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宣看着阳光下走来的书生,还是和那日相差无几的打扮,风流才子么,在着装上向来有很严格的连贯性,只是今日没带扇子罢了。
其实按照原本的日程,程子善是不准备过来这边的。只是因为昨夜画舫上的一个意外,这个时候觉得很有过来一趟的必要。远远地看见石阶上坐着的男女,心中有些东西就更加笃定。
那边许安绮见到程子善后也怡然地站了起来,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大抵是自然从容。程子善朝许安绮温和施礼,也是平和姿态,倒是丝毫看不出两人几日前才有过摩擦。
他是聪明人,那日见到许安绮,出口了几句奚落的话语,本意也是要给处于困境中的对方加一把火,算得上有几分落井下石的意味。这是技术层面的东西,大家心里其实都明白。抛却这一层,他对许安绮本身的观感并不算差,相反,还是好感更多一些。
那日这女孩子只是片刻的失神,也毕竟自己戳中的是她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但也就到此为止了,随后就是犀利的反击。神情态度也是进退有度,点到为止。程子善后来想想,倒是把握不准自己当时奚落她的心态。当然,并不会后悔,有些事做了也就做了。
这个层面的交锋,本来就是互有胜负,倒是明白过来,要让对方难堪,其实未必一定要摆在明面上。
如果说和许安绮的交锋还属于同一层次,那么随后看许宣的眼神就有些吃味——内里颇有几分我来找茬、闲者回避的意思。倒也不是指他的神色有多凶戾,实际上作为书生,程子善的外表算得文质彬彬,这时候即使心中憋着火气,面上却也不显出来。
只是,对于前世见惯风浪的许宣来说,对方刻意表演出来的云淡风轻即使再多一些,目的性却依旧是掩饰不住的——很多东西有了经验,便一眼能看出来。
“你可知道我么?”程子善笑了笑。他随意的口气,听着确实也不像生气,至多就像是在路上遇到陌路人,随口招呼一声。也正是这样子,才会让人听着没底,所以在谈判的时候,这种轻描淡写地施压,并不会少见。
“你这人奇怪。”想了想,许宣伸手指指他,随后笑着摇摇头:“莫非不认识自己,却还要问我?”
许安绮的神色微微有些异样,这书生,似乎一点害怕也没有呢。
这样的回答让程子善微微有些意外,许宣在街角作画也有些时日,平日里有了印象,大抵觉得是软弱无用的穷书生罢了——不然做点什么不可以呢,却在路边丢人现眼。这个时候觉得,既是无知者,大概都有些不知所畏。随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看了看许宣,随手指指旁边:“炭?”
许宣也笑着点点头:“炭!”
二人姿态和煦,如同多年旧友,看在许安绮眼中更觉得有些怪异。她心中知道,程子善并不好对付,尤其是前些日子似乎还听说拜了家中的某位西席为师,也不知道学了些什么。
得到回答后,程子善若有所思地皱皱眉头:“用来做什么?”
从程子善出现的时候,黛儿小脸上就有几分紧张和警惕,这时候得了机会,立刻示威一般地举起手中的纸页:“画画的,像不?”
“画得倒是极像。”程子善盯着那画看了片刻:“只是,除了画屋舍、街道,是不是……也用来画人像?”声音不高,自言自语,风中呢喃的感觉,如果换在热闹的地方很可能都不会被听见。但是,这个时候,该听到的人自然也都听到了。
伴随着淡然的语气,很多东西于是正式地揭开。在程子善看来,对于许宣,并不需要太多的客气,因为觉得没有必要。直接挑明了来意,随后是让你好过一些,还是难过一些,就全凭自己心意。毕竟在他看来,这并非一个层次的交锋,是无需太过在意。
阳光这时候有些刺目,照着许宣的双眼微微眯了眯,随后将头低下来,看不清表情。
这样的举动,看在程子善眼中,便也就觉得眼前的书生已经示弱了。
“啊……”黛儿小手捂住嘴巴,漂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动,一脸可怜兮兮,这时候也大概想到程子善的来意了。
那一幅画像……
应该是了,许安绮这时候心中要更加笃定一些,心理盘算着要怎么做。
接下来的事情要朝什么方向发展,暂时也还看不清楚,不过从起因就可以猜到,结果总不至于好到哪里去。这个时候倒也不好去责备黛儿不小心丢了那张画像——根源还是在自己身上。
但是要帮助许宣摆脱程子善的纠缠,同时也不能让自己陷得太深,其间的分寸不太容易拿捏,但又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毕竟,根源还是自己。看程子善态度,若是暴跳如雷还好了,做出这样高深莫测的感觉……于是有些头痛。
没有人接话,也没有人说话,两方面不约而同都选择了暂时沉默,于是某些东西就在这沉默中慢慢酝酿。
还是程子善打破沉默:“我也很无奈了,对不对?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脸,不可能不讨回来。你是读书人,我的心情你是能理解的……”絮絮叨叨地和许宣说着这些话,就如同寻常谈心。
许安绮想了想,开口道:“程公子……”
话刚开头,程子善那边伸出食指,朝她微微摆了摆,示意她不要说话。随后又看着许宣:“我辈读书人,读过圣贤书的,敢作敢当的道理应该知道,是不是这样?”说到这里顿了顿:“对了……你叫什么?”
许宣这才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路人甲。”
“陆仁嘉?”程子善点点头,重复一遍:“那么……陆兄,你可别让在下失望了……”
许宣继续选择沉默。
许安绮和黛儿对视一眼,这个时候大概觉得事情与自己想得有些不同。黛儿只是有些疑惑,许公子哥哥什么时候还有其他的名字了,都不曾与自己说。许安绮则觉得许宣谎报了他人的名字,有些被动了。这样有什么用呢?如果被人拆穿,只是更加棘手罢了。于是摇摇头。
“你知道,不让我失望的方法呢,其实也简单。在适当的场合认个错,然后说句你以后不敢了,好不好?或者……陆兄,我们还能换一种解决方式。你知道,侮辱人,也是可以见官的。”后面的半句话,就有几分威胁的意味在里面。
四周有人群走动,偶尔朝这边望一眼,到后来确定了有些事情会发生,于是就很果断地停下脚步。不管是哪个时代,人都是这样一种动物,他们对一些事情有天生的、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直觉。比如对争端啦、对私情啦……开始或许只是个别,但随后……呼啦啦,于是很快形成了一个看客群体。
那个程公子呢,气宇轩昂、人中龙凤,果然……坐着的又是谁?唔,模样倒还周正,只是这个时候连站立的胆子也没有么……估计也只是绣花枕头了。
哦?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又在恃强凌弱了呢……嗯,那个书生还不错,从容不迫,事到临头了也只是坐着,有点云淡风轻的味道,不畏强权啊,好孩子。
看客们本身素质有高有低,八岁的孩童和八十岁的老人,毕竟也不可能一样。但当他们做为一个整体的时候,群体的想法也大同小异。这时候看到表象,当然会有各种脑补,不过,归根到底,也大致是以上两种……看表情,十拿九稳。
程子善有些满意,场面上的情况都在他的预料中。原本觉得这书生如果姿态放低一点承认了错误,自己自然也不介意放他一马,到时候传出去自己也能落个豁达大度、不计前嫌的美名。
不过许宣的沉默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自然不会让程子善满意,所以倒希望着事情闹大一点。那张画纸还在自己手中,等人群的气氛到了关键点,就抛出来……身败名裂也许未必,毕竟这书生本身就没什么分量。
但是,圣人子弟,面子上的道德还是很重视的。既然还在读书人的圈子里,有了无辜侮辱人的污点之后,往后再要做些事情,就会很不方便了。岩镇不算大,自己也不介意为了这个运作一番。
对敌人,嗯,反正这个时候许宣在他心中算不上朋友了,对敌人是不该仁慈的。
许宣这时候低着头,看在程子善眼中,更觉得他的软弱。这个时候,周围吵杂声也渐渐小下来,都纷纷好奇地等待局面的变化。
程子善偏偏头,大概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准备伸手去袖子里,那里有一张画像。
其实,真不想到这一步,程子善这时候的心情大概便是这般。毕竟画的是他自己,大庭广众之下拿了出来,简直有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味。不过,也没什么,只要操作的好,自己也能更博得些同情。
“陆兄啊。”程子善看着许宣的眼神中,隐隐有了冷意:“很多时候,机会只有一次……你看,你让我们都很难做。”叹息着摇摇头,伸在袖子里的手于是就要抽出来了。
看到程子善的动作,许安绮知道,事情到了这里,似乎已经没有余地了。于是轻咬着嘴唇在心里做了一番努力,想着若是到时候许宣遭了非议太多,自己说什么也要帮着扛一扛。这些事,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就在这时候……
“嗯,抢不过你。”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程子善伸在袖中的手猛然停住,他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一直沉默却突然开口的书生,有些错愕。
“抢不过你了。”许宣站起来无奈地摊摊手:“虽然还是想要争取一下,不过既然你这么坚持……”随后走两步:“让给你了!”
“你赢了……”
许宣望着许安绮,满脸黯然销魂。随后又认真地看着程子善,露出愤懑的表情。
场间的一举一动,这时候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许宣对着许安绮恋恋不舍的眼神,对程子善主动示弱的话语以及痛苦……嗯,大概轮廓已经清楚了,于是面上纷纷是恍然大悟的神色——听说最近程、许两家不合,根源莫非就在这里么……
好奇心是一种天性,当然,也要看怎么看了,另一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劣性也无不可——有猫就被害死过。这个时候觉得看清迷雾的众人,将这种猎奇的欣喜和另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联系在一起,就在心中勾勒出一个原本其实并不存在,但在以后说来,很可能确有其事的故事。
故事的内容大抵是这样,某程氏公子爱慕某许氏姑娘,许氏姑娘的意中人又是某穷书生,某程因爱生恨,伺机报复,夺人所爱并且意图搞垮某许家业云云……而且,时间、地点、起因、经过,这个生动故事还是他们某一天亲眼见到的。
历史,很多时候大概就是这样被写在纸页上的吧?
程子善这时候皱了皱眉头,这个书生,是个不讲道理的人。袖中的画像最终也没有拿出来。
事情……和他想得似乎不太一样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