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风沙刮得脸庞生疼,数日行军,风沙肆虐,孙从东和将士们的脸庞早已变得粗糙黝黑,嘴唇干裂,形容狼狈。
当初从长安出发时何等威风,如今却像一支被朝廷轮过一百遍的草寇,残兵败将如同乞丐组织发展到荒凉的西北,哪里还有半分右卫禁军的精锐模样。
一阵大风灌进孙从东的嘴里,孙从东猝不及防被喂了满嘴沙子。
恨恨地吐出嘴里的沙子,孙从东怒声咒骂了几句鬼天气,然后给自己的脸蒙上一层面巾。
风沙未息,急促的马蹄声却从西南方向传来。
马蹄声在丘陵背阴面停下,一名斥候飞快跑到孙从东面前,兴奋地禀道:“孙都尉,西面三十里外发现吐蕃军形迹,大约五千余人,正在抢掠一个吐谷浑部落。”
孙从东皱眉:“五千多人……”
扭头看了看己方的一千禁军,孙从东神情迟疑。
吐蕃军战力不俗,不像别的孱弱小国,否则大唐历经三代帝王也没能把它灭了。
孙从东迟疑的是,自己这一千来人能否吞下五千吐蕃军,虽说装备了三眼铳,但战场上决定胜负的却并不完全是兵器,一千对五千,双方的兵力终究太悬殊,是否值得冒一次险,孙从东实在有些犹豫。
斥候却道:“孙都尉速下决断,那五千吐蕃军抢掠过后定会远遁,迟则不及也。”
孙从东咬了咬牙,刚毅的脸庞肌肉急速颤动几下,恶狠狠地道:“干!狗杂碎,老子赌这一把!只要将这五千吐蕃军连皮带骨吞下,李县伯会轻松很多,干了!”
“传令,全军上马集结,向西开拔!”
…………
深夜,马蹄声打破了吐蕃大营的宁静。
禄东赞还未睡下,一名吐蕃斥候神情慌张地直入帅帐。
“报!大相,不好了,西面噶颂将军所部五千兵马全军覆没!”
禄东赞大惊,腾地一下站起身,惊怒道:“你再说一遍!”
“噶颂将军奉大相之命,西出大非川肃清吐谷浑残余部落,今日下午在离大营一百二十里外的荒原上全军覆没,敌人无影无踪,荒原内全是我吐蕃军的尸首,噶颂将军也殉国而亡。”
禄东赞胸口顿时一滞,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晕厥过去。
五千兵马,说多不多,但毫无预兆地全军覆没,对吐蕃军来说无疑是个非常沉重的打击。
自从吐蕃军入侵吐谷浑,两国交战数月,吐蕃军还未有过如此惨烈的伤亡。
“究竟是何人所为,查到了吗?”禄东赞痛苦地抚着胸口问道。
斥候摇头,但又道:“小人查看了我军阵亡将士的伤口,发现皆是胸前中了铁弹,与当初积石山下一千唐军所执兵器造成的伤口一致。”
禄东赞震惊地睁大了眼,喃喃道:“是唐军!又是那种古怪的兵器……此物,竟如此犀利,可恨紫奴却无法给老夫弄到手!”
随即禄东赞神情冷硬起来,道:“马上下令大非川以北的两万余吐蕃勇士,放弃肃清吐谷浑部落残余,东起鄯城,西至祁连山,全力搜寻那支唐军,遇到后围而歼之,务必将吐谷浑境内的唐军全歼!”
斥候领命而去。
昏暗的烛光下,禄东赞脸色时红时青。
任吐蕃大相数十年,禄东赞从来不是轻敌的人,当初唐军的三眼铳在战场上亮相时,禄东赞便给予了充分的重视,不惜派出他重视的紫奴为间,窃取三眼铳的底细。
然而,今日五千吐蕃军在三眼铳下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禄东赞不得不承认,他终究还是低估了唐军这种新式兵器的厉害。
一千唐军就能给吐蕃军造成如此巨大的伤亡,若唐国将军苏定方所率的三万唐军来到吐谷浑,别的不说,哪怕他们只装备了一万杆三眼铳,吐蕃军将会面临怎样的厄难?
禄东赞一阵心惊胆战,苍老的面容凝重中透出几许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脑海里不由自主闪过一个念头。
当初论仲琮灰熘熘地从凉州城回来,转告他与李钦载达成了一个协议,吐蕃退还吐谷浑一半的国土,由唐国占领,从此吐谷浑被唐国和吐蕃一同瓜分。
禄东赞当初对这个协议非常不屑,论仲琮转告过后,他根本未曾考虑过,我吐蕃辛苦打下来的地盘,凭啥唐国使节一句话就要一半?
可是现在,五千吐蕃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令禄东赞警醒的同时,也不得不认真考虑当初在凉州城里达成的那道协议了。
因为禄东赞实在没有把握面对即将到来的唐国三万大军的兵锋,尤其是那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新式兵器,更令他心底里感到恐惧。
五千兵马说吞就吞,竟然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如此恐怖的战力,是久疲的吐蕃军能抗衡的吗?
独自坐在帅帐内,禄东赞老迈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唐使李钦载入吐蕃大营两日了,这两日里,禄东赞和李钦载都非常有默契地没谈过正事,因为彼此各怀鬼胎。
李钦载等的是孙从东的动静,为两国谈判增加筹码。禄东赞等的是吐蕃军肃清吐谷浑残敌,完全占领吐谷浑的消息,这也是禄东赞的筹码。
双方都在等,现在消息传来,李钦载要等的筹码来了,而禄东赞等的,却并未到来。
现在的情势是,李钦载一言不发,而禄东赞,已在考虑不得不主动让出吐谷浑一半的土地。
这就是国势兵威,一国使臣最大的倚仗。
沉寂良久,禄东赞突然扬声道:“来人,速去唐使营帐,恭请李县伯移驾帅帐,老夫有事商议。”
帅帐外,亲卫脚步匆匆离去。
禄东赞却颓然叹了口气,身躯渐渐萎靡下来。
这是一场国战,吐蕃的入侵不是一时之决定,而是精心筹谋多年。
没想到竟遇到如此变数,谋百疏一,终究失算了。
…………
禄东赞的亲卫飞马驰至大营后军,李钦载的营帐外一片寂静。
时已深夜子时,亲卫刚赶到李钦载营帐外数十丈,便被警戒在外的李家部曲拦下。
亲卫气急败坏,大声呼喝吐蕃大相急事相召,李家部曲仍拦着他,不准他靠近李钦载营帐半步。
亲卫急了,又不敢耽误禄东赞的军令,于是只好任由李家部曲们搜身,将他浑身上下搜了个遍,所有的兵器都被搜走后,刘阿四一脸坏笑地拍了拍亲卫的肩膀,告诉他可以自行去营帐外叫醒唐使。
亲卫终究太年轻,哪里识得人心险恶,不知死活地跑到李钦载的营帐外,大声呼喊李钦载。
片刻之后,营帐内点亮了蜡烛,隐约传来一阵如同疯牛见到红布的急促喘息声。
刘阿四等部曲头皮一麻,不自觉地退开几步,一脸同情地盯着那名亲卫。
亲卫仍然大声呼喊,然后只见帘子被勐地掀开,李钦载那张要杀人的脸露了出来,亲卫愕然之下,还来不及反应,前襟顿时一紧,被李钦载揪住朝营帐内一拖。
亲卫惊叫一声,犹如猎物被蟒蛇卷进山洞,外面的刘阿四只听到一阵惨烈的尖叫声,痛苦的哀嚎声,以及哀哀求饶声。
一阵叮里咣当鸡飞狗跳之后,李钦载神清气爽地走出了营帐。
掀开门帘的一刹那,刘阿四等部曲清楚地看到,那位不知死活的亲卫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把这货拖出去,再打扫一下我的营帐,我要睡个回笼觉。”李钦载澹澹地吩咐道。
奄奄一息的亲卫被拖了出去,刘阿四凑近迟疑地道:“五少郎,吐蕃大相请您去帅帐……”
李钦载冷笑:“他请我去,我就必须要去么?老东西没眼力,也不看看什么时辰,天大的事等我睡醒了再说!”
说完李钦载便待转身回营帐,脚步突然一顿,道:“如果禄东赞再派人来请,给我乱棍打出去,再敢打扰我睡觉,下场你们知道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故意放这货进来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