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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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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培扬连夜就往市里赶。

下山途中,又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省政府副秘书长路万里打来的。路万里在电话里仍然沿用他任何场合都不会改变的官腔,说:“周总啊,我刚到现场,现场的情况就不用我跟你汇报了,你自己过来看。我只是不明白,堂堂的大洋公司,怎么连这样一项工程都保证不了呢?失望啊。”如果换了别人,周培扬肯定会在电话里尖叫,爆粗口的可能都有。什么叫失望,什么又叫堂堂的大洋公司?永安大桥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路万里不清楚不明白这里面有多少名堂?这些官老爷比谁都清楚,这阵儿跟谁装傻?但对方是路万里,省政府重要人物,常务副省长罗极光的专职秘书长,对他周培扬来说,就是天字号人物,是上帝。周培扬只能唯唯诺诺地应声,路说什么他就“嗯”什么,一点脾气也不敢有。路万里堂而皇之地教训他一顿后,又道:“事故比想象的严重,希望周总有心理准备。”周培扬心说,你们有准备就行,要我准备什么,垮掉十座桥,关我周培扬哪门子事!

心里虽然气着,周培扬却不能不把大桥当回事,毕竟,永安大桥的承建方,是他大洋啊,这可是白纸黑字写在合同里的,而且当初媒体也大肆炒作过。

第二个电话有几分神秘,是个女人打来的。周培扬一开始没听出是谁,对方要么是在惊慌中,要么就是刻意改变声音。她没提永安大桥,更没提什么事故。而是跟周培扬提起了某次酒宴,酒宴中的几个人。周培扬一阵烦,都啥时候了,这人还有心情提这个。正要挂机,对方说:“我是奉罗姐旨意,跟周总拉拉家常,联络联络感情。周总千万别烦,罗姐还说,改天有空,大家一起坐坐,好像有些日子没跟周总拼酒了。”

对方的话既软又绵,还带着某种腥味儿色味儿,挺诱惑。周培扬脑子里那根弦却猛地绷紧,对方这阵儿打电话来,绝不是跟他联络感情。

对方只是打招呼!

都有心啊。他兀自感叹一声。打电话的女人是高颖,万象公司董事长特别助理兼项目运营部总经理。高颖提到的罗姐,正是罗希希,副省长罗极光的千金,万象公司董事长。万象在海东投资暨建筑业间的独特地位,几乎不用谁来强调。这些年,但凡在建筑这块找饭吃的,不论是大洋这样的业界巨霸,还是才开始打拼的小公司,甚至那些外包工,只要提及万象两个字,没哪个不变色。

周培扬闭上眼,关于万象,关于副省长千金罗希希还有她丈夫成睿,以及大洋跟他们的前前后后,哗一下闪出来,如同海浪猛烈击打着他,令他在车里坐不安稳。周培扬轻易不想这些,不敢想也不愿想。但今天,实在控制不住。他知道,发生在百里之外的永安大桥坍塌事故,跟万象跟罗希希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这些关系又非常隐秘,看不到摸不着,有时你甚至怀疑究竟存在不,但你要真忽略了它,那你就离完蛋不远了,你在业界将寸步难行,甚至在海东,都待不下去。甭说干事业,怕是出门,都会遭车撞死。

一想这个,周培扬的心就越重,远比永安大桥出事更令他揪心。这些年干工程干项目,周培扬不怕融资不怕招揽工程也不怕各种监督,就怕跟万象发生联系,可又不能不发生联系。你不找他,他找你啊,无孔不入。

车子继续前行,周培扬脑子里却蓦地闪出跟副省长千金罗希希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时隔多年,没想到一切还是那么清晰那么逼真。

……

那时周培扬还是单身,参加工作不久,正处在激情飞扬的年代。周培扬在市政府计划委员会也就是现在的发改委当科员,罗极光当时是铜水市发改委主任,周培扬的顶头上司。科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帮领导打理好家务,但凡领导顾不上的,都由科员和秘书来完成。那年头像罗极光这级别的还没有配备专职秘书,因此单位里那些年轻干部,就成了机动秘书。有次罗极光因为工作忙,顾不上回家吃饭,而他夫人(那时还叫爱人或老婆)苏宁因为钥匙没拿,进不去家门,罗极光便让周培扬去送钥匙。那是周培扬第一次见领导夫人,送去钥匙后,苏宁甚是客气,非要留他吃饭。周培扬是单身,哪儿吃都无所谓,只要把肚子填饱就行。能在领导家蹭饭,而且是领导夫人亲自下厨,那更是不简单了。周培扬有点受宠若惊,哪敢轻率地答应?一口一个不了,真有事,鼓上劲地推辞。苏宁呵呵一笑,这孩子,跟阿姨客气什么。就这么一句话,周培扬周身的不适感奇奇怪怪就消失了。赶忙报以微笑,周培扬的笑是真实露出来的,有几分青春男儿的亮色,阳光、朝气,还冒着一层傻气。苏宁似乎只一眼,就喜欢上他了。领导夫人都有一个怪癖,容易喜欢男人手下的年轻人,尤其家中有女儿的,夫人们往往会情不自禁就把这些年轻人当作未来女婿,带着既挑剔又暗喜的目光去审视。这小伙子不错呢,有朝气,长得也很阳刚,个头高高的,身材又这么棒,要是……苏宁不由地走起神来。她家女儿跟周培扬差不多年龄,已经参加工作,至今还待字闺中。女儿的终身大事,哪个当妈的不急?那天苏宁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反正是对周培扬对了眼了,越看越喜欢,越是舍不得让他走。

“你这孩子,大老远地跑来送钥匙,让你在家吃一顿饭怎么了,难道我家老罗平日对你不好?”

一听这话,周培扬不敢再说走字,乖乖站在那里,嘴里应承着:“好,好。”一双脚扭捏地站在门口,还是不好意思坐苏宁家沙发上。就在那当儿,楼梯上响来一声:“妈,家里来客人了呀?”

说话的正是罗希希。周培扬记得很清楚,罗希希那天穿一件纯白T恤,很新潮也很有青春感,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紧绷绷裹在瘦长的腿上,将青春女性的弹性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屋子里的周培扬心怦怦直跳,虽然参加工作已有一年多,也算有些经历,可看见年轻女性,还是免不了紧张。况且那时罗希希那么的青春靓丽,活力四射,阳光劲十足,剪着齐耳短发,一张脸十分素洁,任何修饰都没有,真正的素面朝天。在年轻的周培扬眼里,这才是最美的。初看到她,周培扬很是有几分紧张,头上唰就有了汗。都说罗极光是个极有艳福的男人,老婆国色天香,妖冶迷人,女儿更是天生丽质,清纯可人。周培扬眼下是两位全见了,年轻的他心里发出一片啧啧声,感觉外界的评价一点不过,这对母女,跟他见识过的母女不一般啊,特别。

周培扬一边发着感叹,一边傻眼看着已经走到他面前的罗希希。

“你是?”罗希希被他的神情怔住。

“他是你爸单位的,给妈送钥匙。”苏宁笑着走出来,跟女儿做介绍。

“我叫周培扬,计委计划科的。”周培扬极力镇定着自己,尽量不在她们母女面前露出过分的慌乱,免得人家笑话。苏宁见状,窃窃一笑,跟女儿说:“快帮妈招待客人,妈去做饭。”说完还意犹未尽又看了周培扬几眼,心里甜丝丝地进了厨房。

“你就是周培扬?”罗希希并没急着请他坐,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俏皮的眼睛里闪着探究的光。

“是啊,你是希希吧,主任老是提你呢。”

“少来这套,我爸才不是这样呢,他脑子里从来没有我们。”罗希希说着,换了拖鞋,见周培扬还傻站在门口,翻了下眼睛:“对了,你们除了奉承他,还有没有别的?”

周培扬脸一下红起来,主任罗极光的确没在单位提过他女儿,即或提,他周培扬也听不到。那个时候周培扬还没资格能从容地接触到罗极光,他到市计委两年了,跟罗极光近距离的接触只有极有限的几次。去年单位来市里领导,罗极光汇报工作,正好负责行政的秘书不在,周培扬被叫去给领导们沏茶倒水,那算是一次。可那次他服务了两个小时,罗极光都没朝他脸上看一眼。整个过程中罗极光只冲他说过一句话,是在给他续水的时候,罗极光用手挡了挡杯子,道,我暂且不要了,给领导们加满。再后来还有一次,计划科长不在,周培扬负责撰写的一份调查报告急着上会,副主任让他直接呈给罗极光审查。周培扬大着胆子进去了,当时罗极光正在打电话,周培扬想放下就走,又觉不妥,只好拿着材料候在板桌边上。罗极光一开始并没对他说什么,只顾热情高涨地跟电话那头聊天,聊着聊着,突然看了他一眼,一下来了气:“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出去!”周培扬被他一喝,下意识地就往外走,快要走到门边时,罗极光又说:“等等,你手里拿的什么?”周培扬这才记起材料还没送,道:“主任让我来呈材料,就是上次会上布置给我们科的那份调研报告。”

“你怎么不早说!”罗极光很不满,这时候电话已经打完,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到平常的严肃状,刚才跟电话里人说笑时的那种轻松诙谐还有开心已经不见。周培扬双手捧着材料,恭敬地递过去。罗极光拿过材料,扫了一眼,不再说什么。周培扬那时还不知道官场那些规则,对官场“礼数”“套数”一窍不通,所以在罗极光面前就表现得有些木然。可能这木然激怒了罗极光,罗极光见他仍站着不走,恶狠狠地说:“还有什么事吗?没事你可以请了。”

领导用“请”这个字让你出去,可见你在他心里有多可恶。这也是周培扬后来执意离开政府部门,下海经商的一个原因。他不适合这里,这里所有的规则潜规则他都是陌生的,不只陌生,还反感。他有着与生俱来的一种反叛,这反叛构成了他性格的主要方面,也成就了他此生的艰辛与苦难。当然,那天周培扬没想这么多,没时间想。罗希希问完那句,大约是觉得唐突了,忽然变得热情起来,邀他入座,给他又是沏茶又是削水果,还跟他聊了许多自己单位的事。那时罗希希还没自己干,是市建筑设计院一名设计人员,对了,她大学读的就是土木工程。周培扬抱着礼貌的态度,听罗希希天上地下地讲自己,中间他想告辞,毕竟送把钥匙就蹭人家饭,不太合适。见罗希希谈兴好浓,又不忍开口。这么着就把时间熬到了吃饭,苏宁已在一边叫上了:“快过来,尝一下我烹的鲈鱼。”

一股香味袭来,周培扬还真就觉得肚子饿了。

那顿饭吃得很有意思。那是周培扬跟罗极光一家的第一次正式接触,因一把钥匙而起,没想到此后,他跟这家人,就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险些成为这家的一员,成为罗大千金的“那一位”。时间真快,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想起当初,想起那顿饭,以及吃饭时那份融洽,周培扬心里还是涌起一些甜甜的东西。

美好的记忆,谁都会珍惜。可太多的美好,经时光一漂洗,就都变味。周培扬感叹一声。不知是岁月改变了人,还是人改变了岁月?

车子是四十分钟后抵达永安的,老范知道事急,开得超猛。一路上周培扬的电话快让人打爆了,一个接着一个,有向他通报事故的,有描绘现场惨状的,还有几个带着担心的口吻,生怕此次他会遭劫难。周培扬一一接听,跟关心他的人说着不要紧、谢谢之类的话,内心却如火烧一般。的确,紫荆山半夜接到电话,他并没想太多,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涉足该行业这么多年,周培扬经历的类似事情已经太多太多,一开始他是怕的,怕到极致。中间差点因此而不干,退出江湖。事故出不起啊,一场事故,几年的心血就白熬了。可是他停不下来,停不下来的原因有很多,他的坚持只是其中一方面,更多的,怕是来自不便说出的秘密。是的,这行是有秘密的,现在哪行没秘密呢?只要有钱赚的地方,就堆满了秘密。肮脏、无耻、血腥,甚至比之更甚更耸人听闻的都有。久了,周培扬就习惯起来,以后再出事,他就变得镇定,不那么惊不那么慌。到现在,他甚至不把这类事故当事故了。对他而言,真正可怕的事故,不是因为工程质量,也不是类似这样的坍塌,就算死了人,又能怎样?按他们的话说,不就几条人命吗,扔几个钱出去,啥也摆平了。真正可怕的,是跟他们的关系。这方面千万出不得事,一出就是大事,无法摆平的事。关系是一切的基础,关系更是一切的保障,任何时候,这个保障不能丢不能破。这是周培扬干到现在,深刻体会出来的。当然,他们也常常这样教导他、提醒他,生怕他一不小心或是一犯浑给忘了。

周培扬爱犯浑,这是事实。曾经一犯起来就六亲不认,对谁也不给面子。过去那些年,路万里不止一次训导他,周总真是好个性啊,烈马一匹。周培扬讪讪一笑,他烈吗?也许过去是,现在,周培扬烈不起来了。时光打磨掉他太多,也给了他太多。人过四十,方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最不该犯的就是浑,最不该耍的就是个性。一个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你得管住很多东西,你的嘴,你的脸,你的表情,还有你的个性。个性是人身上最最锋利的一把剑,这支剑多的时候伤的是自己。

周培扬乱想一会儿,又将思绪集中到他们身上。

他们到底是谁,周培扬说不清。但绝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群人,而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一张隐形的网。周培扬深知,这是一张危险的网,只要掉进去,你就永远脱不出来。

永远脱不出来啊——

记得有次跟陆一鸣说起这事,陆一鸣不无伤感地说道:“大家都不想进去,但大家都得进去,怎么说呢,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吧。”

宿命!周培扬已经明显感觉到,永安大桥事故,已经伤及到这种关系,动了根,这很不好,会引出一大串的连锁反应来。他的内心一次次发起颤来。

到了现场,天仍然墨黑一片,目光伸向远处,很快被挡回来。永安大桥位于永安市十公里处的安水河上,永安是铜水下辖的一个县级市,经济发达,人口早已超过百万。加上这些年不断涌进的流动人口,怕是快要达到两百万了。永安是铜水经济最为活跃、发展也最快的一个县,在全省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它还有一个特色,那就是出的人物多。罗极光还有路万里包括省里另一位重要官员佟国华,都曾在这个县当过县委书记,因此海东人说,永安是个人杰地灵、风水极旺的地方。有人做过统计,目前海东省厅级以上干部,数永安籍或在永安工作过的最多。永安这地方你绝不能小瞧,很多事发生在别处,压根不是个事,发生在永安,可能就有特殊意义了。

铜乌高速永安大桥是离市区最近的一座桥梁,当初周培扬死活想不通,对方为什么要看上这座桥,为什么非要从他手里将这座桥拿走?周培扬承建的是铜乌高速B三标段,整个标段总长十七点四五公里,其中有两座桥,一条四公里长的隧道。一开始对方朝他伸手时,周培扬是想把另一座桥转包出去,相比永安大桥,那一座无论地质构造还是施工条件,都要优于永安大桥。至于造价,那是另一说。这行干久了,你就知道,造价永远是一门艺术,因为造价权掌握在某些人手里,他们想让哪一座桥高出,哪座就高了。他们不想让高的,你就只能规规矩矩按规范来。周培扬当初也是担心施工条件,钱可以不挣,但事故不能不防。可对方执意不肯,点名要永安。周培扬做了不少工作,甚至低下头来,把不该讲的都讲给了对方,但对方态度坚决,非但不听劝,反而警告周培扬别太固执。

“对你周总来说,给哪座不是给啊,就别替我们费心了,我们要哪座,自然心里有数。”

话说到这份儿上,周培扬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割肉,跟对方签了转包合同。

每次转包合同签出去,对周培扬来说,等于把心的一部分交给了对方,什么时候工程不交工,不通过验收,这一块就回不到他身上。那种感觉,真是苦焦,煎熬还有各种担忧,是能折磨死人的。一开始木子棉不理解他,见他彻夜彻夜地睡不着,坐沙发上抽烟,木子棉就往坏处想,以为是对她厌烦了,哭过,也闹过,还用不该有的语言质问他中伤他,个别时候还要歇斯底里。女人嘛,遇到问题首先想到的就是感情,就是忠贞,这点上女人真是跟男人有天大的区别,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她们就能奇妙地联想到一起,还能延伸出诸多附带品来。比如情感走私了呀,喜新厌旧了啊,或者感情先身体出了轨等等。周培扬一笑了之,也不跟妻子解释,当然那笑多是苦笑,无奈的笑。太多的事是不能解释的,提都不能提。男人在外奔波,风口浪尖上打拼,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事,这些事压根跟婚姻无关,跟爱情也无关。你若将它们瞎掺进你的生活,你生活的节奏就全乱了。

人是要学着将生活与工作区分开的,区分得越严格越好。不把工作中的坏情绪带进家,也不把家里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带进工作中,山是山水是水,界线要明确,这样应对起一切,你才能得心应手。可是妻子们却不这么想,她们总认为男人只该有一个状态,永远都属于家庭属于她个人,男人也只能有一个状态,那就是热情似火地去爱她去关心她。

难啊,谁也不是钢,谁的心情也不能保证天天阳光四射,万里无云。尤其周培扬,自从下海,自从创办大洋,就没一天轻松过。最严重的时候,为了睡眠,吞下二十多片药,结果还是大睁着双眼。跟木子棉第一次分居前那段日子,算是他最煎熬的日子,那年大洋有六项工程分包出去,一个施工季,四项工程出了问题,两个外包工头跑了,烂摊子全留给他,让他擦屁股,仅是赔款就达五千多万。为摆平那些事,周培扬处心积虑,到处求情下话,一度时间,他连性功能都没了……

头上白发,还有脸上皱纹,有一半是为此生的。体内目前查出的十二种病,至少七八种,因此而起。可涉足到这条河里,纵是再大的老板,纵是再有背景,再有实力,包括他朋友——中铁四局陆一鸣陆总指挥,这种煎熬也不能不受。

不能不受啊。

周培扬曾经发誓,外包这种烂事,再也不干。再有背景的关系找来,也要摇头说不。但现实总是让他屈服。这个行业,总有这样那样的潜规则暗规则,那些没资质或资质不够参与不了竞标的施工单位,就像寄生虫一样盯着他们,只要有工程发标,马上蝗虫一样扑来,打着各种旗号,举着各种招牌,更有甚者,工程还未到你手里,哪些活你干,哪些让出来,人家就明确规定了。美其名曰合理搭配。

永安大桥就是这种形式。只不过对方聪明,不是直接让现在施工的铁通公司来找他,而是让正泰先跟他谈。

一想到正泰,周培扬的心又暗了许多。

车子很快驶进工地,周培扬下车,也不管老范在后面叮嘱什么,脚步急切地朝现场走去。

周培扬没想到,这个不寻常的晚上,他居然被挡在“现场”之外,挡在事故之外。他就纳闷了,急着打电话叫他赶往现场,他来了,那些粗暴的人们却又将他拒开。

现场黑压压的围满了人。有警察,有官员,更多的则是闻讯赶来围观的群众。周培扬真是服了,这个时间还有人跑来围观,可见国人爱看热闹的疯劲。周培扬一边张望一边往里走,没走几步,走不动了。厚厚的人墙挡住了脚步。他踮起脚,抻直脖子,使劲往里瞅。可除了黑压压的人头,什么也看不着。乱七八糟的声音涌进他耳朵,有说伤了多少人的,有说看见了死人,还有人声音特别高,好像出事时他在现场,亲眼看见似的:“天呀,一下死了三十多个,听说还有个是大老板,活该!”人们被他这一吆喝,立马发出更为嘈杂的吵闹声。

人们对死人是同情的,可一听说死个富豪或官,立马就兴奋。

周培扬不想听这些,外围永远是外围,天底下最不知道消息的,就是这些围观着看热闹的,可每次事件中,他们传播的消息最多。

退出来,找个相对僻静的地方,想给副市长方鹏飞拨个电话,路上他已得知,方鹏飞先他赶了过来。他还没拨,电话先响了,号码是陌生的,周培扬接起,听见里面喂喂,女人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但是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干扰太大,周培扬只好挂掉,按号码重新拨过去,对方又不接。周培扬也不多想,就想给方鹏飞打,号拨一半,突然来了两个警察,架起他就走。

“你们干什么?”周培扬觉得莫名其妙。

两位警察什么也不说,使足了力气架上他往现场相反的方向去。这时候他发现,瞬间工夫,工地上就多了不少警察,个个穿防暴衣,戴头盔,挺吓人。应该是清场!意识到这点,周培扬冲二位叫:“放开我,我是大洋集团老总,我叫周培扬。”

他的声音很快被四遭里乱哄哄的音浪声淹没。警察果然是在清场,围观群众开始不满,谁也不想离开这个热闹的地方。警察跟围观者很快发生冲突,有群众一边跑,一边往警察堆里扔石头。有警察被砸中,更大的冲突爆发了。

周培扬这个晚上算是经历了一次“劫难”,天亮时分,他还被“关”在事故之外。两部手机全不见了,混乱中怎么丢的,他自己都不清楚,衣服破了几道口子,脸上、身上,四处是土。额头上划开几道口子,是跟两个警察撕扯中弄伤的。这时候的周培扬再也不像大洋集团的老总,他跟五十多名群众关在一间没有灯光的废弃工棚里,样子看上去比民工还可怜。

直到第二天下午一点四十,周培扬才被带进一间会议室。这间会议室以前周培扬来过,就是那个叫铁三的光头男人的会议室。铁三有个了不得的名字:铁英熊。初听这名,你真能把他当人物。第一次别人跟周培扬提起这人时,周培扬就错误地将他幻想成一个跟陆一鸣一样又有学识又有才干的社会精英。哪知见了面,差点笑出声来。天呀,天下还有这样丑的男人。不,不叫丑,准确说是奇形怪状。铁英熊留个光头,腆个大肚子,脖子里的肉堆得没地方放,只好把它放肩膀上,这样一来,两个肥宽的肩膀如同压塌一半,斜斜地倒下去,进而殃及到肥得过度的肚子,然后是胯。铁英熊走一步就得提一下裤子,走两步就得提三下,不然,裤子就会掉下来。周培扬跟着铁英熊看了看他所谓的项目部,前后左右转了一圈,大约也就三十来分钟,铁英熊就提了六十七次裤腰。

六十七次,想想!

关键不在这里,说他奇形怪状,是铁英熊脸很白,白得发腻,老觉着上面有层油在流,脖子却黑得出奇,感觉不是真人,是PS出来的。眼睛一只小一只大,小的那只看人时老是贼鼠鼠地露着邪光,大的那只更可怕,大而散淡、无光无神,眼珠子又转得慢。小眼珠转几圈,大眼珠才转一圈。

铁英熊的公司有个很响的名号:铁通路桥工程公司。按铁英熊的说法,取这样的名,意在向外界表明,不管多难的工程,多危险的路,都能让它通!路路通!周培扬打心里发笑,这样的公司也敢叫公司,还路路通?说穿了,铁三这边顶多算个外包工,项目部都谈不上。初次谈合作的时候,铁三神侃海吹,说自己拥有多少资产,干过多少大工程,获过多少奖,旗下二十多个项目部。周培扬只淡淡地跟了一句:“大,真大。”然后就不再吭声。其实据周培扬掌握,铁英熊手下,顶多二百来号人,多是游击队伍,有活就聚一起,没活就各奔各的命各挣各的钱。资产更是谈不到,怕是百万都上不了。这样规模的零星队伍,业界非常多。这是中国建筑业“特色”之一。它们游串在行业的下游,像觅食的候鸟,看见别人手里有工程做不了或不想做,讨饭似的讨一点,卖点苦力,干些危险的活,挣一份辛苦钱。每年建筑行业出事故,一大半是他们。他们是拿命在玩,给这行业的大佬还有投机者们当补充。

眼下出事的永安大桥,真正的建设方,正是铁英熊的铁通公司。

带周培扬进去的不是警察,这个时间,场面已经控制住,围观者全被清了场。不得不佩服有关方面控制事态的能力,不论多大的事故,哪怕灾难性的,一有领导到场,有关部门会在第一时间将现场“清理”干净,将事态严格控制在可控范围。

昨晚周培扬才知道,大桥并不是晚上塌的,事发时间是下午四点多,因为大桥离永安市太近,安水河两畔又住满了居民,离大桥一公里处,建有两座学院,一座是永安职业技术学院,另一座是海东师大永安分校,两所学校的学生加起来有一万多名。所以事发第一时间,就有不少市民还有学生涌到了现场。仅仅半夜工夫,工地上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一道绿色的围子将整个大桥还有施工工地全围了起来。围子外面,仍有不少特警在巡逻。周培扬想找昨晚强行带他走的两个警察,想问清楚强行带离他的理由。谁知看半天,警察们穿的一模一样,手里抱的家伙也一模一样,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只好作罢。围子中间留了条缝,算是进出口,两名警察把守。周培扬跟永安市委一位姓王的秘书长一前一后钻进那道缝,踩着一大片瓦砾,高一脚低一脚往楼上去。这时候他的眼里扑进真相,大桥的确塌了,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也奇怪得多。原来他想,大桥即或发生质量事故,顶多也就塌掉一个桥墩,坠下去一截儿。哪知呈现在他眼前的,是整个桥体塌落,工程现场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王秘书长见他停下脚步,催促道:“周总快点,领导们在里面等候多时了。”周培扬只好收回目光,心情沉重地往前走。

会议室在项目部搭建的二层小楼上。周培扬进去时,里面已坐满了人。能容纳一百五十人的会议室,座无虚席。王秘书长带着他,绕过几排椅子,将他安排在第三排中间位置上。

主席台正中坐着五位领导,最中间也是今天级别最高的首长正是省政府副秘书长路万里。路万里左边,是常务副市长方鹏飞,另一边是永安市委书记。方鹏飞跟路万里目光稍稍一对,迅速离开。路万里面无表情,对他的到来很是漠然,跟没看见似的。方鹏飞同样。周培扬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如果在平日,这些人见了他,可都是十分亲热的。可见事故还是很严重的。

坐定,周培扬目光再次投向主席台,这次他瞅见一张更年轻的脸,瞅着瞅着,忽然就明白,昨晚那个电话是她打的。糟糕,怎么把她忘了。周培扬内心一阵懊恼,目光近乎定格在那张脸上。后来见对方目光也在审视他,慌忙躲开。

台上年轻的女领导是永安主管项目建设的副市长魏洁,省里来挂职的,之前是省发改委产业处处长。魏洁很年轻,官方资料显示,她是一位八零后,刚三十出头。此人作风干练,处事果断,很有股强人范儿。周培扬领教过几次,魏洁给他的印象不错。不过外界对魏洁的传闻也多,老公是某大型国企老总,省委、省政府领导的座上客。加上她公公曾是省里要员,现在虽然退了下去,影响力仍然巨大。更有传言说,魏洁跟副省长罗极光关系非常不一般,到下面挂职锻炼,是罗极光的安排。她公公对罗极光曾经有恩,罗极光这样做,也有报恩的意思在里面。

没人理睬周培扬。王秘书长带他进去后,就消失了,周培扬冲左右看看,全是不认识的面孔。周培扬正好借这个空,天马行空乱想一番。跟官场这些人打交道,不搞清他们背景不行。背景是什么,背景就是一个人的根,人有根,企业也有根。没根活不了。汪世伦无数次骂他势利眼,不势利行吗?不势利你连一项工程都拿不到。这么些年,周培扬为了寻这个根,抱住必须抱的大树,什么招数都用了过来。但大洋先天不足,或者说他周培扬先天不足,如果当初他娶的是罗希希而非木子棉,怕是情景很不一样。

但今天周培扬不是后悔这个的,其实娶木子棉,他一点也没后悔,尽管感情生活磕磕绊绊,现在又闹分居,周培扬绝不是因这个而动别的心思,他只是忽然间生出诸多联想。

台上的路万里还有方鹏飞他们,对周培扬的到来视而不见,好像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倒让周培扬松下一口气。看来他们没把他当成第一责任人,周培扬最怕这个。暗暗扫了眼会场,奇怪,他没发现铁英熊。会场里倒是有几个铁通公司的人,但都不是主要成员。

此人为什么不来?

主席台上有领导讲话了。先是永安市长向华清,跟与会者通报事故情况。这种通报纯粹是官方式的,机械而笼统,没提事发原因,没提事故伤亡,向华清讲了有七八分钟,关键性的话一句也没有。接着将话筒递给方鹏飞,方鹏飞表情严肃,跟平日周培扬见惯了的那个方鹏飞比起来,台上这位简直就是神。周培扬一直纳闷,类似方鹏飞这种人,他们是怎么将角色转换这种在周培扬看来难度极大的事做得如此潇洒自如,简直就跟变魔术一样。台下一张脸,桃花全盛开,说说笑笑,妙趣横生,轻松诙谐亲近可爱。台上一张脸,乌云密布神情肃穆,好像生下来到现在,他们从没高兴过,没遇到一件开心的事。那种正儿八经的姿势令人难受到窒息。周培扬们却从来都是一张脸示人,红处红黑处黑,基本不懂涂抹更不懂脸上还有众多机关。有次酒喝到高兴处,周培扬拿这话题请教方鹏飞,说:“在台上你们就不能笑一下?”方鹏飞呵呵笑着说:“台上笑了就不是领导了。”这话让周培扬揣摩很久,后来才明白,所谓领导,说穿了就是威严,就是让你怕,让你敬,让你生畏。周培扬也暗暗学过,再怎么着他也是上万号人的老板,也希望下属见了他,有点怕的意思。可是不行,怎么学,他的脸还是他的脸,� �是变换不出方鹏飞们那种风格。后来还是方鹏飞一语点醒:“你怎么变,脸上都写着一个字,真。什么时候你把这个字去掉,变成相反的那个字,你就像领导了。”

相反的那个字是假。

把假做成真,才是领导的最高境界。

假不了。周培扬这辈子对自己最不满意的,就是凡事太较真,一点虚假都掺不得。家里是,外面也是。别人可以蒙混过去的事,他这里就不行。别人打哈哈一笑而过的事,到他这里,就非要穷追猛打,弄出个子丑寅卯。木子棉骂他无趣,呆板到要死,他也承认自己无趣。

方鹏飞接着刚才向华清的话头,对事故又做了一番评判。官大一级水平就是不一样,刚才向华清等于是简单描述了事故经过,到了方鹏飞这里,就开始给事故定性。方鹏飞说此起事故再次证明,我们对于建筑行业的管理是松散的,很多铁的制度铁的纪律就是贯彻不下去。整个行业只重经济效益,抢进度争效益,就是忘了安全。他用近乎悲壮的语言,对行业存在的问题尤其安全上的疏忽做了痛陈,最后说:“生命高于一切,安全重于泰山,这起事故,给我们的教训太深刻,也让我们看到工作中存在的漏洞太多。在这里,我先代表市委、市政府向省里检讨,也同时要求在座各位,尤其事故相关各方,认真思考深刻反省。”讲到这儿,他突然抬起目光问:“大洋老总来了没?”

周培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在细心揣摩方鹏飞讲话时的神情,方鹏飞问完几秒,会场里鸦雀无声,周培扬才猛地反应过来,人家在问他。忙起身答,来了。

“周老总亲自来了啊,难得。”方鹏飞给了这么一句,又接原来话题往下讲了。周培扬却被方鹏飞的态度还有语气怔住,感觉哪个地方不对劲,呆呆地看了方鹏飞半天,还是反应不过来。

台上方鹏飞已经在请路万里做指示了,台下周培扬还在犯蒙。方鹏飞这样对他,还是第一次,这等于是当这么多人面出他丑。本能地他就想到另一层,事故可能藏着很多东西,方鹏飞不得不这样。

台上倒是有条不紊,并没因周培扬的吃惊而乱了秩序。路万里抓过话筒,不急着讲话,目光扫过会场,几乎在每个人脸上驻足了那么一会儿。也看到了周培扬,周培扬想躲,没躲开,只好木呆着跟路万里对视了半秒。他的思路完全让方鹏飞打乱,关在那间临时工棚里时,他还想,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方鹏飞呢,方鹏飞会替他着想,替他解围,至少不会让大洋背黑锅。

现在看来,他幼稚了。

路万里先是传达了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得知永安大桥发生事故后做出的指示与批复,要求永安市委、市政府以及工程建设相关部门迅速启动起来,按省委、省政府领导指示精神,全力做好永安大桥事故调查及善后处理工作。路万里声音低沉,几乎是一字一顿,他讲了有二十分钟,周培扬一开始没认真听,后来收回心思,用心去听。但听来听去,反倒把他听糊涂了。路万里并没提一句周培扬,也没提大洋公司,但后面所讲却又全对着大洋。尤其是事故调查及善后,几乎就是冲他周培扬说的。他要求工程承建方迅速成立专门小组,抽调力量,第一责任人必须亲自挂帅,一是对永安大桥事故负起全面责任来,跟永安市委、市政府密切配合,按省委省政府要求,迅速展开事故调查,查清事故原因,第一时间向省政府上报。二是积极做好伤者的救治与医疗,决不能让一个人因这起事故失去生命,这是省委、省政府坚决不容许的。听到这,周培扬暗暗松下一口气,他目前最关心的,不是事故为啥而起,而是究竟伤亡多少?听路万里口气,这次事故应该没死人。

没死人就好,至于伤者,他相信会议之前已经送进了医院。

就在这当儿,他的手机嗡嗡了两声。周培扬知道是来短信了,偷瞄一眼,短信骇住了他。发件人清清楚楚告诉他:撒谎,已经死亡五人,另有六人重伤!

死了五个?周培扬眉头一下拧紧,心立马又往下沉。不管多大的事故,不死人是一说,死了人又是另一说。对他们这些施工企业,最怕的就是有人命。周培扬紧急思忖,作为大桥的最初合同方,也是法律上的第一责任人,大洋该怎么办?后面路万里再讲什么,周培扬一句也没听进去。直到市长向华清宣布散会,他还没从震惊中醒过神。

五个,他们居然不在会上通报,更不上报,难道想瞒天过海?紧跟着,周培扬再次收到一条短信:铁英熊失踪了!

周培扬腿一软,眼前发黑,险些倒下去。

他真是摊上大事了,怪不得方鹏飞和路万里是这种态度,也怪不得会场气氛如此压抑。会议室里的人陆续散去,大家走得坚决而果断,独独周培扬,定格似的傻站在那里,脚步怎么也迈不动。路万里看了他一眼,目光说不上是恨还是怨,但失望是绝对有的。方鹏飞怕他此时弄出什么异常举动,抢在别人之前,护路万里出去了。

周培扬呆呆地看着他们走远,缓了好长一会儿,才慢慢醒过神。

出了会议室,再往前走时,他的步子跟魏洁赶在了一起。魏洁明显是在等他,看见他,魏洁想说什么,没说,暗暗捅他一下,递过一张纸条,疾步走远了。

等四下静下来,周培扬打开字条,上面写:请周总跟我走一趟,换个地方说话。

周培扬坐上了魏洁的车子。绕沿河路兜了一圈,进入市区,但没去市政府,七拐八窜,最后停在一幢家属楼前。

“不好意思,今天得委屈周总一下,跟我上楼吧。”魏洁说着下车,也不管周培扬乐意不乐意,径直先往楼上去。周培扬抬头扫了眼,一幢新修的家属楼,入住不久。步子随着魏洁上了楼。

这里显然不是魏洁常住的地方。房子刚刚装修好,简单、朴素,却又大方,但感觉不到生活的气息,证明这套房魏洁平常是不住的。

“请周总到这里,也是没有办法,眼下办公室太乱,什么话也谈不成,周总请坐。”魏洁边脱外衣边说。

“市长不用跟我客套,特殊时期,都理解。”周培扬一边说,一边打量起屋子。这是他一个坏习惯,一双眼睛闲不住,到哪都喜欢探究,喜欢按自己的意志去判断,做到心中有数。这也算是职业病吧,这么些年,周培扬不只修路,啥也修,这两年房地产方面的投入更大,成就也大。建了房子就要送人,送给那些必须送的人。怎么把礼物送得称心,让人家满意,让人家能在众多送礼者中记住你一个,为你开绿灯,就成了一门学问。

这学问对周培扬他们来说,就是生存的法宝。

周培扬很快做出判断,这房绝不是什么人送的,房子显然是后来装修的,室内设施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地步。没人只送一套毛坯房,也没人会将“礼品”选在这样一个小区。甭看魏洁只是一个挂职副市长,她的年龄还有她原单位原岗位的重要性以及未来的上升空间,都加重着她的砝码。在她身上投资,是聪明人的选择。

魏洁却没他这么多事,也没他这么多坏习惯。魏洁很急,像一只张皇的鸟,惊恐不定,看起来永安大桥带给她的震动远远大于周培扬。

“那我先谢谢周总。时间紧,就不给周总沏茶了,相信周总这阵儿也喝不下。再说我这里简单,周总又是很讲究的人,家里这点茶,还真不敢给周总泡呢。”魏洁说着,在周培扬对面坐下。听不出她是在客气还是在挖苦,周培扬只觉得她说话做事的样子还不够成熟,尤其脸上那份慌,更加暴露出她的不足,跟她所在的那个环境比起来,差得还远。

年轻人还是缺少修炼。

“市长请讲。”周培扬收回自己乱窜的目光。

“没多的话,就是想跟周总碰碰,下一步该怎么办?”

“下一步?”周培扬故作惊诧地说了一声,做不解状。

“怎么,周总还跟我玩哑谜?刚才会上不是讲得很清楚,得抓紧善后嘛。”魏洁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情恢复过来,讲话也有了派,能打出那种官腔了。周培扬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不知怎么,看见别人打官腔耍官派,他烦。魏洁耍了带了,却有种欣慰。

人其实是很盲目的,很多时候我们搞不清自己,我们喜欢什么反对什么憎恨什么抵制什么,这些基本的问题原本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者有一条明确的界线,我们自己也以为有,于是面对此类问题,我们往往是轻松的、不屑的,很少去认真思考。我们的生活基本是靠惯性去推动,我们跟别人之间的关系也仰仗着这种惯性。可是有一天,当我们对此类问题认起真、较上劲,回头再问自己,我为什么喜欢她或者为什么要恨她,结果发现,我们根本给不出答案。

原以为存在的那个答案是似有似无的,根本说明不了什么。自以为明确的界线也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是非不分。也许我们会说,人跟人是讲缘分的,缘来则至,缘尽则去。但缘分又是什么呢,我们回答不出。比如此时的周培扬,就觉着自己可笑。他跟魏洁认识并不久,见面机会也不是很多,接触也多是工作性的。对了,一次陆一鸣请他吃饭,饭桌上就有魏洁,那天魏洁表现得很拘谨,跟周培扬客客气气,他们好像谈到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比如永安下一步的发展,新城区开发与建设,具体还说到了一个项目。但都很肤浅,都是面子上的,实质性内容谁也不涉及,也无法涉及。后来被陆一鸣打断,陆一鸣喊着喝酒,谈工作到办公室去。他们便规规矩矩喝起酒来。作为一个经常求官员办事的企业家,周培扬并没求过魏洁,魏洁至今也没给大洋办过事,一件也没。大洋在永安那些项目,都跟魏洁无关。魏洁的权力还不到左右大洋的时候,说穿了他跟魏洁之间还是一片空白,但他就是有点喜欢她,毫无来由。

“现在没时间玩虚的,单独请周总来,就是想跟周总交交底,善后必须跟上,而且要果决,不惜代价,不能让事态再扩大,得把后续麻烦一刀断掉。”魏洁又说。

“后续麻烦?后续还有什么麻烦?”周培扬明知故问。

魏洁眉头一皱,显然对周培扬这句话有意见。

“周总不厚道,这样说话就很没意思了。”

“有吗?”周培扬笑了一声。

“如果这样,我们就什么也不谈了。”魏洁将失望写在脸上。

“别,市长继续说。”周培扬也觉得过分,忙端正起态度来。

“周总是经见过风浪的,永安大桥这样的事,周总遇过的不止一次两次,后续到底有什么麻烦,我想周总比我小魏更清楚。”

周培扬皱了下眉,魏洁竟用小魏来称呼自己。

本来到这时候,周培扬是该认认真真跟魏洁合计一点事的,风波已起,惊涛还未至,这个时候运筹,一切还来得及。但是另一个声音又阻止他,不能,绝不能!思忖半天,周培扬道:“这话跟我说,怕不妥吧?”

魏洁又是一怔,感觉跟周培扬合不了拍,遂问:“周总什么意思?”

“市长干吗跟我装糊涂,大桥不是我大洋建的。”周培扬将话挑明,明着告诉魏洁,他不想接任何招。

魏洁不吭声了,谈兴正浓的她,忽然被噎住。闭上眼,略微思索片刻,道:“对不起,周总,我不该请你来。”

周培扬明知魏洁不好受,却也没理,依然冷酷地道:“让市长失望了,善后是市长你要做的事,恕我无法奉陪。”

周培扬起身。此时他主意已定,这次事故不论掀起多大波澜,他周培扬都不跟着蹚浑水,更不想让大洋公司跟着陷进去。

陷不起!

“你要走?”魏洁没想到周培扬会是这态度,跟着起身,此时她脸上不只是吃惊,更有茫然。印象中周培扬不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一个很有理性很能控制局面的人,怎么?

但此时的魏洁也不敢多说什么,永安大桥根本不是一起简单的工程事故,事发到现在,省里市里冲永安打了不知有多少电话。有人急于压住事态,指令永安方面迅速平息,不得有任何形式的扩散,更不能引发群体事件,制造社会**。也有人幸灾乐祸,想借机掀起波澜,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这让处在事故中心的永安方面极其为难。令出各方,不知听从哪一方的。事故发生后的四个小时,魏洁他们守在现场,除了做一些救援,其他方面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直到路万里赶来,做了命令,他们才算是有了方向。封锁现场,清理围观群众,截堵新闻,控制相关人员,对善后工作形成初步意见……

可是凭直觉,对此起事故,以及事故发生后各方不大正常的表现,魏洁还是感到不妙。一是大桥坍塌本身很诡异,一周前,魏洁带着相关部门人员,检查全市安全工作,永安大桥是重点中的重点。她的步子当时还到过桥上,无论是她还是随行的工程技术人员以及市里检查组的专家,都没发现有任何问题。到现在魏洁也还是不敢相信,这座大桥会塌,会出如此大的事故,惊动这么多领导。二是事故伤亡人数。事故发生后,魏洁是第一个接到事故报告的,也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领导。当时她分明听施工方讲,现场是死了人的,具体几个没听清,项目经理一见她面就说,不好了魏市长,好几个人没了。她当时还冲项目经理吼了几句,快救人,跟我屁股后干什么,我不需要你陪!但等路万里他们来了后,死人的消息就被严严地封了起来,包括之前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市长向华清向外界通报的,也只是重伤三名,另有十二名施工人员不同程度受伤,目前正在医院救治中。到现在连她都糊涂,到底事故死没死人,伤了多少?昨晚她被安排到另一个组,奉命清理现场围观群众,封锁相关不实消息,路万里明确要求,不得以任何形式从任何渠道传出。这种事情魏洁是懂的,不论多大事故,死没死人永远是第一位的。一开始她还能接近事故核心,到后来,就成了外围。现在她的任务只有一条:善后!而且她被反复交代,不管是事故善后还是事故调查及处理,都不能只对着铁英熊的小公司,要将目标放到永安大桥真正的承包者、第一责任人大洋公司身上。

更让她感到困惑不解的是,昨晚到现在,不管是大洋还是周培扬,都被领导们反复在电话或现场提及,路万里甚至以从未有过的口气说,大洋这家公司,我看该关停了,这次要罚得他倾家荡产!

这些话,魏洁当然不能跟周培扬讲。领导间的谈话都是关起门来说的,是秘密。领导们对周培扬的态度更为诡异,今天在会场里已经表现得很清楚,这更让魏洁惊心。

单独请周培扬来这地方,跟他谈这事,在她来说已经很破例很违反原则,可周培扬一点不领情。

“周总可要想好了,只怕是你脚步迈开,很难再有回头的余地。”魏洁忍着心中不快,很带暗示性地再次提醒周培扬一句。

“谢谢市长的好意,冤有头债有主,谁惹的事谁担,我周培扬不是常年给人擦屁股的。”扔下这句,周培扬一咬牙,果真走了。

魏洁气得要吐血,这人怎么能这样啊。她虽然年轻,可在官场打拼也不是一年两年,官场那些事,她自信懂的不比周培扬少。抛开这些不讲,单就事故来说,你周培扬也不能是这个态度啊。不错,大桥是铁英熊他们修的,不是你周培扬。可当初工程发包,中标的是你大洋,大桥不管出什么问题,责任人都是你周培扬。私自转包工程,违规让分包方参与工程建设,仅这一条,就够你受的,人家目前不提,想让你主动担责,你倒好,犟上劲儿了。

她冷冷地瞅住周培扬背影,在周培扬伸手开门的一瞬,她出声了。

“等等。”

周培扬的步子止住,回头看一眼魏洁:“市长还有事?”

“出门容易回头难,我还是再提醒周总一句。”

周培扬一笑:“谢谢,该我大洋担的,我周培扬绝不赖账,不该担的,谁说也没用!”

魏洁哭笑不得。这个周培扬,标准的二货,性格跟陆一鸣像极了,犟驴脾气!还说他在商场打拼二十年,早已修炼成精,凡事游刃有余,智慧过人。魏洁看来,他还差得远,是一个没“进化”好的人!魏洁本想发火,或者让周培扬离开,但一想她现在的身份还有职责,没。大桥事故如果不及时平息,善后工作出现任何异常,不但对周培扬和大洋不利,对她这个年轻的副市长,也是灾难。

必须想办法说服他!

魏洁忍下不快,脸上破格地换上微笑:“周总果然气度不凡,看来我这个副市长,是没有资格跟周总讨价还价了。”

“讨价还价?”周培扬呵呵笑出了声,他的笑声差点激怒魏洁。

“世上任何事都是讨价还价的结果,周总玩世界玩得比我多,新鲜事经的海了去了。大桥事故究竟该谁来善后,这个屁股到底由谁擦,相信周总比我更清楚。”

“市长是要给我上课?”

“不敢。我区区一小女子,哪敢在你周大老板面前造次。我只是尽自己的责罢了,当然,你如果理解成我为别人擦屁股,那我更是感激不尽。这个意义上,我跟周总,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魏洁话语里忽然有了苍凉,明净的眸子瞬间雾雾茫茫。周培扬还是头次看见她眼里有这样的东西,心里动了几动,他这样说话,以这种态度对魏洁,是有点不公平,甚至有点伤人,但此时此刻,除了装,似乎别无选择。

但是魏洁这句同是天涯沦落人,似一把软刀,捅在了他心上。心的某个部位发出一声尖叫,周培扬略一平息,问:“那请市长告诉我,到底死了多少人?”

魏洁脸上一骇,站着的身体明显惊了一下。但她镇定得很快,一边整理脸上表情,一边又用警告的语气回绝周培扬:“这些事,不该是周总你问的吧,如果想问,也不该在这里。”

周培扬嘿嘿一笑:“看来市长也有难言之隐,我连基本情况都不晓得,如何善后?”

周培扬等于是将了魏洁一军。

魏洁也不示弱,回答得更毒:“该你知道的迟早会让你知道,不该知道的,周总还是不问的好,问也没有答案。周总这方面不会比我还弱智吧?”

周培扬结舌,魏洁这张嘴,要真厉害起来,一点不比他逊色。但他还是不打算缴械,得撑着。这事到底怎么做,他还没想好,目前他必须铁上心跟这伙人较劲。

“如此说来,我更是闲人一个,对不起,我还有事,不奉陪了,告辞。”

“你——?”魏洁气得差点哭出声,随着一声门响,眼里的泪真没忍住,哗就流了下来。好在这一幕,没让可憎的周培扬看到。

从魏洁那里出来,周培扬并没再回现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现在回去等于是自找罪受,而且妨碍别人手脚,指不定还会惹上更大的麻烦。他给老范打个电话,让老范直接到永景嘉园来接他。对了,永景嘉园就是他现在置身处,魏洁带他来的小区。周培扬对眼下各种新起的小区有一种职业性的敏感,这两年大洋地产方面的业绩非常耀眼,利润早已超过修路。如今是全民建房全民炒房的时代,他周培扬也没错过这次浪潮,尽管大洋地产跟那些知名地产企业比起来,还有距离,但至少让他体验了一次做地产商的痛和快。基于这原因,他对小区名字就有一份格外的关注。现在都啥时候了,他还能有心思关注这些,可见他这人,抵抗力还是有一些的。不过周培扬对这个小区名很不满意,俗,毫无新意。周培扬看来,地产文化是中国恶俗文化之集大成者,放眼全国地产市场,那些稀奇古怪的小区名楼盘名,尤其洋名,无一不是没有文化的突出表现。中国文化这十年,毁就毁在地产上。一帮恶人用最恶俗的东西,毁了千年传下来的根。有次他跟陆一鸣探讨这个问题,陆一鸣不同意他这观点,说地产商怎么能毁文化呢,文化是文化人的事。周培扬辩,文化是什么,吃的、穿的、用的、住的,这就是文化。他指着眼前一座小区说,你看看“地中海”,他们懂什么叫地中海吗?还有那边,“欧洲风情”,取个洋名就洋了?还有西边那,竟然叫官邸,百姓住的房子怎么能叫官邸呢,唉……他这一说,陆一鸣才觉是有问题。不过陆一鸣对这些没多大兴趣,他老怪周培扬想得太多,反把最该想的给疏忽了。

“什么是最该想的?”当时周培扬问。

“婚姻,老婆孩子,这才是我们最该想的。”

一语戳痛周培扬。

每次陆一鸣拿婚姻和家庭来当话题,周培扬就接不住招了,他知道陆一鸣在感情上很忠实,妻子年轻漂亮,跟他志同道合,两人经常秀恩爱。他们这个年纪,能秀出恩爱的真是不多了,陆一鸣算是另类。而他自己,感情生活一塌糊涂,婚姻又老是闹出拧巴,尤其现在这个样子,更是没有什么发言权。

陆一鸣也是吃定了他,但凡遇上争论性话题,眼看要败,陆一鸣就拿这个来攻击他。

坏人。

4

回到大洋总部,周培扬紧急召集会议,对外他可以装作什么也无所谓,内部不敢,内部必须警惕起来。

与会者有他的左膀右臂,高管层全部成员,还扩大了几名核心部门的中层。永安大桥坍塌,粗看只是一起工程质量事故,但铜乌高速是省里重点工程,全国也是排上号的。当时开工,省里主要领导包括罗极光等人全都参加,新闻做得到处都是,连央视新闻都上了。这样一项工程发生恶ing事故,影响力可想而知。这是其一,其二,这次去永安,有太多的地方表现反常,路万里、方鹏飞的态度,还有那晚他被强行带走,不让接近事故现场,都不是好兆头。周培扬相信,将他强行拉出现场,一定是有人蓄意为之,根本不是警察不认识他。他们为什么不让他进入现场,害怕他看到什么?还有路万里会上讲的那一通话,跟以前出事故截然不同。做企业是得有高度敏感性的,尤其他们,敏感度就得更强。企业做的是什么,有人说做的是工程,有人说做的是产品或者服务,更有人说做的是市场,在周培扬看来,这些都是起码的,不用争议和讨论,是企业必须重视和做到做好的。相比企业这些内功,周培扬更重视的,是关系!

同行之间的关系,企业跟政府之间的关系。

关系是桥,关系是路,关系是企业的助推器,关系有时候,会变成企业的拦路虎。这要看你处理得当不得当。周培扬别的方面有可能马虎,这方面却一直谨慎得很。他曾经有一句非常尖锐但也非常务实的话,是在某次论坛上讲的:做企业就是做关系,说狠点就是做好跟政府的关系。此话当时引来很大风波,被一些媒体拿去恶炒,也被个别同行抓作把柄,很是攻击了他一阵。陆一鸣怪他嘴上缺红线,啥不该说偏说啥。周培扬呵呵一笑,红线是有,一激动就出线了。

“不出轨就行”。陆一鸣又拿这话攻击他。

那次周培扬恨恨瞪住陆一鸣,半天后说:“想知道我此时的心情吗?”

陆一鸣说想。

“我想掐死你。”

“哈哈,你掐不死我的,掐死我,谁跟你作伴?”

周培扬摇摇头,将陆一鸣从脑壳里驱逐出去。说来也难怪,每次遇上重大事,第一时间他就会想起陆一鸣,想起这个离不开又见不得的朋友。

周培扬简单向与会者通报了事故情况,因为没亲眼见证过现场,他也不敢将事故放大,只说是一起恶ing事故,有人员伤亡。出于某种习惯,与会者反响不是太激烈。这些年外包工程多了,事故频频,大家早已见惯不惊。周培扬有些急,他清楚手下这帮人,搞业务搞久了,其他方面就生锈。都是一伙书呆子,搞专业行,管理方面也不错,其他方面就是不敏感,尤其第六感,近乎是负数。

做企业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必须有前瞻性,各种信息各种现象,要有敏锐的洞察力和超乎寻常的判断。企业绝不是关起门来做的,尤其当下,企业就是一个小社会,各种矛盾各种利益的聚集体,也是各种目光汇聚的地方。企业的发展受自身因素的影响越来越小,而受外界的干扰与影响越来越大。换句话说,要想做好企业,光有内功不行,还要具备各种抗外的能力。

敢于在大风浪里驶船,这才是好手。

周培扬没在会上多讲,有些话不必讲得太透,能让下属领会就行。他现在要求的,是大洋必须高度警觉起来,各部门各单位,各项目部从今天起,重点做一件事:整顿。赶在上级全面彻查前,将各施工单位的安全工作做一番检查,查漏补遗。对正在施工的几个重点项目,要重点检查。而且他要求,这项工作必须秘密展开,不能大张旗鼓,也不能让媒体或新闻单位知道。他怕有人借机做文章,说大洋此地无银三百两什么的。安排完此项工作,他让其他同志离开,将公共关系部经理李锐和助理王鹿生留了下来。

“情况不妙啊,二位。”周培扬边叹气边说。

“董事长是不是嗅到了异常气味?”李锐年轻,人也聪明,跟周培扬节拍跟得快。

“这倒没有,不过气氛总是不大对劲,我怕中途生变,大洋现在经不起折腾。”

“路秘书长不是对我们一向很支持的吗?”助理王鹿生插了句话。

周培扬眉头微微一皱:“是支持,但那是以前,二位还记得去年组建新公司的事吗,我担心有人会旧事重提。”

“那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他们干吗还要提?”李锐有时候会犯这种简单错误,怕是跟年轻有关。这是周培扬非常看好的一位年轻人,也是周培扬在大洋重点培养对象。三年前大洋到各大院校招募人才,李锐是西安交通大学应届毕业生,本来已经考取了清华研究生,只因家庭困难,生在西部贫困山区,父亲得急病死了,母亲又患严重的类风湿病,不能下地干活,家里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奶奶,逼迫李锐被提前就业。当时围绕李锐,几家公司展开了竞争,后来还是周培扬打动了他。

周培扬跟二位说的旧事,是去年二月,大洋刚通过路万里还有罗希希他们拿到一项工程,这项工程总投资八十六点七亿,是海东列入全省未来五年十大重点工程项目的。工程地址在海东省会海州市新区,既有道路建设又有新区扩建,外加备受外界关注的金海国际商城,仅此一项,投资就达三十六个亿,而且后面肯定还有投资追加。周培扬他们还没从拿到工程的喜悦中沉静下来,路万里就跟罗希希到了铜水。

那次二位来得非常低调,也隐秘,铜水这边几乎没惊动任何人。来时只跟周培扬打了招呼,而且是路万里亲自打的电话。要周培扬不要声张,他们此行纯属私事,不必惊动市里。周培扬严格按路万里的交代做了。亲自为二位订了宾馆,安排好该安排的。两位真是轻车简从,到了铜水,也不让周培扬多叫人,只由周培扬一人陪着吃了顿饭,路万里说此次来是去乡下找一名老中医,约好了的。路万里有腰痛病,犯起来很痛苦,有时候主席台都坐不住,必须在椅子背后支撑东西。看了很多名医,都不见效,现在又把目光投向乡下,四处打听高人妙方,找回春之手。

周培扬知道,领导不让你陪同时,千万不能硬献殷勤,否则会弄巧成拙。简单客气几句,就由路万里自行活动去了。路万里临走前,抓着周培扬的手说:“希希这次是专门为你来的,来之前她妈还跟我打听你呢,多少年了,夫人还没忘记你,可见你在夫人心里是留下上好印象的。”

周培扬最怕别人跟他提过去,尤其提罗极光夫人苏宁女士。但人家提了,又不能阻拦,便也尴尬地笑笑,问了句夫人身体还好吧?路万里没回答他的问题,将目光转向一旁站着的罗希希,非常温和地笑道:“我把希希交给你,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哟,不能让希希受委屈。对了,希希说有项目跟你谈,这事我就不参与了,你们都是企业家,该怎么合作怎么发展你们自己拿主意,一点就是要双赢。”

路万里交代完就走了,将罗希希真的留给了周培扬。周培扬真是后悔,那次他就不该接待罗希希。罗希希嘴上说没事,只是陪路叔叔来玩几天,但真的跟周培扬摊牌时,说出的却是大事。

罗希希想让大洋和她的万象共同出资,设立一家有二级法人资格的投资型企业。企业名字她都想好了,大洋泰和。一听此话,周培扬就知道罗希希冲什么而来,要干什么。他马上摇头,表示不可行。类似的公司大洋曾经设立过,当时周培扬是真不知情,稀里糊涂就让人家进来了,联合设立了大洋华隆。等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再想纠正时,已被搅进了局里。还好,大洋华隆运行时间并不长,也没给大洋带来实质性的伤害,只是将大洋带进一个漩涡,风高浪急,漩涡的后遗症到现在还没消除。周培扬自此牢记教训,但凡不以经营为目的的企业,大洋绝不参与,更不与背景复杂的企业搞什么联资。

这事很危险。

周培扬的拒绝并没让罗希希失望,罗希希笑容满面地说:“我只是这么一个构想,到底能否实施,自己还不确定呢。不过看周老总的大洋这么红火,我真是有股冲动,这辈子非要跟周老总合作一把。”

罗希希说话时,眼神有几分缥缈,朦朦的,周培扬一触,心竟跟着摇曳起来,慌忙止住,强迫自己镇定。

这些年,他已充分领教罗希希的厉害,也懂了她所谓的“合作”。罗希希并不会为周培扬的拒绝而难为情,顺着这话题,又恭维了许多,简直把周培扬夸成了一朵花。

周培扬害怕罗希希在这事上纠缠不放,忙道:“哪啊,我这点家底子,哪能入大小姐法眼,大小姐快别损我了,说吧,这次下来,想去哪玩,铜水最近天气不错,四处花开,我请几天假,专门给� ��小姐做向导,搞好服务。”

“真的呀,那可太好了。”

罗希希忽然间没了往日装腔作势的那个劲儿,满脸露出兴奋,接过话头就说:“这阵子我真是烦透了,巴不得多玩几天呢,既然周总这样热情,那我就住下不走了。”

周培扬懊恼不已,一句推辞话,竟让罗希希抓个正着。这女人,真是个怪物,你压根猜不透她那颗心里到底装了什么。

罗希希真还住下不走了。

周培扬共陪了罗希希十天。十天啊,对一般人员可能无所谓,但他是大洋老总,上万号人的总指挥。陪着陪着,周培扬才发现,罗希希让他陪着玩是假,故意熬他才是真。反正我把话撂那儿了,设立不设立,怎么设立,你看着办。周培扬后悔不迭,怎么把这一着给忘了?罗希希是谁,有名的耗子啊。就在他打算郑重其事跟罗希希摊牌时,一件更可怕的事发生了,是在酒后……

那事很荒唐很可怕。

至今想起来,周培扬都不寒而栗。

他怎么能那样呢,怎么能犯下那样不可饶恕的罪过。

长达一年的日子里,周培扬都振作不了。噩梦缠身,不敢面对。他跟木子棉好不容易从凡君带来的创伤中度了出来,日子刚恢复正常,突然地再蹦出一个罗希希,简直是找死的节奏。甭说木子棉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

“周培扬,你还指望我原谅你吗,休想!”木子棉的话说得是那么响亮。

“恶心,周培扬,一想你跟那样的女人在一起,我他妈就觉得恶心。我怎么能跟一头猪在一起生活?”木子棉完全没了书香气,变得跟母狼一样疯狂且可怕。

分居因此而起。

木子棉说,哪怕这辈子她跟猪去睡,也不会再看他一眼。“恶心!”她连着骂了上百个“恶心”然后提个包走了。

那份果决,令周培扬羞愧欲死。

陆一鸣骂他:“猪脑子啊你,人家没事会让你陪十天,那叫死缠烂打,懂不懂?”周培扬刚说了句懂,陆一鸣又骂:“懂还跟她上床,还敢发生那种事。知不知道她是谁,省长千金!”

“我没上,真的没上!”周培扬极力辩解,为自己澄清。他真的跟罗希希没发生什么实质性的,那晚的一切虽然稀里糊涂,但关键性的一步,他还是没走出,这个他可以肯定。

陆一鸣一脸坏笑:“没上,你以为大家都是小孩子啊,孤男寡女,衣衫不整,没上你们在做什么,搞预演还是?”

“我真的没上!”周培扬大喝一声,他真是受不了陆一鸣这种嘲讽的口气。

陆一鸣懒得理他:“跟你老婆解释去,她要是相信,你这辈子就大赦了。”

解释?

人家木子棉跟踪到宾馆,花一千元骗服务员打开了门,他跟罗希希正狼狈不堪地纠缠在床上。他说他什么也没干,可罗希希近乎赤裸着,而且他的裤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那晚他的确是喝多了,事后才想到,那都是罗希希精心谋划的,甚至帮木子棉打开房间门的服务员,也是罗希希提前安排的一个棋子。

但这种事,你怎么解释?

打那天起,周培扬的生活就乱了,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乱,明明白白掉进一个陷阱,一个漩涡。不,被人拉进浑水,再想拔腿,几乎不可能。这一年的时间表明,罗希希搞乱的不只是他的家庭,更有大洋。大洋这一年走过的路,太是艰难。

过去的一年,大洋业务量下降百分之二十二点三,工程中标率由以往的百分之九十三点四降为百分之八十二,三项志在必得的工程落入别人手中。更离奇的,大洋遭遇了来自各方的挤对与恶性竞争,其中就有原本对大洋根本形不成挤压的正泰。

周培扬拿到一份数据,过去一年,正泰工程量比前年增长百分之三十四,中标率由以前的百分之四十六突然提升为百分之六十二。最近更猛,铜水颇受关注的两项工程,稀里糊涂竟全由正泰中标。

这还不算,更大的压力来自资金链。以前大洋承建的工程,开工前都能拿到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工程款,款项是按工程量逐期拨付,大洋垫资部分最多只占到工程总量的百分之三十六。去年以来,大洋各项目部工程款拨付无一例外出现拖延,最为严重的,竟是工程到交工验收款项支付居然不过半!对大洋这样一家庞大的施工企业来讲,资金支付是极其重要的,每个工程多拖一个百分点,大洋这台机器运转就会不灵。可就目前财务运行情况看,恶意拖延不按合同支付的现象屡屡发生,应付未付款项高达一亿八千多万。而且大都是对方账户明明有钱,偏是找理由不付。若不是房地产这面还能硬撑住,怕是大洋年前就得宣布歇业。

这一切,周培扬都替大洋瞒住了,必须瞒住。这怕是周培扬的过人之处吧,家归家,公司归公司,他能分得开,也懂得怎么去处理。公司遭遇的危机,还有不明压力以及围攻,他从未向任何人提及,包括陆一鸣,也很少提。更不在会议上陈述。公司几位副总,也让他用相对乐观的态度蒙了过去。

危机只藏在他心里,这也是一年来他顾不上处理跟木子棉婚姻危机的一个真实缘由。在他看来,婚姻危机迟早会解决,他不是已经解决了两次了吗?两次看似都要分崩离析,都要瓦解,最终却让他化解。只要不负她,就不会失去她,这是周培扬始终坚信的。而公司不同,公司危机如果不及时化解,大洋就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再说了,家庭就算出了问题,伤及的也只是他跟木子棉,顶多加上儿子可凡,公司一旦遭遇不测,连累的将多达万人。

两头一比较,周培扬自然就将天平倾斜到了公司。

现在他更是顾不上什么家庭还有婚姻了,永安大桥事故,还有事故后各方反应,让他比任何人先一步看到了灾难,看到了死亡。周培扬没敢再犹豫,按事先想好的,向二位下属下了命令。让助理王鹿生全力去查铁通公司老板铁英熊下落,必须抢在大桥事故开始善后前,将铁通对此起事故的态度还有底牌查清。周培扬不相信铁英熊会失踪,他怀疑姓铁的是受人指使,跟大洋玩阴招。跟王鹿生交代完,周培扬又转向李锐:“现在公司有了危机,是该你发挥作用的时候了。你眼下任务有两个,一是留意业界动态,密切关注其他企业,尤其跟万象这边来往密切的企业,一家也不能放过。第二个,你帮我查一件事,永安副市长魏洁在永安永景嘉园有一套住房,你以最快的速度查清这套房子的来源,注意保密,听懂我的意思没?”

李锐虽然年轻,但跟周培扬干了两年,周培扬心里想什么,他比别人更容易把握。或者说,他跟周培扬,更有默契。

“放心吧,我这就去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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