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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向南不是云岩镇的人,云岩镇上的人也不知道他打哪里来,只是在九月一个大雨过后的清晨,看到他拉着小毛驴,后面拖着一个小板车进了云岩镇。
小板车上坐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姑娘,生的是粉雕玉琢,比人家官家小姐生的还要好看。
看起来也不像是家世很好,有人瞧见他们去了官府,没过几天云岩镇上就在传,有人买下了镇外西口村山上的一块地。
而余下的日子里,人们常能看到那个外乡人到镇子里来添置家具找人运送上山,此时人们才知道,买下山上那块地的人就是半个月前进镇子的父女俩。
而此时的山上,辟出来的上下坡平地里已经种满了大大小小的桃树,苏向南特地选了这片地方,原来就有不少桃树,花了几十两银子买下来,每年再交点地赋就行了。
“爹爹,什么时候可以吃桃子。”小木屋里走出来小姑娘,穿着粉粉嫩嫩的小花裙,小跑着到了苏向南身旁,苏向南一把抱起她,轻勾了勾她的鼻子,笑道,“原来的这些,养个两年差不多了,新种下的得三年。”
“好久啊。”苏合香鼓着小脸,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眼睛张的大大的,有些犹豫,“爹爹,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苏向南微微一怔,抬手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脸,“你喜不喜欢这儿。”
苏合香用力的点点头,“喜欢。”
“这是你娘的心愿。”苏向南看一片儿还未长成的桃树林,“你娘还在世的时候就希望能带着你,住在这样一片林子里,每年酿点酒。”
年幼的苏合香还懵懵懂懂的,知道的并不多,她知道爹爹是个酿酒师傅,娘品酒很厉害,半年前娘亲病逝,爹爹就带着娘亲的骨灰和自己一路云游,最后来到了这里,说要在这儿建一片桃花林。
苏向南带着女儿把妻子的骨灰埋在了屋后的桃花林里,没有立碑,按着妻子的愿望,要和这桃花林融在一起。
第二年的时候云岩镇上有几家酒楼的掌柜知道了苏向南的身份,他是个酿酒师傅,偶尔下山来会卖给他们几坛酒,数量不多,客人喝过了都赞不绝口,渐渐地积累了一些小名气。
而苏向南鲜少带着女儿下山,他教她读书写字,教她琴棋书画,这个酿酒师傅甚至还会教女儿针线活。
初见云殊是在苏合香五岁生日的那一年,阳春三月,山上的旧桃树第二年开花,在爹爹的身旁,苏合香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小乞丐一样的男孩子。
苏合香记住的不是他破破烂烂的衣服,而是他一双清澈澄眸,带着一些警惕和好奇,又显了几分拘谨。
苏向南是在送酒时看到了这个孩子,当时他正在酒楼旁的巷子里被两个年长一些的乞丐训斥,浑身脏兮兮的靠在那儿,神情执著的很。
他从酒楼里出来的时候这个孩子,兴趣就是有了眼缘,苏向南看他小心翼翼把找来的馒头藏到怀里时心中就生出了要带他回去的念头,于是他花了三十两银子从那个乞丐贩头头处把他买了下来。
苏向南还打听了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是跟随逃难而来的人,到云岩镇的时候就已经是孤身一人,被那乞丐救下,跟着行乞,话也不多,讨的钱倒是比别人多,因为生的一副好皮囊,也因此常常受那些年长乞丐的欺负。
苏向南告诉女儿,这是他新收的小徒弟。
“合香,带他去洗洗。”苏向南因为买了个徒弟回来耽搁了时间,这会儿得赶紧给女儿去烧面蒸米糕,招手让女儿照顾他,转身就进了屋子。
苏合香走上前仰头看这个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哥哥,咧嘴给了他一抹璀璨的笑,伸手去牵他的手,声音软软柔柔的,“你跟我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脏兮兮黑漆漆的,和她白皙的小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当他要挣脱,她那好听的声音又传过来了,“不知道爹爹有没有给你准备衣服,我先带你去洗洗。”
脑海里最近的记忆都是混乱不堪,一张一张凶狠的脸,还有流浪那些日子苦难和亲人逝去的悲伤,如今眼前的人更像是美妙平宁梦境般的存在,亲和的令他舍不得松手,想要更亲近一些,才觉得更真实一些。
他不由自主的跟上了她的脚步,由她牵着,走到了主屋旁的小屋门口,这儿放着几个大水缸,里面是清早苏向南抬来的水,苏合香冲着屋子里喊,“爹爹,水准备好了没。”
屋内传来苏向南的声音,“好了,就在屋里。”
苏合香冲着他甜甜一笑,“来,先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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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大的孩子要在五岁大的孩子面前脱衣服,他害羞的很,苏合香却主动的过来帮他把外套给脱了,捡来的衣服穿了已经好几个月,袖子都没了半个,看起来狼狈又滑稽,苏合香转身去替他找洗澡的胰子时他已经自己脱了衣服,跳进小木桶里了,脏兮兮的脸颊泛着不易见的红。
“咦,你这么快呢。”苏合香看他已经浸到水里了,撩起袖子踮起脚要帮他擦洗,他赶紧从她手里拿过了布巾和胰子,声音低低的,“我自己来。”
苏合香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云殊。”
“真好听,我叫合香,我去给你准备衣服。”
看着那一抹小俏影出去,云殊羞的连耳根子都红了,远远的听到外屋那儿时不时传来的说话声,云殊又把身子往水里沉了几分,直到水蔓过鼻子难以呼吸时他才确定,这真的不是梦。
苏合香抱着衣服进来,云殊湿漉漉着头发不敢看她,她笑着把内衬的衣服摆在木桶旁的凳子上,“是爹爹的衣服,改动了一下暂时穿着,等明日下山帮你买几身回来。”
木桶相较于苏合香来说高了一点,她垫脚拿起另外的布巾抬手往他脸上擦了擦,擦到一半愣了愣,云殊以为她是觉得自己太脏了,下一刻,苏合香转头向门口喊了声,“爹爹。”
苏向南身上裹着一件衣服满是面粉跑了进来,“怎么了。”
“爹爹你捡到宝了。”苏合香笑眯眯的看着他,此时洗干净的云殊,清秀的小脸看起来比苏合香还要漂亮。
没了脏兮兮的尘土,遮不住他的脸红,苏向南看着也乐了,“对,捡到宝了。”
苏合香转头看云殊,见他红透着脸,伸手在水里晃了一下,有些疑惑,“不热啊。”
“我...我自己来。”云殊背过身去,苏合香还疑惑呢,苏向南过来抱起她,乐呵呵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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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很丰富,桃花林下摆了矮桌子,苏向南端着蒸熟的米糕出来,苏合香高兴的直拍手。
用煮熟的桃花汁浸润过的米泛着粉色,米糕的香气勾的云殊垂涎不已,他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这样安稳的吃到一顿饭,还没回神,眼前就已经摆了一块苏合香给他盛的米糕。
抬起头,苏向南又端了长寿面出来,还有一瓮煲好的鸡汤,最后是一小坛酒摆在桌子上,掀开上面的荷花叶,冲着云殊示意,“小子,要不要来一杯。”
自己酿的米酒,喝起来醇厚,后劲也不大,云殊面前的碗里倒了半碗,底下还飘着一些米,各种各样的香气,他恍惚着又觉得有些不真实。
“今后把这里当做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亲人。”苏向南拿起碗和他碰了一下,云殊愣愣的端起来喝了一口,耳畔是苏合香轻灵的笑声,抬眼还有簌簌落下的桃花,此景美不胜收。
三天后苏向南就让云殊跟着自己学习酿酒,这一年的桃花虽然好看,但还达不到酿造桃花酒的标准,云殊除了和合香一起念书习字外,还要跟着苏向南下山采买东西,如此一晃便是三年,云殊十岁了。
把最后一坛桃花酒放到酒窖里,云殊从地窖走上来,门口这儿,合香满是笑靥的看着他,抵上了帕子给他擦汗,撒娇求他,“云殊哥哥,你带我出去走走嘛。”
“半个月前不是带你下山过,师傅说了,这些日子你要好好呆在这里。”云殊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合香撅嘴看他,神情里都是不乐意。
“不山下,就出去看看好不好。”合香抽着气看他,小手揪着他的衣角,云殊再也拒绝不出口,无奈的看着她,“就一会儿?”
合香笑颜顿开,“就一会儿!”
看着她欢快的走上山坡回屋子,云殊还在后头小心的跟着护着,时不时劝,“慢点儿。”
来到这儿半年后师傅才告诉他,小师妹的身体并不如看起来的好,因为师娘身子不好的缘故,小师妹娘胎里带来的病一直看不好,容易生病,不能劳累。
所以师傅都不让小师妹下山去,而是把大多的东西都教给了他。
早熟的云殊明白师傅的用意,他也心甘情愿照顾小师妹一辈子,只要是能看的到她,他的世界里都如三月尽放的桃花一样,明媚不可方物。
合香换了衣服出来,苏向南要等到傍晚才回来,她缠着云殊带她出去走走。
四月天的山上春光明媚,鸟叫声清脆,还有淡淡的青草芬芳四溢着,合香穿着一身翠色的裹裙,外面罩着明黄色的对襟袄,走的急了,小脸红彤彤着笑地十分开心。
“云殊哥哥,你说,山下的人现在都在做什么呢。”合香坐在石块上,手托腮看着远处隐隐约约可见的村落屋子,眼神憧憬,“她们应该时常能进镇子去看看,我也想吃糖人。”
云殊在她身边坐下,笑着替她拨去头发上沾到的叶子,“还想吃什么。”
“糖葫芦!”合香眼眸一亮,不一会儿又淡了下去,嘴角微翘着,“上次爹爹给我带的葱饼也很好吃。”
“还有呢。”云殊温柔的看着她,合香歪着头想了想,伸出手一个一个默数起来想吃的东西,说到后面,嘴馋着肚子饿。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要回去看看,爹和娘以前住的地方。”合香看向远处,远远的是山脉,是平地,就是看不到他们来时的路。
云殊顺着她的视线,“以前的家在哪里。”
合香摇摇头,“我不记得了,不过要是到了那儿,我一定能想起来。”
云殊看她期许的神情,双手一捏,暗暗发誓,将来有一天一定要带着她回去找。
傍晚,苏向南回来之前云殊就带着合香回去了,站在过道的山洞前,合香抬头看藤草蔓延的石壁,抬手指了指,“云殊哥哥,这儿凿几个字,你说好不好。”
“凿什么字。”
合香想了想,清澈的眼眸转着,心中霍然有了主意,转头看云殊,“叫桃花庵如何。”
她那明亮的眼眸撞入自己的眼底,云殊不由的跟着她笑了起来,“好,就叫桃花庵。”
合香默念了几遍,“那我去写字,让爹爹来凿。”
回了屋后合香就开始研墨,站在桌子边提笔写了好几回,看着都不甚满意,瞧云殊进来了,眼眸一动,“云殊哥哥你来写,我替你研墨。”
说着把身侧的位置让给他,拿起墨棒在砚台上磨了起来。
习字三年,云殊的笔力比合香遒劲多了,还添着一抹傲气,犹如他的为人,合香在旁看着惊叹,“爹爹说你悟性极高,果然是真的,我学的比你久都还不及你五分。”
“你的琴棋书画我也不及你五分。”云殊笑着放下笔,合香宝贝似的把宣纸挪到一侧放着,走到窗台边上站定,看着窗外落了一半桃花的树林,扭头看他,柳叶眉宇弯弯,笑靥如斯。
云殊心念一动,“师妹别动,我替你作幅画。”
而这一画,便是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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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香十二岁的那个冬天,桃花庵里发生了好几件事,地窖里漏了雪,陈年的桃花酒被埋了一半,还有爹爹的忽然病逝。
一场风寒引起,病了半月后苏向南就撒手人寰了,快的令人措手不及,怎么都没有想到素日里病都不生一场的人会这样离开人世。
这一年雪还是依旧的大,到了十二月中已经没法下山去了,所有白事要用的东西都是云殊一人上下山带回来的,而桃花庵中,漫山遍野看着尽是白茫茫一片,桃花林里雪厚厚的缀在枝头,无风的天里,天寒地冻。
苏向南的心愿是将来能够和妻子葬在一起,焚化后将他放入坛子中和妻子的一起埋在桃花树下,十二月二十三这天,大雪纷飞,合香坐在屋檐下,抱着双膝,眼眶红红的看着不远处搭建起来的木台子,中间放着的是苏向南,四周柴火堆放。
云殊回头看了她一眼,眼底心里满是心疼,举着火把的手一颤,最后视线落在了师傅身上,低垂下手,点燃了倒在树枝上的火油。
簌簌的雪无法浇熄着大火,只是落下融化在了火光中,合香低下头去不看,直到脚边传来踩雪的声音,一双宽大的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终于克制不住悲伤,合香扑在了他的怀里嘤嘤的哭着,云殊怕她着凉,小心的抱着她回了屋子,替她换下湿漉漉的鞋,拿着绞干的热毛巾给她擦眼泪,许诺,“别伤心,往后我会替师傅好好照顾你。”
合香抬头看他,通红着眼眶哽咽,“那你会像爹爹一样离开我吗?”
云殊心疼的抱着她,“不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
这一年,云殊十四岁,已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早早的清楚了自己要什么,将来要承担的是什么,也谨记着师傅交代过的话,照顾保护好师妹。
融雪之后他们把苏向南的骨灰埋在了屋后的桃树下,那儿曾埋着合香娘亲的骨灰,合香有些怔怔的看着土被填上,最终还是捧起泥土洒在了云殊填好的地方,声音轻轻的,“爹爹是不是觉得养大了我就能安心的去见娘亲了。”
“师傅肯定是舍不得你的。”云殊拉着她回来,打了水,悉心的帮她洗手,洗干净了捧过泥沙的手,“他在这世上最担心的人也是你。”
“我记事的时候就觉得爹爹和娘亲是这世上最恩爱的夫妻,但是娘亲去世之后,爹爹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合香嗫嗫着,“其实,好几次我看到爹爹喝醉后叫娘亲名字的样子,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想念娘亲的模样,如果没有我,也许当年爹爹就会跟着娘亲去了。”
“你是师傅和师娘留在这世上最好的礼物。”云殊低头看她,合香抬起头看他,张开双手忽然环抱住了他。
云殊的身子一僵,心头涌起万般情愫。
耳畔传来她轻轻的声音,如一抹清隽的丝,缓缓勾入了他的心中,“云殊,我就只剩下你了,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回答她的是越来越紧的拥抱,他怎么会离开她呢,余下的日子他只想为她而活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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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要为苏向南守孝,可两个人不能都留在山上,总要有人时常下山采买,每年还要酿造桃花酒带下山去卖。
第二年入秋时,云殊在云岩镇上的丰收节中认识了祁玥。
这个身手也不错的小姑娘帮他打跑了前来惹事的混混,一把软剑使的得心应手,就连她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都比寻常人家带出来的厉害。
初始他还不知道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是祁大将军的独女,只知道她酒量不错,还帮了自己保住了今年带出来卖的桃花酒。
而合香见到她时,则是在云殊回来后的没多久,那个偷偷跟着云殊回来,躲在桃花树后的小妹妹。
人的缘分就是如此,那一年祁玥十二岁,刚刚跟着祁将军从毫安回来没多久,在将军府里待不习惯,又不爱应酬那些事,三天两头在兆京城附近的镇子跑,机缘巧合之下就遇到了云殊。
而祁玥见到合香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温柔可人的姐姐,比她见过的女子都要漂亮,比宫中的妃子气质都要好,每当她笑起来的时候,祁玥都只能是愣愣的盯着她看了,怎么都挪不开眼去,而每每这时,她的表情总能逗乐他们。
祁玥找到了一个喜欢的地方,时常往桃花庵跑,而对合香和云殊来说,祁玥是这么多年来他们深接触的第一个人,给他们带来了很多欢乐。
每次过来祁玥都会带很多外面的东西,合香喜欢什么她就给她找什么,祁玥没有兄弟姐妹,早就把他们当做了哥哥姐姐,祁老爹有好的赏赐她也往这儿送,兆京城中布庄出了什么新布料她也往这儿送,而合香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妹妹。
祁玥时常会讲毫安的事给他们听,外面有什么新鲜事,得知合香自小身子骨不好,还带了不少珍贵的药过来,自己新学了剑法都不忘记打给他们看,那段日子,是合香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
认识祁玥的第二年,深秋的一天,祁玥匆匆上山,两个丫鬟还抬着一个偌大的箱子。
合香好笑的看着她,给她们倒了水,面前一口漆黑的大箱子,也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这是打算装多少酒回去呢。”
“你看!”
祁玥掀开箱子,里面满满一箱子放着的都是红绸布,合香看愣了,“这是要做什么。”
祁玥蹦蹦跳跳到了她身旁,凑进她的耳朵轻轻说了几句,合香脸红了,“他真的这么说?”
“那还有假。”祁玥把一段段的红绸都拿出来,用来挂帐子的,扎花球的,做嫁衣的,“我跑了好几家呢,都买齐了,我问过奶娘了,可以先把嫁衣做了,等明年开春孝期一过就可以开始准备,到时候啊我再帮你们添置。”
合香红着脸看她指挥两个丫鬟把东西抬进屋子,拉住了祁玥,“阿玥,这事儿不急。”
“喏,我就是媒婆啦,到时候我替你们合婚书。”祁玥挤了挤眼,闹的合香脸颊通红,嗔了她一眼还想说什么,门口那儿一道黑影,云殊回来了。
祁玥轻呼了声带着丫鬟跑了出去,还不忘记要酒,“不用你们帮忙,我自己去酒窖里拿了酒回去。”
合香无奈的看着云殊,“这丫头,莽莽撞撞的。”
云殊走了过来,看摆在那儿都没阖上盖的箱子,“这是阿玥带来的?”
不问还好,一问合香又有些羞意,“嗯,阿玥她胡闹。”
“是我让她帮忙买回来的,怎么会是胡闹。”云殊见她低头不好意思,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语气轻轻的,带着暖意,“女子家的这些我并不懂,阿玥在外走动的多,她总能挑准你的喜好,我本不想让你劳累,但你说过今后的嫁衣一定是要亲手缝制,权衡之下还是及早买回来,省的你到时赶着累。”
合香缩了缩手,声音细若蚊吟“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要娶你,很多年前就已经这么想了。”云殊的话坦诚的让她羞涩,羞涩的再也说不出话来,云殊顺势把她抱在怀里,清楚她的脾气,“师傅吩咐我好好照顾你,若是将来你有喜欢的人了就要让你安安心心出嫁,我想了想,再没有把你留在我身边更能照顾好你的办法了。”
合香不出声。
云殊低头瞥见她颤动的睫毛,笑了,“明年开春就把屋子修缮一下,再多建一件屋子出来,等师傅的孝期过了,就让阿玥替我来提亲,你说好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呢,嫁给他不也是她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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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很热闹,祁玥陆陆续续的送了很多东西上山,开春融雪后云殊就在屋子旁又修了一间屋子出来,苏向南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了这个徒弟,云殊也不负所望,能给他的女儿带来安稳的生活。
三月时合香出了孝期,祁玥就按着奶娘说的,准备了提亲的礼,还特地选定了日子到了桃花庵,美名要替云殊提亲。
合过了八字后就定下了日子,婚书送到了桃花庵,金秋九月,祁玥还让祁老爹帮忙,早早把这婚事又送去了官府那儿登记。
一个自己还没嫁过人的小丫头,做起这些事儿来倒是有模有样,祁玥问遍了祁将军府上下,把这事儿办的妥妥当当,到了九月,他们成亲了。
他们比任何夫妻都要来的熟悉,也从未有过争吵,相处的恩爱亲密,每次祁玥来了看到都会嚷着不能再看了。
这应该是要开开心心幸福快乐在一起的日子,两年后的二月,因为一次下山,从此打破了桃花庵的平宁。
云殊在云岩镇上遇见了出游的云珠公主。
善良的云殊和合香不会想到这是一场灾祸的开始,他们当时也没想到事情的最后会那样,所以并没有和祁玥提起。
而一次一次云殊的冷淡的拒绝,终于激怒了这个受尽万千宠爱,要什么有什么的大公主,心甘情愿得不到的,那就用抢的,只要是能留在她身边的又有何妨。
不能预想的歹毒计谋。
和虎寨的土匪联合,用洗劫村子做掩盖,最终洗劫了桃花庵,重伤了云殊,企图借此带走他。
云殊在被捅伤之际亲眼看着合香被三个土匪拖进了屋子内,他无能为力流着鲜血都想要往前爬着去阻止,头被土匪重重的敲了几下,昏迷之际他耳朵里都是妻子的声音,他没有保护好她,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这一切比千刀万剐了他还要难受。
而屋子内的合香几近绝望,她心系着屋子外重伤已经昏死过去的丈夫,当她听到屋外土匪说人死了的时候,不再挣扎,神情死寂一般。
只是没等三个土匪继续做什么,外头忽然有了嘈杂的声音,官兵来了。
三个土匪商量过后其中一个当机立断带着她从窗户边上逃走,直接上了山,本来三个土匪商量好的由其中一个带走她后再集合,但这个土匪为了独享合香,带着她上山之后躲进了一个山洞中,这一躲就是三天。
也许是高度紧张,洞外时不时远近有官兵搜索的声音传来,这个土匪并没对她做什么,而她被绑的死死的,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连自尽都不能。
三天后外面没了搜索,土匪带着她往山里走,合香并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感觉越来越深的山,第二天的时候,这个土匪终于忍不住对她动了手。
当簪子插入到那土匪脖子的时候,合香的眼前是那土匪难以置信的眼神,被他死死扼住脖子的手也松了,合香用力把簪子一拔出,温热的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土匪捂住喷血的位置并没有多挣扎几下,他瞪大着眼睛看着合香,最后压在了她的身上,再不会动弹。
合香用力的推开了他,颤抖着手把被扯开的外套穿起来,几度都抓不稳带子。
转头看躺在那儿死不瞑目的土匪,合香都忘了哭,爬了三回才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跌跌撞撞的朝着水源的方向走去。
她杀了人了,脸上还有血迹,衣襟上沾着刚刚土匪脖子上流下的血,哆嗦着双手把脸上的血迹清洗干净,看着清澈水面下的自己,合香轻轻的理了头发,把那簪子洗干净,重新戴了回去。
起身后她朝着山顶的方向走去,到了山顶她跌坐在了石块边上,往左是小径,往右是悬崖。
她呆呆的看着远山,这些天的事情,就像是一个噩梦。
阳光有些刺眼,合香抬手遮住光线,终于回了神,可眼神早就是死寂,再往前就是悬崖,爹和娘死了,如今云殊也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家团聚。
实在是走不动了,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合香抓住一旁,努力的撑起身子时,忽然腹下一阵抽疼,加上饥渴交迫,眼前一黑再也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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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香被迁移进山的人所救,醒来时已经在这个寨子里,救她的是一个老妇人。
因为官府的清查,许多寨子都往山里迁移,合香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在大木山内,而寨子里的赤脚大夫告诉她,她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合香躲在屋子里大哭了一场,第二天时,她决定活下来,把孩子生下。
因为悲伤过去的缘由,合香怀孩子十分的辛苦,救了她的妇人倒是照顾的她贴心,可每每遇到妇人的儿子,接触到他的眼神,合香总有些惧怕,她把一支簪子给了妇人作为报酬,不愿意过多的劳烦与他们。
那么多年呆在桃花庵里,合香本性善良,也不识人性的险恶。
十月怀胎有惊无险生下孩子之后,她却遭遇到了进山后的第一次险恶,那妇人为了断她的念头,想让她安心嫁给自己儿子,竟起了心思,要把她刚出生的女儿溺死。
此时她生下孩子不过三日,合香在邻居一个小姑娘的帮助下连夜逃出了寨子,她还不敢停留,她要不断的走,以防他们追出来。
最后实在是走不动了,天将要黎明,合香背靠在树上看着怀里的孩子,她出奇的乖巧,生的像自己多一些,那眼眸却像极了云殊,虽然她身子不好,这孩子却十分的健康。
“你爹爹若是还在世,看到你他一定会很开心,他一直都想要个女儿。”合香轻轻的摸着她的脸颊,怀里的孩子睁大着眼眸看她,就是这样的眼神,合香便是再累,都有坚持下去的动力,她都要保护好这个孩子,她和云殊的孩子,他们之间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
“要是阿玥知道了你,肯定要高兴的跳起来了。”合香笑了,随即这笑意又暗淡了下去,“娘没有用,没办法回到桃花庵。”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年爹要带着她和娘亲的骨灰离开那个地方,那个爹和娘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
是因为爹爹他根本没有办法面对满是娘亲记忆的家,到哪里都是和娘亲有关的事物。
她就这样一个寨子一个寨子的辗转,收留的她的看中她的样貌,而她离开的缘由也是因为别人的逼迫和威胁,她也不觉得日子有多苦,云殊的死是她这辈子遇见最坏的事情,所以之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比那件事更坏。
她的身子骨越来越差,云灵四岁那年,她本想从第三个寨子离开,半途被追过来的人抓住,他不是想把自己抓回寨子里去,反而是起了心思,想要带着她去别的寨子,拉扯之中,合香被人所救。
那是她落脚的最后一个寨子,比她之前呆过的还要小一些,救她的人叫铁山,带着她们母女来到了这寨子里,并未像之前那些人一样,而是帮她找了大夫,又和寨主申请后替她建了简单的屋舍,让她在这个寨子里安家落户了下来。
女儿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懂事,陈年旧疾下来,她的身子骨大不如前,每月的汤药都不少。
铁山待她们母女很好,他的心意她也很清楚,但她永远都不可能再接受另外一个人做自己的丈夫,她和铁山做了个约定,等云灵长大了就送她离开大木山,她就跟着铁山。
而实际上,她是想要在女儿离开之后便可以安心的去陪云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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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仿佛也就这样过去了,直到那个报着阿玥名字的人出现,生的一双眼眸和记忆中的阿玥一样古灵精怪,她告诉自己,阿玥在当年桃花庵遭洗劫后没多久就意外遇难而亡,而云殊还活着。
一重悲伤一重惊喜压下来,合香看着眼前自称是祁玥好朋友的定王妃,心中隐隐切切着觉得亲近,最后把她带回了家。
时隔七八年离开大木山,是合香从未想过的,她更没有想过云殊还活着,也不会料到他所经历的那些。
当定王妃问及这些事的时候,她回想过去,似乎是记得云殊有提起过这么一个人,“相公提起过几回关于大公主的事,不过也就见了几次面,也没发生什么事,相公与我都不甚在意。”
看着定王妃神情里的悔恨和懊恼,合香有些疑惑,“这件事,和大公主有什么关系。”
“若是我那时早点知道就不会发生那些事了。”定王妃轻轻的嗫了一句,再抬头看她的时候,慢慢的把这些年来她查到的是告诉了她。
和定王妃相处的越久,合香就越觉得熟悉,这个出生和阿玥一样尊贵的女子对她和云殊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和阿玥一样喜欢亲近自己,眼神,动作,那么的相似。
合香甚至觉得,眼前叫满月的定王妃也许就是阿玥。
时隔九年再见到云殊,是在皇宫中,见到云殊进来的第一眼她的眼泪就难以遏制的淌了下来,她不是计较他失忆了,也不是在计较他做了驸马,她是在高兴他还活着,还活的好好的。
当云殊转过头看她时,记忆里就有什么破茧而出,炸开了一般奋勇而至,脑海中日日夜夜在梦中呼唤过自己名字的人儿终于有了清晰的模样,就是眼前的人。
尽管还没想起所有的事,他却因为她哭泣而心痛,因为她消瘦而难过,因为她望着自己欣慰又想念的神情而觉得喜悦,再多的药都没有办法扼住这些对她的想念,只要是见到了她,所有的一切都慢慢记起。
他们在桃花庵里的生活,他见到她的第一面,相拥而依偎的画面,还有他重伤后眼睁睁看着她被拉进屋子的那一幕。
大殿之上,仿佛只有他们而已。
云殊并不是不善言辞的人,只是他所有的温柔和体贴都给了合香,对于大公主,即便是失忆了都无法施予温柔,这么多年过去,大公主甚至都没有在他的屋子里留宿过。
与大公主而言,这一场仗打的没有半点胜的可能性。
最终在定王爷和定王妃的帮助下,他们得以团聚,离开了兆京。
出了城门口在小河畔和定王爷他们道别,合香看了定王妃好几眼,最后轻轻的抱着她,“不管你是谁,你和阿玥一样喜欢桃花酒,等我们安定之后若是酿了酒,一定托人给你送来。”
怀里的人轻轻颤了颤,合香松开了她,“谢谢你。”
由云殊扶着上了马车,云灵还掀开帘子往外看,时不时回头看爹和娘,脸上的笑意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她也有爹爹,她的爹爹还活着,他们一家团聚了,从此以后娘再也不会夜里一个人偷偷的哭,娘的身子也会慢慢好起来。
合香依偎在他怀里,这是见面后第一次能如此简单的拥抱,他们等了九年,依旧是熟悉。
“那定王妃,和阿玥好像。”合香轻声开口。
云殊也有和她一样的疑惑,总觉得定王妃让他熟悉,第一次在桃树林里见面的时候就觉得奇怪,� ��后一次一次的见面都让他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有人会无条件的这么帮人,云殊很清楚他们这么做后面临的是什么,趁着大公主晕过去没法阻拦之际直接送他们离开,之后就要面对大公主的怒意和皇家的责罚,在这世上,也许真的只有那个傻丫头才会这么帮他们。
“那就把她当成阿玥,她也认了祁将军为干亲,也是在替阿玥尽孝。”云殊对那些天道轮回的时并没有这么执着,是便是了,不是便不是,人的缘分如此,他宁可相信那就是阿玥,就不必去想那么多的猜测。
合香点点头,抬头看他,四目相对。
两个人都没有提及这些年来的经历和过往,把这重逢当成是老天给予的恩赐,合香环抱住他,“我们要去哪儿。”
云殊轻轻的抚着她的头发,轻叹着,“你以前不是说过,到了你爹娘当初生活过的地方你就会记起来,我们就去那儿。”
“太久了,我怕记不得。”
“大川南北,总能找到的,只要是有你们,在哪儿都一样。”云殊亲了亲她的头发,柔声,“倘若真的找不到,有一天走得累了,寻一处住下来,我们在屋前种上一大片的桃花林,教云灵酿酒,适当的时候,再回桃花庵把师傅和师娘的骨灰带回去。”
“好。”合香点点头,耳畔传来女儿惊呼声,两个人相视一笑,牵紧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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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他们找到了当年苏向南和妻子住过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小的村落,找到的时候恰好是开春三月,漫山遍野都是桃花。
这是位处于山谷中的一个小村落,村口的大门牌上挂着桃花村三个字,合香当时年幼,娘亲去世的时候她才两岁多,根本不记得,而当走进村子时,记忆里有些碎片隐隐开始浮现。
苏向南和妻子的房屋在桃花村内的山坡上,多年没有人住,屋舍还保存的完好,多亏了山坡下一户人家每月上山的打扫,当年苏向南离开的时候,给了这户人家一笔银子,托他们打理屋舍。
村子里满是桃花,会酿桃花酒的并不多,像苏向南这么好手艺的更是寥寥无几,得知合香是苏向南的女儿,村子里的人都很欢迎他们回来。
累了两日把屋舍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云殊正在院子里修剪桃树,合香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是几个古旧的木雕人偶。
“这是以前爹爹哄我时给我雕刻的。”合香递给他看,“都已经旧了。”
“回家了。”云殊把她揽在怀里,抬头,院子门口云灵手里拿着一簇刚摘的桃花跑了进来。
合香笑了,“嗯,回家了。”
漫山遍野的桃花,犹如回到了桃花庵,又似回到了小时候,芬芳飘香,酒意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