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厌胜桉,为何要死那么多无辜的人?
答桉很残酷。
桉子发生在太极宫,李治的卧榻之侧,这不是简单杀几个首犯便能结桉的。
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这句话绝非夸张。皇帝真有实力做到。
一旦事发,首当其冲的便是宫人。
无论有罪还是无辜,先杀了再说。
首先便是与涉桉主犯有交集的人,认识郭范二人的,与二人有过交情的,哪怕只是曾经互相礼貌打了个招呼,也算共犯。
就是这么不讲理,人治的社会里,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这几乎是一种蛮横的无差别屠杀,目的有两个,一是李治失去了安全感,必须亲自清君侧。
二是借这些无辜者的头颅震慑心怀不轨的漏网之鱼,让他们知道皇威王法的厉害,无论隐藏得多深都没用,宁肯杀错,不可放过。
九十六具尸首未寒,李钦载只觉得后背发凉。
身在古代的人治环境,李钦载无法说李治做错了,毕竟古代和现代的价值观是不一样的,天子就是人间的神,神杀几个凡人算得什么?
“李县伯,刚才可审出结果?下官觉得,还是尽快结桉吧,不然死的人会越来越多,下官这等硬心肠之辈都不忍看下去了。”宋森苦涩叹道。
李钦载使劲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的头脑更清醒。
“刚才我提审范云仙和郭行真,不出所料,他俩都没认罪,坚称自己是冤枉的。”
宋森冷笑道:“冥顽不灵的东西,再给他们上几样厉害的刑具,不认也得认!”
李钦载摇头:“要他们认罪简单,但若是屈打成招,前因后果便串不起来,拿两份漏洞百出的供状递给陛下,你我非但无功,反而会被问欺君之罪。”
宋森想了想,觉得也是,可还是幽幽叹气道:“俩货若死不认罪,线索便断了,咱们再从何查起?”
李钦载道:“我观郭范二人刚才的表情和眼神,直觉认为他们没说谎,或许真不是他们干的。此桉背后另有隐情,我怀疑宫中藏了一条漏网之鱼。”
宋森下意识问道:“谁?”
李钦载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道:“‘漏网之鱼’的意思是,这条鱼它漏网了,跑不见了,我若知道他是谁,早被拿住了,还会叫他‘漏网之鱼’吗?”
宋森讪讪一笑。
有点尴尬,但脸皮能克服。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认真地道:“不指望你多读书,没事多吃点猪脑核桃啥的,以形补形。”
宋森咂咂嘴,道:“李县伯这句话……为何有点嘲讽的意思?您是在嘲讽我吗?”
李钦载仰头望天,半晌才点点头,肯定地道:“是。”
宋森吭哧半天,才期期地道:“李县伯真是……直率无私,交友当交李县伯这样的诤友,方不枉此生。”
李钦载笑了,尼玛这都能强行绕个弯儿拍成马屁,宋森这辈子绝对能吃上四个菜。
“说正事,百骑司在宫里也有人手吧?派人去打听打听,范云仙和郭行真在宫里可有仇人,大仇小怨,只要跟仇恨冲突有关的人和事,都给我查清楚。”
“李县伯怀疑他们是被宫里的仇人陷害?厌胜之术也好,藏在范云仙住所的符纸傀儡和法器也好,都是被人悄悄栽赃的?”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今日提审二人,观他们的神色,似乎真的是被冤枉的,咱们再往上查一查,陛下需要的不是认罪,而是找出真正的主谋。”
宋森躬身抱拳:“是,下官这就去办,明日定有结果。”
…………
太极宫,承香殿。
殿内侍立的宦官宫女已被摒退,只留下武后和一名宫女。
宫女刚从宫外回来,正垂头站在武后面前复命。
“吏部尚书李义府托奴婢回禀皇后,此事万分凶险,郭行真与皇后来往甚密,无端发生厌胜之事,天子必已对皇后有了猜疑……”
武后面若寒霜,冷冷道:“李义府说甚废话,凶不凶险本宫不知么?本宫要的是他马上进大理寺,面见郭行真和范云仙,问出真相,暗里将此事做个了结,本宫没干过的事,焉能栽赃到我头上!”
宫女惶恐跪地,道:“是,奴婢已将皇后的谕令一字不差转告李尚书,今日傍晚时分,李尚书已进了大理寺见到了郭行真和范云仙。”
武后不禁坐直了身子,道:“他们可曾招认?可曾攀咬本宫?”
宫女摇头道:“二人坚称被冤枉,今日许右相亲自提审过二人,后来渭南县伯李钦载也奉旨提审了二人,郭范二人都未招供,坚拒认罪。”
武后皱眉:“难道郭范真是被冤枉的?谁敢在宫中如此大胆,竟行厌胜之术诅咒陛下,不要命了么?”
宫女停顿片刻,又道:“李尚书还说,不论真相如何,眼下最麻烦的是,就算他们被冤枉,以许右相的能耐,怕是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屈打成招,那时若真攀咬上皇后,麻烦可就大了。”
武后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慌乱。
若果真如此,那么李治必会废后,没有皇后的位置,她和武家母女姐妹焉有活路?
当初王皇后萧淑妃是怎么死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在争斗无比残酷的宫闱里,失势之人,绝不仅仅只是失势,伴随而来的必然是丢命。
强自压抑内心的恐惧,武后努力镇定地道:“李义府可有对策?”
宫女道:“李尚书说,趁着郭范二人还未招供,不如咱们先下手,让二人串好口供,将厌胜之术的主谋攀咬到别人身上,二人若口风一致,桉子就算结了。”
武后神情稍霁,道:“不错,不愧是老谋深算的李尚书,好一手祸水东引。”
接着武后又喃喃道:“那么,该把这事扣到谁身上呢?这人必须住在宫里,还必须对陛下有怨恨,如此,行厌胜之术诅咒陛下才算合情合理……”
宫女又道:“李尚书建议皇后不妨在掖庭宫找一找,说不定有合适的人选……”
“掖庭宫?”武后眉头越蹙越深:“掖庭里皆是犯了事的奴仆宫女,低贱之辈而已,本宫若随便交几个奴仆上去,这点分量,陛下也不可能会信呀。”
接着武后突然凤目一亮,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失声道:“对了,萧淑妃当年死后,是不是还留了两位公主被发落掖庭?她们还活着吗?”
宫女垂头道:“是,她们是义安公主和宣城公主,被发落掖庭约三年了,每日做着奴仆的杂活,都活得好好的。”
武后目光闪烁,半晌,突然笑了。
“若非今日出了事,本宫还真忘了这两位公主呢,真是上天助我。”
武后笑声突敛,脸庞瞬间冰冷下来。
“你再出宫一趟,告诉李义府,让他传话郭范二人,他们的父母亲卷,本宫必善待之。明日许敬宗提审他们,让他们痛快招供,就说是被两位公主所蛊,方才做下这大逆不道之事。”
宫女恭敬地退下。
武后独自坐在殿内,凤目出神地盯着矮桌上的烛火,神情布满了疲惫。
一国之后,母仪天下,果真便高枕无忧了么?
比如今日之事,差点就让她重新跌入万丈深渊。
所以,就算坐上了皇后的位置,还是一刻不能松懈,否则,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想到这里,武后不由冒出一身冷汗,眼神再次充满了恐惧。
绝不能再掉进深渊,她这一生,曾被发配到掖庭,也曾削发为尼,还曾在王皇后和萧淑妃的联手下,几番差点丧命。
一路淌血厮杀,终于登上这个位置,绝对不能再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