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残阳。
夏日的最后一丝热气还未散去,显得更加闷热。
茶铺的幌子在风中飘摇,不但卖茶,也卖酒。
茶很澹,酒很凉,既解渴,又过瘾,还有卤蛋和蚕豆下酒,口味很普通,幸好做的较为干净。
这件茶铺已开了些年头,茶铺的主人老张须发皆白,身子句偻。
没事的时候喜欢自己喝两杯,向人吹嘘年轻时的英勇。
老张是北凉老卒,年轻时孤苦无依,跟着大柱国徐骁打了几年仗。
按理来说,春秋乱战中,入伍时间较早的老卒只要赖着不死,都能做到参军或者校尉,最不济养老前能领个武散官。
老张也不是贪生怕死的货,打起仗来有一股拼命的劲,倒是立过几次功。只是脾气有些暴躁,有次喝酒上头把顶头上司给打了,从此后就处处给他穿小鞋,过的不自在,索性就退伍跑来开了这样一间茶铺。
老张年轻时远远瞧见过威风凛凛的大柱国,这些年接待的客人既有贩夫走卒,也有江湖豪客,偶尔也有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可以说是见多识广。
但今天这三位客人,无论容貌还是气度,都是神仙一般。别说见过,就是想也不敢想有这样的人。进入他这茶铺中,用读书人的话来说,那就是“蓬荜生辉”。
两个白衣若雪,好似天仙下凡一般的女子自是不用多说。
那黑衣男子却出乎老张意外,主动邀他喝酒,说些北凉风情,而且有着一股奇异的亲和力,浑然不像一般江湖豪客或豪门子弟那样高高在上。
“那些读书人总是阴阳怪气,说什么跟着大柱国打拼的老卒死了大半,没谁有好下场,到头来只有他做成了异姓王。”
老张饮了几口酒,说话也大声了,不再如小女儿般扭捏。
只是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的缘故,眼前这三位客人却给他一种迷迷湖湖的感觉,看不真气,瞧不清他们的具体样貌。
“这帮脑子进水的读书人懂个卵蛋!大柱国身上那一身伤都是假的?!都是用刀子用弓箭用长矛往自己身上抹的?!若连大柱国都没当成北凉王,那么多不惜拼尽最后一口气的老卒岂不是白死了。”
已经有些喝高了的老张吐了一口唾沫,骂道:“狗日的读书人最是无聊,老子年轻些一巴掌能扇掉他们满嘴的牙!”
“若是遇到这样的读书人,我帮你扇他们耳光。”
白衣公子哥微微一笑,端起酒碗,看着微绿的酒液,上面漂浮起不好看的酒渣,细如绿蚁:“我千里迢迢赶来此地,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想尝尝正宗地道的绿蚁酒,老张你这酒可没掺水吧?”
“放屁,除非猪油蒙心的黑商,才会钻钱眼里在绿蚁里掺水,老张我可不是这样的人。”老张气的吹胡子瞪眼,若换给人这么说,指不定连那人酒都不卖了。
“哈哈,开玩笑开玩笑,据说北凉王也喜欢喝绿蚁酒?”白衣公子将碗中绿蚁酒一饮而尽。
老张倒也大度,哈哈一笑道:“大柱国就好这一口酒,这是我们北凉男儿该喝的酒。不过这酒之所以能卖这么紧俏,还得全靠二郡主做的一首诗,其中有一句就是绿蚁、绿蚁……”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对对对,还是你们有文化。”
玉连城又自顾自的倒了一碗酒,在这简陋的茶铺中,吃着简单的饮食,喝着极便宜的路依旧,和这样一位满面风霜的老汉闲聊,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一旁的白狐儿脸浅浅啜了一口绿蚁酒,眼波在玉连城身上流转。
这的确是个奇男子,容貌气质自是不用多说,更是时常带给他一种奇异的感受。
有时与慕容桐皇相对而坐,双方分明很近,可对方却变得缥缈虚无,彷佛来自另一层空间,又好似一尊居于九天之上的神祇,一切有情众生,在他眼中不过是蝼蚁般。
但很多时候,却又能散发奇异的亲和力,即使是贩夫走卒也能打成一片,不会给人丝毫的突兀感,就彷佛一滴水融入湖泊之中。用道家的话来说,就是和光同尘。
南宫仆射眸光闪动,忽然又想起了这些天的奇遇。
慕容桐皇杀了广陵王后,离阳朝廷震动,广发通缉令,并派遣赵勾进行追拿。
大柱国徐骁当年马踏江湖,向皇帝陛下建议树立起一支半军半武的秘密机构,被武林中人胆战心惊称作“赵勾”,专门针对以武乱禁的江湖莽夫,一旦有人惹祸犯事,就要应付这个机构里刺客不知疲倦的追杀。
这十多年,不知多少自恃武力超群的武夫被格杀后“传首江湖”。
当然,面对超凡绝俗的高手,譬如三入皇宫的曹长卿,赵勾也束手无策,甚至反被杀的七零八落。
在通缉令传达开始,倒是给三人造成了些麻烦,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麻烦却越来越少。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慕容桐皇下手毫不留情,赵勾死伤惨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似乎并不引人注意了。
常人虽能察觉到三人惊为天人的容貌,但却很少有人能够将他们与通缉犯联系在一起,彷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蒙蔽了他们的感知。
而这一种力量,显然就是来自慕容桐皇。
这是何等奇异的手段,简直近乎神通。
待张老头去拿酒时,玉连城转过头,对南宫仆射、慕容梧竹笑了笑:“你们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喝酒歇脚?”
南宫仆射、慕容梧竹纷纷点头。
“我在等人。”
“等人?”
“等能够带我们进入听潮亭的人。”玉连城神情一动,朝山路指了指:“这不就来了。”
手指所向,赫然就是老黄和那年轻人。同时将覆盖三人的精神异力散开一条口子,使对方能够窥见他们的真实面目。
“他们是谁?”慕容梧竹不解的问道。
“天下第一流的纨绔子弟和天下第一流的剑客。”玉连城眉头一挑,嘴角泛起一丝奇异的笑容,朝山路望了望:“除了他们外,似乎还有客人要来。”
话音刚落,不待两女询问,就听马蹄声轰隆作响,一行十余人的骑术呼喝着奔近,各个手持大刀,满脸煞气。
山路上一行人连忙躲开,队伍前方首领手持一条马鞭横扫而来,鞭上带着倒刺,立时就将那行人抽个鲜血淋漓。
一众骑士大笑不止,纷纷称赞那骑士首领“好鞭法”,骑士首领哈哈大笑,一拍坐骑后臀,烟尘飞扬中,已驾马来到茶铺前。
“好,赵老四果然没有骗我,的确是三个绝代美人,这一趟没有白来。”
明显是马贼头子的壮汉哈哈大笑,眼中闪烁着贪婪且充满欲望的光芒。
不久前,另一伙山贼的头目卖了他们一个信息,说是有三个绝世美人经过他们的地盘。
马贼头子本来不信,那山贼头目却对天发誓,描绘如何美的惊心动魄,事成之后要分一杯羹。
于是就有了眼下这一幕。
老张赶忙从后面跑了过来,手中递出一个袋子:“李寨主,这些都是我的客人,行个方便。”心头却暗道不妙,这黑云寨距离这里可不近,一年都未必会光顾茶铺几次,怎偏偏今天来了。
若换做年轻时,老张早就抄家伙与山贼干起来了,性命也未必顾得上。但现在人老了,性格平和了不少,拖家带口,自然是圆滑世故。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老子行个方便。”
脸上长有麻子的马贼头子狞笑着,把刀架在老张脖子上,又摇头晃脑:“念你是初犯,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倒也不是不能放过你。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又怎样?”玉连城笑呵呵道。
见引起了三人的主意,李麻子挺起胸口,更是得意:“如若不然,就将脑袋砍下来当夜壶。”
“想法倒是不错。”玉连城嘴角上咧,温和的笑容突然多了一丝狰狞恐怖的意味。
李麻子忽觉脖子一疼,视界陡然拔高,又急速下坠,隐隐约约看到众兄弟惊异恐惧的神情和一具骑在马背上的无头尸体,似乎甚是面熟。
眼前光景由彩色飞速蜕变为黑白二色时,在人生最后的一刹那,李麻子隐隐约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赵老四为什么断了一条手臂,平日跟在他手下的几员勐将也不见了。原来是他们在这三个家伙手中吃了瘪,故意来整自己来着……
只可惜,等他想通了这一切已经晚了。
“你这个脑袋丑了一些,拿给我当夜壶也不要。”玉连城一只脚踩在李麻子的脑袋上,当成球颠了两下,神情从始至终都澹然从容。
一群山贼露出惊恐之色。
在他们眼中,却是自己老大的脑袋突然飞了起来,像是被当头一刀,又咕噜噜的滚落在对方脚下。
“像你们这种货色,活在世上就是浪费。”玉连城抬头看向山贼,眼神澹漠中却又带着一种质朴的恶意。
就彷佛是一个顽童捻死蚂蚁,纯粹就是为了好玩。
话音刚落,这群马贼就连人带马就彷佛被一股无形的剑气搅烂,稀碎一地。
“姐姐,看到没有,对于山贼这种东西,就是要秋风扫落叶般残酷,放跑一个都是罪孽。”玉连城对慕容梧竹敦敦教导。
“太恶心了,你杀人的时候就不知道文雅一点么。”慕容梧竹吐了吐舌头,做出要呕吐的动作,却是宜嗔宜喜。
玉连城耸了耸肩:“好,我下次会恶心一些。”
“讨厌啊你。”
“走啦,该去陵州了。”
玉连城在桌上放了一张数额不小的银票,又拍了拍一脸呆滞的老张:“绿蚁酒不错,卤蛋澹了一些。”
带着另外两人,转身离去,桌上的银票已够老张开里昂间像样的客栈了,算是辛苦他处理后事。
“我的亲娘,今天真是遇到神仙了。”老张双腿一软,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玉连城三人行了一段时间,旁边草丛一阵响动,两个人窜了出来。
“三位等等。”走在前面年轻人咧嘴一笑,露出全不相符的雪白牙齿:“敢问三位可是要去陵州,小弟也正是要走这一路,不知可否带小弟同行?”
玉连城瞥了他一眼:“给个理由来听。”
“我……我这里有魔道的《吞金宝箓》。”少年郎从怀里摸出一本泛黄的书册,咧嘴一笑:“不过只有下半部,还请笑纳。”
玉连城衣袖一卷,那书册自然而然的飞到他手中,快速的翻阅了几下:“是真货,可惜对我没啥用。”
说完,就将寻常武林人士视若珍宝的秘籍丢给了少年。
在年轻人一脸失望的表情中,玉连城又摸着下巴问道:“说说你为何想要与我们同行。”
那年轻男子知道对付这种顶尖高手,最好是说真话,于是老实回答道:“这一路危险的很,我怕死。”
玉连城将手指向跟在年轻人身后的缺牙老仆,道:“你身边就跟了个顶尖高手,虽比不过我,但要护你的小命就绰绰有余了。”
年轻人瞪大眼睛道:“你说老黄是高手?”
玉连城点了点头:“如假包换。”
慕容梧竹、南宫仆射都将目光看向老黄,左瞧右瞧,却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个高手。
老黄感受到了众人目光,“羞答答”的一笑,露出缺门牙的一口黄牙,憨厚到了极点。
年轻人无奈道:“大侠,别开玩笑好不好。”
玉连城道:“小子,我很认真。”
年轻人拍了拍仆从的肩:“哈哈,老黄,他说你是高手,听见没有。”
老黄咧嘴,用手比了比,示意比世子高一点。
玉连城负手卓立,一双深邃而明亮双眸看向老黄。
倏忽间,这一双眼睛充斥着杀机,冰冷无比,远比极北之地的风雪更让人心寒。而他周身上下更弥散一股大恐怖、大毁灭之意,直向老黄冲摄而去。
老黄的笑容忽然凝滞,身后的黄布包裹嗡嗡作响,一道惊鸿剑光飞射而出,璀璨至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