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敬一出,子腾乱矣。
辛苦经营半生的基业,随着一声声拜见将主,烟消云散。
痴呆呆看着贾敬带走了多半数的兵卒,久久不能回神。
贾元春心有不忍,故意的留在了后面,等李修陪着贾敬走远了后,轻移莲步来到王子腾的身边,低低声音叫了声:“舅父”。
王子腾回过神来,木讷的喊了声“娘娘。”
贾元春叹息说道:“舅舅还是去见见太上皇吧,能保住舅舅一家的,唯有他老人家了。元春这就去见圣上,言明舅舅也是遵命而为罢了,做不得主。”
王子腾凄声笑了出来:“嗬嗬嗬,这个时候,还说什么做主不做主,能活着回去见一面家人,就是侥天之幸。”
贾元春也无可奈何,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以为逼着当今能主动出手,好博取大义号令天下反皇的一场大戏,随着忠顺亲王被百官逼迫,贾敬又被李修带走而落下终章。
天子不战而胜,收获全功。全程他连一道圣旨都未发出,全靠着李修和不知怎么联系的百官,就让局面翻转成靖国难。
“娘娘还看不出来么?”王子腾似乎有了些精神,喃喃自语起来:“全是因为那位李敦煌。”
时人若有名号,当称名号,例如林海被称林如海,贾化被称贾雨村。
而有官职或任职一地、一衙门的官员,则用官衙府地的尊称。
例如林海的林盐课,李修的李敦煌。
输了全局的王子腾,再是恨李修,也不得不叫了李修的尊称,技不如人徒呼奈何。
“他胆色还是不错,但并无如此大的能为吧?我看还是百官为首。只是本宫不懂,满朝大半皆是太上的老臣子,如何相帮了圣上呢?圣上又是何时聚齐了朝野之心?”
王子腾苦笑的冲着外甥女摇了摇头:“错了,娘娘,您想错了。都是那个李敦煌做下的事。满朝文武被他的大朝政国体说动了心,谁还记得什么君恩不君恩的。”
“大朝政国体?”
王子腾对元春一拜:“娘娘若是有心,就去问问他好了。子腾去见见太上皇他老人家,此处还不能掉以轻心,须防忠顺。”
元春颔首,目视王子腾步履沉重的带着残兵回了寺中,圣恩寺的大门,再一次紧紧的关闭。而她的心房,却随着寺门的关闭而渐渐的打开。
李修,本宫对你志在必得!
......
林庄,草木书院。
天子得知了李修已经得手后,摆圣驾莅临此处。
学子们拜见了天子后,竟然一一散去,各自读书,无一人有陪君父好腾达之意。
甄玉嬛看的分明,心下古怪。她自恃甚高,见惯了对她和她家阿谀的读书人,猛地一见此处之人的行径,倒让她有了兴趣。
也不管天子的作息,更不藏头遮脸,随着性子一路逛了起来。悬崖峭壁有书舍层叠,木梯蜿蜒连接至顶。
更有一架木廊,横空而跨,将左右书舍通达起来。
移莲步上了几层楼,正感疲惫时,忽然见几位学子犹如天人一般乘着一个木阁直直而上,到了这层楼后停了下来,说说笑笑推开一个栅栏门,鱼贯而出。
见了自己,微微一礼,感叹了几声自己的容颜后,又都急匆匆四散。
甄玉嬛好奇的走到那木阁前,看到的是吊索和绞盘,还有更多奇怪的木轮咬合在了一起。
正在暗自揣摩其中关窍时,忽然听见谷外人声嘈杂,凭高眺望,谷口外逶迤来了一群人,仔细辨认,为首的是个书生和一位道士。
是了!
甄玉嬛立即醒悟过来,这是书院,书生必定是那个李修了,而道士么,说不得就是皇上让他带来的贾敬。
还真是让他得了手,好一个李敦煌,甄家输给他输的不冤,真能单刀赴会自虎穴之中带来敌方关键人物,此等手段,岂能是娇生惯养的宝玉能敌的住的。
心念一动,推开栅栏站进了木阁内,想乘坐而下。
她身边有着不少陪侍,因有圣旨,不得阻拦她行事,故此对她行径视而不见,随着站进去几个人,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让木阁动起来。
“可是要下去?”转过来一位书生,怀里抱着腋下夹着全是书本,一脸玩味的瞧着这些人等。
甄玉嬛轻轻点点头。
书生哈哈一笑:“那可要抓稳了,我送你们一程。”言罢伸手进去搬动了一处机关,隐隐听着哗哗的流水声大起,木阁一颤,在宫人们的惊呼声中,缓缓而下。
甄玉嬛新奇至极,睁大着眼睛贪看自上而下的风景。
却听见上面那帮忙的书生嘲笑的话语:“一个水车而已,真当什么宝贝。”
心中愠怒,脸色一红低下了头。
原来就是个大水车啊,那我就懂了,借着水势搅动绞盘,自然就能直上直下了。好傲气的学子,不知和自己家书院学子比起来,谁胜谁负呢。
又有声音隐隐传来:“废话,谁第一次见不是这样?你第一次可是抱着柱子坐在地上上来的,何来的面皮说别人。”
一阵的哄笑声,也让甄玉嬛心里好受了许多。
贾敬背着手瞧着木阁缓缓下来,脸上虽然不显,可背在背后的双手却抖在了一起。
这是书院?
世间何时有了这等的书院,竟能让人举霞飞升?
李修身为主人,自然要介绍一番:“敬公,不过是个水车绞盘。黄河滩头多得是这种物事,我们书院不过是略为改进了一些。请,还是先去见见圣驾吧。”
贾敬根本不理他说的见圣驾,指着已经落地的木阁问道:“若是用畜力或人力,这不就是登城的云梯么。任你有多高的城墙,你有这等的利器在手,简直就是如履平地。”谷
李修冲贾敬隐晦的笑了起来,伸出大拇指冲他一比:“不愧是做过将主的大人,一眼就看到了它的妙用。不过,这也不过是它用途之一,还有更巧妙的用法,敬公闲暇时可来书院多多参详。”
换了身干净衣服又洗了脸的贾惜春,噘着嘴嘟囔李修:“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呢,你倒是心大。”
李修和贾敬都回头去看她,贾惜春许是对父亲还认生,身子不由自主的挪向了李修,嘴里问道:“我可有说错了?”
贾敬忽然笑了起来,看看自己的幼女,又看看李修,摇头不已:“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走吧,随着父亲去见见皇上,让你也知道知道父亲的威风。”
“啊?”贾惜春一惊:“父亲大人不是想顶撞天子吧?”
“真是随了你娘,心眼转的真快。放心,随我去见见他,天子又能怎么样,你只要见面就喊他舅舅,保管你我父女无事。”
贾惜春身子抖成了筛糠,我喊皇上做舅舅,那我娘是谁?
李修冲她一点头,指指意气风发的贾敬对她说道:“你猜的没错,你娘就是故去的长公主。你这个父亲大人当年真是好手段,竟能让长公主未婚先孕,天家和贾家对此都讳莫如深,谁也不肯提起这段佳事。哈哈哈哈,所以你啊就当成了那贾珍的亲妹妹,所以贵府的老太君才亲自抱养你在身边。”
贾敬不屑的哼了一声:“为父就是不想做劳什子驸马,也不想负了太子爷的情谊,宁肯出家也不向他家低头,只是苦了你娘了。走,爹给你讨个封号去!比起来他们做的事,李小子说的没错,我和你娘才是佳事一段。”
随从左右的入画和彩屏两条腿一软,摇摇欲坠。
贾惜春一手一个拉住了她俩,三个人六只眼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信。
李修留下了入画和彩屏,让贾敬拉着惜春的手报名而入书院正堂,自己带着这两个惊魂未定的小丫鬟回了自己的房舍。
一人一杯茶递给了她们,笑嘻嘻的看着她俩的傻样,甚是愉快。
半晌,入画才问了一句关键:“公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贾府有个惯用的御医,他当年给长公主安的胎。”
彩屏终于明白了过来:“他儿子就是那位县令是不是?不仅是我家小姐,二小姐的身世,也是他告诉你的对不对?”
李修哈哈笑起来:“好聪明的丫鬟,正是如此了。要我说,贾家做事本来是想一事不烦二主,全都用着王御医一家人。可用了人家,却不施恩,任由你们政老爷的门生顶了人家的位子,也难怪人家不替你们家兜底保密。哟?来客人了?草舍简陋,恐唐突贵人,海涵一二。”
入画和彩屏赶紧站起身,放下手中的茶杯,敛衽施礼。
甄玉嬛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忽然立住了身子,难得的张开了檀口说话:“何为贵?有贵必有贱,李敦煌眼中何人是贱?”
入画和彩屏偷偷看了一眼立在门前的佳人,约有二八年华,与二小姐迎春年龄相仿。生的是气质如兰,貌赛寒梅,一身的月白宫装,不见几多饰品,更显得飘然若仙。
二人咂咂舌,这等的颜色,也就黛玉能和她比一比了,宝钗姑娘都要输她一分丰满,她才是添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贾家的几位姑娘,算上大小姐贵妃,都要输她几分出尘。
李修见了她容貌,不由叹了口长气,能在书院出现的随驾女子,她不是甄家贵女,又能是谁。
欺负了她家弟弟,这是登门问罪来了吧。
失笑一声:“贵府还真是有趣,宝玉见我也是这样的话多,好似天下的道理都在你们家一样。见了谁都要先问问道理,人家说了,你们必定要反驳。也罢,我就试言之,天下无贵贱之人,只有贵贱之事。心正则贵,心不正则贱。”
“哦?天子为至尊至贵第一人,李敦煌可解?”
唉~~~~
李修好笑的看着甄玉嬛,刚说完你们家善于给别人下套,你就在话里暗藏玄机,我但凡说个不是,转脸你就能给我告状是不是。
“天子之德首在贵重,若有天子轻佻,天下必为板荡,史书中若那等的天子也是常见。可见贵重的不是天子之位,而是天子之德。天下第一人,也是天下行德育教化之功第一人。有此功德,方能称之为至尊至贵。”
“要是天子失德呢?”
李修不答,转身从书架中抽出一本《隋书》来递与了她,笑言:“魏玄成著隋史,已经说尽了道理。”
甄玉嬛不接,只是扫了一眼书皮,转身就走。
入画等她们走远了,才气呼呼的说道:“什么人啊,这么大的架子,进门不说问主人的好,夹枪带棒的说了些话就走,什么意思啊。”
“好没意思呗!”彩屏又把茶具收拾了起来,拉着入画坐下,继续和李修聊自家小姐的身世。
真真是想不到,府里最贵重的小姐,竟然是最小的贾惜春。
贾府四春,元春做了贵妃,好似并不受帝王的宠爱,入画她们有自己的见解,天子出狩不带着她,岂不是明证么。
迎春、探春吃亏在庶女名分上,要说迎春跟了李修和黛玉,也是她苦尽甘来;探春则不好说了,她是二房的庶女,将来二房什么样,谁也不知道,毕竟袭爵的是长房。
本来好不惹人注目的贾惜春,顶着一个宁府嫡长女的名头,客居在荣国府,众人都觉得日后寻个门第不差的人家打发了她就是,不成想,惜春还有一个亲娘舅是当今天子。
这下好了,女凭母贵,母亲可是太上唯一的女儿,当今的姐姐,所以才是长公主。那自己小姐又该是个什么封号呢?
“管它是什么!”入画掐着腰说话:“反正咱们小姐不再受人轻视冷落才是真的!”
彩屏却摇摇头:“可是麻烦也就来了呀,那府里的人必定涌过来献殷勤,你说咱们哪还有个清净日子?唉,真是贫居侯府无人问,贵在深山有远亲呀。”
“咦?彩屏你倒是长进了,还知道深山呢。要我说,小姐不回她们家了,就在这里过一段日子吧。”
李修大怒:“这是林庄!不是她贾惜春的公主府!想留就留的吗,丝毫不顾及主人愿意否?”
“哟,公子还嫌弃起来了。不是你抱着我家小姐躺地上的时候了?”
“事急从权,若非如此,我们早就一命呜呼了是不是?”
彩屏轻言轻语:“声誉都没了,有没有命算得了什么。”
“就是,就是。再说您这里不是有了二小姐么,就如以往一样不就得了,留我们住下些时日,躲躲清静。”
李修冷笑:“要清净是不是,把贾珍一家子赶走,宁府改了公主府,一劳永逸。”
“这么嫌弃我?!”
三个人抬头看去,贾惜春换了一身大红的宫装,气呼呼的在门外瞪着李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