不屑于自我欺骗的,所以阿巴很客观地说道:“我们得承认,那个人类对木灵的教育很合理。”
阿乔不屑冷哼,“可他也欺骗了木灵。你看,木灵对他保护得无微不至,真是狡猾的家伙。”
阿巴耸耸肩,他没有兴趣去为人类辩护,“以其向我抱怨这个,倒不如找出他欺骗木灵的证据。只靠这样说是不足够让木灵看清人类的,我们总不能真把那个人类带回去。”
不远处,南默默地往火堆里添加树枝。
简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为他准备过夜的“床铺”,这两个魔族以为他听不懂复杂快速的卡克族语言,肆无忌惮地当着他的面就说起话来了。
事实上——魔族语言发音复杂,但理顺了其中的规律后听懂还是不难的。南倒是不会产生憋屈之类的情绪,在开始旅行游历之前,他对待那些兽人族、半兽人族的态度也没比魔族对待他好上多少。稍稍感慨唏嘘了一下,他又开始思索他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南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精神力比之前涨高了一倍还多,他只能感觉自己的思维清晰了不少,思索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时能更快地找到答案。
他现在脑中回想的就是更早一些的记忆——在王城神学院就读时,听过、看过的那些事件。神学院中不仅仅有他这类中产家庭出生的学业优秀的学生,也有许多镀金的上流人家青少年,比如夏洛蒂家的少爷、又比如大贵族、高级官员家的子嗣。
权贵子弟云集的神学院,表面上看去再如何平静和谐,底下也是有着各种各样的争斗的。以前的他只能看到事情的表象,现在冷静地回视,才能看穿其中的本质。比如曾经轰动一时的高年级学姐自杀事件,现在想来,那位以美貌闻名的学姐哪会是什么自杀,分明是卷入了身份贵重的少爷们之间的斗气。
大臣的孙子与大贵族的侄子同时看上了这位商人家庭出生的学姐,感情上的纠纷渐渐牵涉到了两户权贵人家。当事情闹到家长们那儿后,大臣与大贵族自然是不能容忍自家的子弟因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而对立的;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那位学姐背负“放|荡、不检点”的罪名,用性命来“赎罪”了。
真想总是残酷的,粗暴到不屑于符合逻辑。想明白了当年那桩公案,南心中隐隐作痛起来。
想通了一件事,许多不能明白的事情也就都有了答案。比如埃伦领地沦陷时赛因王不但不能指责豪斯曼大公守土失职、反倒被当时王城的议会攻击“沉沦美色”;几番交锋后赛因王不得不妥协、同意了王城神官的建议,从后妃中选出最美貌的一位冠以“巫女”之名绑上火刑架——丢失了大片领地的豪斯曼大公如果继续被打击,另一位大公权势便将暴涨。豪斯曼大公推动议会转移公众视线这一点赛因王是心知肚明的,但为了“稳定”,赛因王只能配合地将自己的妃子烧死。毕竟没有比软弱的女人更适合当替罪羊的了,烧死那位妃子不但能缓解王城上层紧张的气氛,还能让压抑已久的民众情绪得到一次发泄的狂欢,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完美的呢?
曾经以为统治平民的贵族是有绝对必要存在的南,在渐渐地接触、接受世界的真实后,虽然还不会产生对贵族存在的质疑,但已经意识到“绝对权力”的不合理性——没有监管、没有制约的权力是具有危害性的,并不拥有话语权的弱势方,在这些权力者眼中已经不等同于智慧生物。
以血脉来决定权力交接是不合理的,南心生明悟。好人家的子弟可以接受到更加精英的教育、也确实比平民子弟表现得体,但却并非所有体面人家都能培育出优秀的子嗣。同样,平民中也不乏接触到精英教育后便能脱颖而出的天才。能够治理一方、给人们带来富庶稳定生活的主因绝不是所谓的高贵血脉,而是能力。
与安格斯的结识实在是谈不上美妙,但他那种百无禁忌、肆无忌惮的言行确实很能影响到他人;而人若是能够站到更高一些的视角去看待问题,那么人就一定能够得到突破。当南以十分“大逆不道”的角度来回视他过往的见闻时,他周身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发生改变。
交谈中的阿巴和阿乔不约而同地停下话题,惊讶地看向南——怎么回事?那个人类的精神力怎么又在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