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厨房里传来炒饭时的滋滋油响,贺予和谢雪坐在有些油腻的小餐桌边。
谢雪一扫阴霾,挺轻松地笑着等她大哥把饭做好。
贺予也敷衍着笑着,心里却翻了个白眼。
厨房粘着招贴画的移拉门被打开,先出来的是一阵熟悉的扑鼻饭香,然后谢清呈走出来,摘了围裙,依旧是衬衫收腰,西裤笔挺。虽然他性情冷淡,但却是个好大哥,因为他父母早亡,他是一家之主,从小照顾晚辈,所以做菜的手艺很不错。
谢雪见她哥卷着半截衣袖,端了个托盘,摆在了简陋的小桌上,哗地叫了一声,欢快地蹦起来,帮着哥哥摆盘拿餐具。
“好香啊。哥,你好帅你好帅!我好爱你我好爱你,快!饿死我了!”
谢清呈沉着脸:“女孩子不要把这种话挂在嘴上。不像话。去,先洗个手。”
又对贺予道:“你也是。”
贺予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的炒饭了。
谢清呈炒的饭蓬松金黄,米饭颗颗分明——贺予小时候曾经在灶台边观察过谢清呈炒这道妹妹最喜欢的主食,知道好的炒饭需要用隔夜的米,不能太潮湿,也不能过于干燥。米饭下锅前,先在打了蛋液的大碗里翻搅,让每一颗米饭都均匀地裹上金黄色。
等热油烧滚,锅内飞快地下两枚鲜鸡蛋,打碎翻搅,迅速捞起。再下猪油,将裹满了蛋液的米饭倒入平底锅大火翻炒。
但这其实不是正宗的扬州炒饭,谢清呈依照谢雪的口味做过调整,从来不放青豆,不过这并不妨碍它的美味,三盘热气腾腾的炒饭都是颗粒金黄,油汪汪地在灯下散发着光,里面搁着切作小块儿的火腿,还有滑嫩的虾仁,青嫩的葱段洒在上面,色泽和味道都很诱人。
贺予吃着饭,内心却打着算盘。
他实在有些食不知味,饭桌上谢雪一直在说说笑笑,但因为谢清呈来了,她多半的欢声笑语都是冲着她哥的,他们兄妹俩在一起聊得自若,他反而因为太久没有和这两个人相处而有些插不上话,成了他们聊天的一块毫无存在感的背景板。
背景板很不高兴,他得想个办法,把谢清呈给支走。
“还要吗?”
走神间,喷香的炒饭已经被自己默默吃得见了底,贺予回过神来,对看向自己的谢清呈客气道:“不用了。”
“哥,我还要的,你给我再添点!”
谢清呈拿着谢雪的餐盘去了,谢雪咬着筷子地对贺予道:“我哥做的可比你好多了,特别美味,你不多来一碗?”
贺予皮笑肉不笑:“能压坏体重秤的人,有你一个就够了,我就不添乱了。”
“喂!哪儿有你这样的!你讨厌我啊!”
“是你先嫌我做的没他好吃——”
两人正闹着,厨房里传来谢清呈的声音:“谢雪,你在这里放桶水干什么?”
“哦。”谢雪立刻停下了和贺予打闹的动作,就像刚才与贺予嘻嘻哈哈的人不是她似的,正襟危坐道:“学校说明天宿舍要停水,我打了一桶水屯着,但是厨房太小啦,放在别的地方碍事,只能先放五斗橱上。”
“放这么高,推门不注意掉下来怎么办?”
傻逼说:“哎呀,哥,你不用管,没事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热衷于揪喜欢女孩儿辫子的贺予听着他们俩的对话,那双漂亮清纯的杏眸往厨房扫了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极坏的损招……
三人吃晚饭,谢清呈不喜欢打扫,于是贺予作为一个表面上温柔可靠又优秀的男生,自然是主动承担了洗碗刷锅的工作。
“要帮忙吗?”谢雪问。
“一会儿有需要再叫你。”贺予似笑非笑道,转身去了厨房,并且关上了门。
门一关他的笑容就消失了。
贺予开始仔细观察角度,他先是把五斗橱上搁着的那桶水往外移了些,移到一个开门正好会撞倒的位置。
再然后,他很淡定地找出谢雪放在五斗橱第二层的吹风机,眼也不眨地放到了水池里,拧开了龙头。
“哗——”
谢雪屯了小半个月工资买的高端吹风机就这样被她浑不疑心的贺少爷给冲成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废品。
很好。
贺予镇定自若地把吹风机擦干了重新塞回柜子里。
前期准备工作结束。
他从门缝里不动声色地望了正在和谢清呈说笑的女孩儿一眼,回身挽起白衬衫的衣袖,安安静静地拧开龙头,开始倒洗涤剂刷碗筷。
那架势,简直大好人一个!五好青年一枚!
然而大概坏事做多了总会遭报应。
就在贺予运筹帷幄精打细算筹备完这一切行动,刚甩干净手上的水珠,准备让女主角进来接受这一次他策划的“巧合”遭遇时,他忽然听到厨房外面穿来脚步声。贺予立刻回头,见磨砂玻璃外已经映出了一个高挑挺拔的男士身影。
贺予睁大杏眼,还来不及阻止,就听得谢清呈在外面说:“贺予,我进来洗个手。”
“等——”
半个字刚说出口,就听得一阵惊天动地的噪音,贺予故意搁在五斗橱边沿的水桶摇摇摆摆的晃了一圈,然后——
“哗啦!”
那满满一桶的水,那按照贺予的计划,本应该落在谢雪头上的水,就这样径直地照着谢清呈的俊脸兜头盖脸的砸了下去!
操!
他妈的一滴也没浪费!
贺予:“……”
谢清呈:“……”
水花飞溅,满室狼藉,功德圆满的水桶骨碌碌地在谢清呈从头湿到鞋的身边来回滚动,最后老大爷遛弯似的,慢腾腾地滚到了客厅外面,在闻声惊恐赶来的谢雪的拖鞋前,心满意足地停下了。
谢雪在外面目睹全程,吓得人都抖了。
完了……
他妈的完了完了完了!
谢雪看着她大哥浑身湿透,慢慢地朝自己转过头来,他一张原本就很白皙的脸庞在一大桶天降甘霖的洗涤之下更显得肤色玉白眉目漆黑,被打湿的碎发垂在额前,正在往下滴着水珠。水珠穿过眉毛,流到他因难以置信而睁大的眼睛里,他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然后回过神。
“谢雪!!”
谢雪浑身一个激灵,害怕地把自己缩小了。
谢清呈甩开滴水的额发,怒不可遏地:“早说了别把水桶放在五斗柜上!!”
“对不起对不起!”谢雪哆哆嗦嗦地跑进来,又拿拖把又拿纸巾,一边把纸巾递给她哥,一边去五斗柜里翻吹风机,“哥,我也没想到它会掉下来……明明刚刚进出还没事的呀……你先吹吹头发,别着凉。”
贺予在后面心虚地眨了一下温良的杏眼。
谢雪把谢清呈拉到客厅,毫不知情地翻出被贺予用水淋到报废的吹风机,接上电板,一按开关。
没动静。
“咦?”
再按。
还是没动静。
“……”
反复按。
“……哥。”谢雪看着她哥阴沉至极的脸色,几乎觉得自己死之将至,颤声道,“吹、吹风机好像坏了……”
谢清呈觑过冰冷的桃花眼:“这就是你之前和我说花了四千块买的那台吹风机?”
谢雪差点跪下了。
她怎么会这么倒霉啊!!!
本来谢清呈就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买个比一台普通电视机还贵的吹风机,当时就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得亏她反复解释这台机器有多好,有多能养护头发,最关键是质量过硬,用个二十年都不会坏。
“我发誓,二十年内我就用这一台吹风机!不然你把我头砍下来抵智商税好了!”
当时的话音还在耳边,谢雪在谢清呈森寒的目光下,只觉得脖子发凉,忍不住后退一步,抬手捂住自己的秀颈。
正不知如何是好,谢雪余光瞥见贺予擦干净手,人模狗样地从厨房出来了,她灵机一动,就像看到了救命的天神,忙不迭地朝贺予哭着奔过去,嚷道:“贺予!请你帮个忙好不好?我吹风机坏了!谁知道这么倒霉!你宿舍有换洗衣服吗?有吹风机吧?能把我哥带过去换一下吗?老师谢谢你了!”
“……”
又在她哥面前装得这么客气。
贺予笑笑,很配合:“谢老师,您可真太见外了。”
目光转向谢清呈。
谢清呈后靠在沙发上,线条凌厉的下颌还在往下滴水,一身休闲灰衬衫完全被打湿,布料紧贴在皮肤上,能看到他隐隐绰绰流露出来的胸膛轮廓,还有消瘦的腰身——这会儿他正侧着头,斜着眸,薄唇微抿,面色阴沉地盯着谢雪,似乎是准备大义灭亲把这败家妹妹给人道毁灭了。
贺予看着他,感到轻微的头痛。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最后浑身湿透走投无路要跟他回宿舍吹头发的人,应该是谢雪。
怎么就阴错阳差,成了谢清呈?
他是个钢铁直男,又讨厌医生,完全不欢迎谢清呈老人家莅临他的寝室。
但是没办法,木已成舟,谢清呈都被他弄成这狼狈样子了,谢雪都已经开口求助了,他只得轻轻叹了口气,走到谢清呈面前,对坐在沙发上神情阴鸷的医生道:
“您都湿透了,就别瞪人了,谢医生,跟我回去换一套衣服?我宿舍离这里不远,就十分钟路程。走吧。”
沪州大学艺术学院的男生宿舍是四人一间,贺予带谢清呈回去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室友们都外出觅食去了,屋内并无他人。
“穿这套。”贺予从衣橱里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裤,递给谢清呈。
谢清呈面露嫌弃:“运动t恤?”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这种衣服都是读书时期的男生才穿的,他穿这类款式都是十多年前二十年前的事儿了,他连自己以前套上这种衣服是什么模样都不太想得起来,现在根本不适合他。
“你给我一件衬衫。”
“啧,真不好意思谢医生,您没得挑。”贺予笑了一下,但此刻谢雪不在了,他也就不装了。
他的微笑忽然就敷衍轻薄的如同一张纱纸,眼底黑沉沉的,什么真挚的感觉都没有,对谢清呈说话的态度也并不再那么客气:“我这儿啊,还就真只有这一件是合适您尺码的,我的衬衫您穿大了。”
谢清呈抬起眼,目光穿过刺到眼前的湿润额发,落到贺予脸上。
贺予拭去了礼貌的伪装之后,唇角的戏谑就显得很明显,对上谢清呈的视线,他略扬起眉:“不穿?不穿您就只好裸着出去了。”
“……”
谢清呈狠狠从他手里拽过换洗衣服,板着脸去了浴室。
贺予站在浴室外面等着他换衣服,突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他隔着毛玻璃门,和里面的男人搭腔:“对了谢医生,我忽然想起来以前一件事。”
“您还记不记得那年,我去您大学宿舍——”
“不记得,滚。”
贺予笑了,他的话还没说完,谢清呈就直接否认,那和斩钉截铁的承认又有什么区别?
谢清呈分明也和他一样,是记得关于那桩旧怨的。
冤有头债有主,连件衣服都是他对谢清呈时隔多年的报复。
这样想想居然还有点高兴,多年后翻身,大概就是这种感受?
“那您快点儿啊。”没了谢雪在,贺予的尾巴几乎就要在谢清呈面前藏不住了,他笑着往浴室门边一靠,双手抱臂,声线里几乎流露出了一丝难以按捺的痞气,屈起食指敲了敲磨砂玻璃,“换完咱们还要回去找你妹妹呢。”
几分钟后,谢清呈气势汹汹地推门出来了,砰地一下撞到了贺予,甚至差点把人掀翻在地。
贺予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躬身捂住鼻子。
谢清呈漠然抬眼:“你为什么离这么近。”
贺予疼得要命,彻底不想装了:“……谢清呈,你讲不讲道理?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他性子上来时,私底下还是会直称谢清呈的全名。
谢清呈顿了顿:“去拿块冰敷一下。”
“我上哪儿找冰去?”贺予把手从撞红的鼻梁上拿开,揉着,勉强压着火气,却还是忍不住要顶撞他,“我看你挺像冰的,拿你的手给我敷一敷算了。”
谢清呈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冷着脸给了简明扼要的评价:“太gay。我恐同。”
说着一把推开他的胸膛,绕道走进了宿舍内,四处寻找。
贺予被他弄得也无语:“你说什么,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恐同我比你更恐同……”
“吹风机呢?”谢清呈不必恩准男生进行解释。他也懒得听。
“……凳子上。”
谢清呈插了接线板吹头发去了,贺予就站在阳台上,还有些不高兴,他远远地盯着吹头发的谢清呈看,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是谢雪的亲哥哥。
谢雪把她哥看得和救世主似的,崇拜他崇拜得不得了。
他不明白谢清呈到底有哪里值得去崇拜。
横竖不过就是个老男人而已。
但看着看着,贺予就有些走神了。
他想起以前谢清呈在他眼里,算是一个童年的噩梦。他总是很怕他,又不得不见到他,不得不在他面前丢人现眼,仪态尽失。他发疯的样子谢清呈都看到过,他也曾被绑着拘束带疯狂地挣扎着,像一头疯狂的困兽朝他吼叫过。谢清呈那时候看他的眼神很冷静,无影灯下向他走近,他闻到那冰冷的消毒水味,然后针刺破皮肤……
那时候他觉得谢清呈好高。
又很冷。
力气大,不容置否,阴云般笼罩着他,他好像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噩梦。
但没想到,几年不见,谁仰视谁,谁俯瞧谁,竟都倒了个个儿。
贺予略垂了眼看着他——
怎么回事。
现在再看,他好像也没以前那么可怕。
也许是因为很多人会对孩提时的一些事物留下虚幻的印象,那些印象是由大脑经过岁月的沉淀酿成的,其实并非原貌。比如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总觉得无比漫长,但回头一看,竟然不过二十来集,再比如小时候畏惧的牧羊犬,总觉得比高头骏马还魁梧,可再瞧老照片,发现那动物也不过只到成年人的膝盖。
也许他对谢清呈就是这样的心理相差。
他的目光停了很久,久到谢清呈觉察。
谢清呈回头,冷眼:“看什么?”
贺予静了一下:“看我的衣服你合不合适。”
“……”
“确实大了。”贺予说,“谢清呈,我记得你以前很高的。”
谢清呈冷冷道:“我觉得我不需要用身高体型来耀武扬威。”
然后他就转身继续顾自己吹头发了,只是转头前脸色显得有些难看。
贺予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童年噩梦也不过就是个平平常常的男人,甚至是有些清瘦的,自己的白t穿在他身上都嫌大,领口下凹处能看到苍白的皮肤,像一汪雪山流落的水,盈在衣服的阴影里。
奇了怪了,自己那时候怎么会那么怕他呢?
不知不觉间,谢清呈吹干了头发,直男不太会捯饬自己,他对着镜子很随意地拨了一下,就放下了吹风机,回过头来对贺予道:“我先走了。你的衣服明天还你。”
“不用还了。我不习惯穿别人穿过的衣服。你穿完就扔了吧,也旧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谢清呈也不再坚持,又拨了拨还有些湿的发尾,说道:“那好吧,那我先走了。”
“您不和我一起再去谢雪那边了?”
“不去了。”谢清呈道,“晚上还有别的事。”
“写论文?”
谢清呈没有隐瞒自己私事的社交习惯,又或许他并不在意,所以他戴上腕表,扣好了搭扣,瞥过贺予:“相亲。”
原本只是和他随口闲聊的贺予闻言,先是没有反应过来,依旧很心不在焉,甚至还暗中高兴谢清呈终于识趣地离开了,但几秒过后,这两个字终于从他耳中跑完了可绕地球一圈的反射弧,抵达到了脑部终点。
贺予微微惊讶,倏地回过头来,睁大了杏眼。
谢清呈不是结婚了吗?
怎么还要相亲?
谢雪怎么都没有和他提过?
无数想法涌上来,贺予眨了眨眼,从这一片纷乱的念头中握住一缕头绪。
他看着半张脸沉在光线阴影里很淡漠的谢清呈,迟疑片刻,试探着问:“你……离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