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日长夜短,早朝那会,天都亮了,不似冬天的时候,上朝还得打灯笼。赵谦从来都不会迟到的,每日兢兢业业早早就起床去上朝。他有个西洋怀表,时间很准,用起非常方便。
其实赵谦有洁癖,这种洁癖就是什么东西都要放在该放的位置,什么事情都要做得顺顺当当,心里才舒服。如果将事情和生活搞得一团糟,他就会心烦意乱,很不舒坦。这也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比如上朝,其实偶尔迟到旷工一次,找个借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赵谦无论刮风下雨,从未迟早旷工。
一帮红蓝衣服的大臣在外廷等候上朝,围成几堆分别讨论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赵谦是属于权力边缘的那一戳人,一帮人不知怎么起琵琶来了。
一个穿蓝袍的的文官道:“陈圆圆的一曲《送别》,弹得催人泪下,火候十足。对了,那曲子是赵大人写的,佩服佩服。”
赵谦忙道:“实不敢当。《送别》太凄迷了。倒是高公弹的《十面埋伏》,非语言可以形容,张大人可听过?”
“下官未有耳福。”
这些坐清水衙门的官员在公众场合从来是心翼翼地话,虽然高启潜不在,但是拍两句马屁还是无妨的。另一个蓝袍官员道:“只道高公琴艺造诣非常,原来琵琶也弹得出神入化。”
赵谦和大伙一样是心过日子,抓住机会拍马屁,人多耳杂的场合,不定就能传进别人耳朵里。
“刚刚琵琶,倒忘了高公的琴,那《平湖秋月》不听简直白来了世上一遭。”赵谦厚颜无耻地添油加醋,“这事儿倒有个轶事。”
众人听到轶事,那是什么场合都能玄吹的东西,便真来了兴趣,问道:“是何轶事?”
高启潜刚刚路过外廷,正巧听到赵谦的话,也来了兴趣,就站在门外,想听听赵谦怎么自己的轶事。
“大伙一定听过陈圆圆吧?”
圈里的人笑了几声,因为陈圆圆以前是青楼姑娘,对此感兴趣的人,心下了然。
“陈圆圆用琵琶,就那《送别》,弹唱得分外入神,便以琵琶闻名了,但大伙不知,以前陈圆圆却是弹筝的,诸位可知为何改弹琵琶了?”
众人都是摇头。
赵谦继续道:“却那时,陈圆圆还是琴师,每次登台,京师风雅名士便趋之若鹜。话一日陈圆圆登台演出,立即赢得一片啧啧称赞之声,那气韵风度,让人想到是仙女下凡。陈圆圆弹得是一曲《春江花月夜》,只见她嫩葱儿样的手指往琴弦上那么轻轻一拨、一揉、一划拉,在座的人便都邀齐了把耳朵顺过去——天啦,那可真是仙音哪,白居易形容琵琶女‘大珠珠落玉盘’,到此就觉得言不尽意。一曲终了,众人哪肯放过。陈圆圆拗不了大家这份抬举,竟一气弹了八支曲子。”
赵谦得就像真的似的,连语气都拿捏得非常恰当,连自己都佩服起自己这份辞来了。
“正在这时,陈圆圆看见了前来捧场的高公,世道上有句话叫‘陈圆圆的琴艺让众人狂,高公公的琴艺让众人痴’,那日见到高公,陈圆圆心下不服,便应邀高公弹奏一曲,高公拗不过盛情,只得答应……”
高启潜在门外听到这一节,暗自好笑,事情倒是有这么一件事,却完全和赵谦的不对味,什么“陈圆圆的琴艺让众人狂,高公公的琴艺让众人痴”,连高启潜自己都没听过,完全是赵谦杜撰。虽然如此,高启潜心里却十分受用。
“只见高公坐到琴前,焚香入定调息凝神,刚才还闹哄哄一片聒噪的堂会,顿时鸦雀无声。风流戏子呆头名士们,一个个都鸭颈伸得鹅颈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高公。高公神息调摄停当,然后轻轻伸手往那筝上一探,悠悠一声响,像是有人在空静夜往那三万顷太湖水中丢了一颗石子。就这一下,我看到陈圆圆的脸色都变了,她知道这轻轻一拨已入化境。高公弹的正是《平湖秋月》,他弹完这一曲,众人像被魔法定住了,半晌都吱声不得,陈圆圆更做得绝,当即下令跟随的琴童把那张心爱的古筝摔成碎片,她满面羞愧地,‘听了高公公这一曲,我终生再也不复鼓琴了。’从此陈圆圆便改用琵琶了……”
大家听罢十分过瘾,这故事听着,还真是那么回事,而且主角都是认识的人物,一官员笑道:“听闻高公后来收了圆圆姑娘做干女儿,真是一段流传千古的士林佳话。”
那边的周延儒等人听得这边聒噪,还将一个太监的事成什么“士林佳话”,身为清流领袖的周延儒,已无法容忍这些家伙这样不要脸,他恨不得大骂老子见过不要脸的,却没有见过你们这样不要脸的。
周延儒没有骂,毕竟是在公众场合,没必要和太监结怨,但实在是听不下去,从赵谦等人身旁走过,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众人听罢立即不出声了,高启潜听罢周延儒的声音,心下不快,心道多半是听人将自己的事成“士林佳话”,周延儒不高兴。太监没了下面,又最忌人自己没了下面,让人觉得心理变态,其实不然,人总是有自卑心理的。
高启潜本来要从外廷门口过,这时不想让周延儒看到自己,又倒了回去。恰逢太监高呼“时辰到,百官上朝”,众人这才整理衣帽,停止了讨论,鱼贯入殿去了。
朱由检还是那样,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却瞪大着眼睛问:“有事奏。”
户部一官员捧着象牙牌,趴到地上道:“启奏皇上,山西大旱,巡抚请奏朝廷免除山西赋税,并赈灾钱粮。”
这时陈奇瑜出列道:“山西流寇凶凶,官军已成独守孤城之势,此时钱粮,是赈灾还是资敌?臣请皇上,立即调度五省兵马,合力围剿流寇,再行赈灾之举。”
周延儒听罢又要打仗,这军费起码不下二百万两,而赈灾只需几十万两就能敷衍过去,暂时平息祸事。以后的事?就算是围剿,哪次不是剿来剿去,依然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反正都是烧着银子玩,还不如招安赈灾。
周延儒道:“山西大旱,民生疾苦,不体恤苍生,爱惜百姓,只一味穷兵黩武,将陷社稷与朝廷于何地?”
陈奇瑜心头火起,不理周延儒,继续对朱由检道:“臣有四正六隅之策,定能马到成功,叫那谋逆犯上的乱贼知道朝廷法度,以彰王道,待剪灭流寇,安抚百姓,恩威并施,方是长久之策!”
朱由检以为善,这些流寇,贪婪无度,给多少钱粮都是去塞无底洞,不给颜色,只会养虎为患。而且他相信一日为贼,终生为贼,一旦造反,不是想洗手就能洗手的。朱由检便问周延儒:“朝廷能否抽调二百万两军费,以供五省兵马作战?”
周延儒立即叫苦连天,京官又多少日子没领到官饷了,加派军费,百姓又怎么揭不开锅了,反正大家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口才之好,得朱由检想起早上喝了燕窝粥都非常自责,恨不得每天吃素,和大家共度难关。
兵部尚书孙承宗觉得此时自己有责任为朝廷社稷仗义执言,立即支持陈奇瑜,言山西必须用兵不可。
之后的事情,朝中众官刚看了开头,立即猜到了结局,常规大戏开场,各方不顾自己胡子花白,公然老拳相向。不过这样公开打架,大家一般是不会记仇的,然后有种自豪感,显示了自己的直言坦荡。
朱由检见罢觉得实在有辱斯文,呵斥一番,下旨退朝。众官立即颇有礼节地行正二八经的三扣九拜之礼,退出大殿。刚才的群架实在激烈,老臣孙承宗眼睛不知被谁揍了一拳,变成了个黑眼圈,摸着疼痛的眼眶愤愤地:“老夫弓马骑射,什么不精?刚才场面太混乱,才不知被哪个儿偷袭了一掌……”
赵谦揉了揉疼痛的肩膀,大呼倒霉,刚才自己又没什么,也被人误伤,挨了几拳几脚,正郁闷时,突然听得高启潜道:“廷益请留步。”
赵谦转过身,急忙躬身道:“下官拜见高公。”
高启潜递了个眼色,“廷益这边走。”
赵谦忙跟着高启潜出了紫禁城,上了马车,高启潜这才道:“昨晚皇上看了你的奏疏……”
赵谦听罢,又想到是高启潜主动找的自己,心下甚慰,忙问道:“皇上什么没有?”
“皇上没有话,也未作批复,将奏疏放在了一边,你可知为何?”
“请高公指教。”
高启潜一时未语,大概在思索如何措词。
赵谦看了一眼窗外的黄尘,这天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雨。生在这种年代,就如生在经济危机的时候,干得多,挣得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