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萝卜,米米甜,看着看着要过年……”孩子们高兴地在大街巷唱着歌谣。杨嗣昌到达京师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了,家境还算殷实的,喝着腊八粥,准备过年了。
京师到了腊月,仍然没下雪,干冷的厉害,天又是阴的,杨嗣昌坐在家里,心情也不甚轻松。
长随走进屋,道:“老爷,张先生来了。”
杨嗣昌头。过得一会,一个留着胡子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拱手道:“见过恩师。”
杨嗣昌喊了一声:“看茶。”
这个中年人是杨嗣昌的门生,未入朝为官,但是杨嗣昌最重要的谋士之一,名叫张世海,湖南人,杨嗣昌同乡。
“府上收到一封从浙江来的书信,是一个名叫张岱的将领写给恩师的,学生观之以为见识深远,故请恩师也看看。”
杨嗣昌结过书信,一边浏览一边问道:“张岱可是赵谦手下那个统率西虎营的游击将军?”
张世海头道:“回恩师的话,张岱在福建战事中,因功已擢升为杭州总兵。”
“唔……”杨嗣昌不再话,一直到看完几张纸的书信。
杨嗣昌看罢抬起头,喝了一口茶,半响才道:“你以为如何?”
张世海道:“信中以朝廷不可两线作战为开篇,以攘外必先安内为策略,思路清晰,有理有据,提出‘收缩防御,重进攻’之略,学生以为,大有见识。”
杨嗣昌摇摇头道:“这封书信并非出自张岱之手,张岱行伍之人,没有此等见识。一定是出自赵谦之手。”
张世海又道:“只是,他建议将关外的守备全部撤入关内,组建以京师为核心的环形防御,这种观……”张世海声道,“和魏阉时的阉党如出一辙,这不是授人以柄么?”
“还有组建水师,从朝鲜、北海袭扰东夷腹背,想法不错,但是毛文龙的事儿不都在那摆着,再了,毛文龙只花了朝廷几十万两银子,他可好,组建水师一年就要投入数百万,这等议案,怎么会让朝廷同意?”
杨嗣昌道:“这就是赵谦为何要假他人之手写这封信的缘由。”
张世海皱眉道:“明知不可为,那赵谦写这信是……”
“他是想有朝一日老夫执掌内阁,需制定一套中兴国策,谏些意见罢了。”杨嗣昌叹了一声气,望着窗外干枯的老树,自言自语道,“谈何容易啊。”
杨嗣昌的眼睛里有些疲惫之色了,时间已经消磨了他太多的斗志。
正在这时,忽报高启潜到。杨嗣昌不敢怠慢,急忙亲自迎出府门。
高启潜挺直了脖子,道:“口谕。”
杨嗣昌急忙跪倒。
“叫杨嗣昌也到宫里来。”
杨嗣昌听罢,顿了顿,待高启潜“完了”,杨嗣昌这才爬了起来,和气地道:“高公,皇上召老夫是为何事?”
高启潜和杨嗣昌是多年的旧知,很爽快地道:“毕自严上疏请议用郑芝龙的赔款军费组建南海水师,皇上这才召阁臣商量。”
杨嗣昌想了想,低声问道:“皇上的意思是……”
高启潜也放低声音道:“关外新城,来年正需银子,至少两百万两。今年大荒,李自成已经攻陷了许多州县,连龙脉凤阳也有危险,明年恐怕又要调集大军进剿,三百万银子是少不了的,这样算来,郑芝龙那五百万两一分也剩不了,南海那边也不是多紧要的事,恐怕……”
杨嗣昌忙拱手道:“多谢高公。”
杨嗣昌跟着高启潜进宫,见了皇上,温体仁毕自严等人也到了。大伙在门外行了一跪三叩的朝常礼,朱由检:“平身吧。”大伙这才先后从地上爬了起来,走进殿内。
朱由检道:“毕阁老,你将那件事儿先,听听阁臣们的意见。”
“遵旨。”毕自严这才道,“启奏皇上,几年来,西北中原流寇祸乱,西虏东夷连年进犯我大明,生产税赋情况堪忧,老臣身为户部尚书,日夜思虑开源节流,为皇上分忧。老臣以为,江南数省贸易之利,乃可图也,海贸之利更是无可估量,老臣以长远计,请奏组建南海水师,控制江南海6贸易,增加朝廷收入。”
温体仁道:“朝廷每次在江南加派三饷,便有许多人上疏为百姓叫苦不迟,此番又欲增设水师,耗费无算,毕阁老,你是的比唱的好听啊!”
毕自严压住怒火,道:“光是加税,自然不妥,但取贸易之利,养朝廷甲士,老夫未见有不妥之处。兵部尚书赵谦,到江南不过两年,除去上缴赋税,已为朝廷增收近千万两银子,这些银子,难道有假不成?还不够明问题么?”
朱由检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杨嗣昌,道:“杨嗣昌,你以为如何是好?”
杨嗣昌急忙躬身道:“回皇上,老臣不居庙堂久矣,今初回京师,皇上便委以编修重任,此千古万代之事,老臣不敢稍有疏忽,一门心思都在考证史料上了,这水师之事……”
朱由检沉吟片刻,道:“赵谦是个堪用之才……”赵谦刚刚才送了五百万两上来,朱由检对他还是有些好感的,“今年已到岁末,来年辽东西北两面都要银子,这时组建水师,耗费又是数百万两……”
比起时刻威胁京师的北方蛮夷骑兵和中原西北流寇来,南海那事,确实不算太急。
毕自严急道:“皇上,没有远虑必有近忧,组建水师,乃是长远之利,今年投入,往后每年都有千万两增收,除去南海军费开支,也能盈余数百万两,今郑芝龙新败,正是控制海疆的大好良机,如此巨利,岂能拱手他人?”
温体仁跳将出来,激动地抓住了毕自严的辫子似的道:“你敢没有远虑必有近忧,难道你是在皇上没有远见不成?”
朱由检听罢脸色有些难看。
毕自严气得直跺脚,指着温体仁的鼻子骂道:“我大明社稷,皆毁于你等奸党之手!”
朱由检这时话了:“毕阁老,阁臣议事,都是为了朝廷,这里只有忠臣,没有奸臣。”
毕自严悻悻然谢罪。看了一旁隔岸观火的杨嗣昌,毕自严心里有些愤愤然,心道老夫不也是在为朝廷为你那好门生在和元辅争么。
杨嗣昌也看向毕自严,两人目光一触,杨嗣昌心道非老夫是只图自保之人,要是现在和你穿一条裤子,那老夫就永无出头之日。
毕自严刚才太过激动,待沉下心来,顿时明白了此中关联,暗自有些后悔刚才的话来了。
之后有结算了崇祯四年的开支,照样是入不敷出,亏损无算,皇银有减无增。然后就是扯皮大赛,相互指责推卸责任,当然结果就是毫无结果,不了了之。
几个大臣从紫禁城里出来,外边的冷风一吹,吹散了脸上的暖气,也吹散了刚才争执时的激烈。
温体仁看了一眼走着外八字步从容不迫的杨嗣昌,顿时觉得压力很大,这个人老谋深算,资历很深,刚才温体仁本来就等着看一场好戏的,可惜杨嗣昌的低调让温体仁很是失望。如果当时杨嗣昌在皇上面前给毕自严帮腔,这戏就更有看头了。
温体仁走到府门口的时候,遇到了吏部冯侍郎,冯侍郎正在那里冻得直跺脚,看见温体仁下轿,急忙迎了过来,躬身道:“元辅,今年官员的考核文卷已经整理出来,下官到值房找元辅,里边的人元辅去见皇上了。下官见天色不早了,寻思着元辅见完皇上,可得回府了,便在此等候元辅,您先看看。”
温体仁接过过来,有些埋怨地道:“外边这么冷,怎么不进去坐着等老夫,外人见了像什么话?”
曹化淳就在皇帝耳边过他温体仁有党,温体仁平日里刻意注意了些影响。
“是,是。下官知元辅不在家,贸然进去,多有不便,就……”冯侍郎解释了一番。
两人走进府中,温体仁本来要去客厅,但想着书房还有一份名单,要核对一下,便带着冯侍郎向内院走去。
到了内院入口的月洞门处,只听得两个丫鬟正在那里嚼舌根,一个道:“秋娘姐,街面上大胜仗那个赵大人,真的就是写词儿那个么?”
秋娘道:“可不是,赵大人从来没打过败仗。”
两个丫鬟正要继续闲聊,却见老爷脸色难看地走了进来,吓了一大跳,急忙弯着腰站在一旁。
温体仁“哼”了一声,一甩手,径直而去,冯侍郎将这一幕,特别是温体仁脸上的表情变化看在了眼里,也急忙跟了上去。
“元辅,浙江临安知县施仁杰去岁修缮河堤,作出了政绩,以此想调离赵谦辖地,这事该如何批复?”
“一个知县,问老夫作甚?”温体仁随口答道。
不料冯侍郎仍然不就此罢休,强调道:“临安县在浙江,是赵谦管辖的地方,念在施仁杰修堤劳苦功高的份上,不如……”
温体仁不耐烦道:“修堤修堤,修个娘西皮的堤!修得再好,不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冯侍郎忙躬身道:“是,元辅教训的是,下官这就给施仁杰写信,叫他将河堤挖掉。”
温体仁一听先是大怒,但看了一眼冯侍郎的表情,心道冯侍郎还敢撞自己不成?这才沉下心一想,冯侍郎为什么要挖了河堤?当然他不是在挖苦温体仁,冯侍郎又没得狂犬病。
很快温体仁明白过来:挖了河堤,起码要淹几个县,这些灾民,是需要赈济的,不然就会激起民变。
温体仁认定赵谦有贪墨之实,而且不在少数,派了好几个都察院的官员下去查证,但一无所获,赵谦知道温体仁要查自己以后,一直心翼翼,没有露出马脚,温体仁一时拿他没有办法。
因浙直府库的钱粮都被朝廷调走,东墙补西墙,浙江官方已经没有太多的库存了,如果需要大量银子赈济灾民,赵谦就只能从他贪墨的钱里面抽调银子,这样就暴露了藏银的方法,露出破绽来了。
当然,赵谦也可以强挺着不拿银子出来,就会激起民变,届时身为浙直总督的赵谦不仅要为此负责,调兵镇压照样需要银子。
算来算去,温体仁自认为这步棋十分高明,于是低声道:“叫施仁杰心行事。”
冯侍郎拱手道:“元辅请放心,下官明白该怎么做。”
年刚一过,正月里,浙江下着雨,临安县城的施仁杰接见了一个京师来的人,此人自称是吏部的人,姓宋,名宜贞。
宋宜贞掏出一封书信,道:“我是元辅的人,元辅有件事要施大人去办,如果办得好,江苏盐课提举司有份差事等着施大人去做,如果办得不好……”
施仁杰也不知道这个自称宋宜贞的人,是真名还是假名,但是接过书信一看,确是吏部侍郎的亲笔书信,上面的印章也是货真价实。
宋宜贞问道:“看好了?”
施仁杰头,神色有些紧张,道:“元辅要下官办的是何事?”
宋宜贞伸出手:“把信还我。”
施仁杰不知他要作甚,但不敢违抗他的意思,便将书信送还到宋宜贞的手上。宋宜贞接过书信,在旁边的蜡烛火焰上了,“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要是出了事儿,得自个担着,明白了?”
施仁杰感觉到是件很严重的事,但是盐课提举司的差事,那可是肥差,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往里钻啊。再施仁杰在杭州府混得并不如意,头上司史可法是赵谦的人,施仁杰这官做得压力很大。
窗外的雨沙沙细响,施仁杰权衡了许久,宋宜贞显得很有耐心,喝着茶等他表态。
终于施仁杰一咬牙,道:“元辅要下官做什么事?”
宋宜贞脸色苍白,将头偏了过来,声了几个字:“把你修的河堤挖了。”
施仁杰面上神色突变,耳边犹如响起一声震雷,但这个时候是不会打雷的。结巴道:“这……要是决堤,得淹好几个县,这……这是为何?”
宋宜贞盯着施知县的眼睛道:“挖了便是,问这么多作甚?你是挖还是不挖?”
施仁杰摸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浙江人口十分密集,河堤一旦毫无预警地决口,百姓伤亡无可估量,对于任何一个有人性的人来,恐怕都会震惊。
宋宜贞道:“这事只要做得干净,没有被人抓到把柄,元辅保你无事。”
施仁杰额上青筋突出,看了一眼地上那一堆纸烧尽后的灰烬,头道:“就是挖了河堤么,下官照办便是。”
“很好。最后提醒你一句,要是做得不干净,这事得你自个担着。”
施仁杰在心里一盘算,随即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前日因杀人罪下狱等待审讯的一个地皮,人称许脚大。此人本是临安县的一个恶霸,因斗殴将人打死,遂被捉入狱。
施仁杰走进大牢,屏退左右,站在牢门外看着许脚大,许脚大入狱仅两天,已被打了四五通,正蜷缩在角落里,体会着官府的强制力量。
许脚大看见施仁杰,急忙爬了过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喊道:“大人,草民知道错了,求您老叫他们别打了。”
施仁杰脸色铁青道:“本官问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许脚大忙将脑袋叩得砰砰直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要本官饶你可以,但是你得为本官做一件事。”
许脚大毫不犹豫地道:“只要大人饶得草民性命,别是一件,就是一万件,为大人做牛做马,草民也愿意。”
施仁杰左右看了看,走到牢边,对许脚大道:“你过来,本官有话。”
许脚大爬了过来,只听得施仁杰声了几句,许脚大便脸色突变,道:“这……大人,草民要是做下了此等事,还能活命么?”
施仁杰打开旁边的一个包裹,立刻露出了黄白相间的金属光泽,“你找些人,办成了这事,就带着这些银两远走高飞。”
许脚大连连摇头:“不……不,草民……”他心道,你不杀老子灭口就奇怪了。
“你不相信本官的话?”
许脚大心道老子信你才怪。
施仁杰站起身来,道:“既然你不愿意,便罢了。”罢眼睛看向牢中各种各样的刑具。
许脚大抓住铁栏,喊道:“我做,我愿意做!”许脚大心道左右是个死,办不办得成,出了大牢,总还有一些机会,不定就能逃之夭夭。
施仁杰笑了笑,道:“很好。”
一个恶霸的那心思,施仁杰早已看透,他是不会让许脚大有一机会的。
雨还在下,下雨的天气,土地应该更疏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