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说:“宝玉今年十七岁了, 怎么着也该是娶妻的年纪了, 我一向是帮他留心着的,前儿竟然遇上了一个极好的姻缘。那一家的小姐的模样儿,乃至聪明智慧, 并根基家当,正合适宝玉。唯有一点, 因那小姐幼年时候多病,她家父母把她看得极矜贵, 轻易不肯许配人家, 生怕委屈了,几次说要招上门女婿。”
贾母听了这话便蹙起眉头,道:“宝玉那性子是个大而化之的, 又是个享惯了福的, 如何去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呢?他自己的家都当不好,还给人家当家去?”
王熙凤忙笑吟吟地说:“老祖宗先听我把话说完。”
贾母便唤鸳鸯去弄些小食来, 说腹中有些饥饿。王熙凤只好停了话。
贾母接过鸳鸯奉上的一个斗彩莲花瓷碗, 抿了一口里面的杏仁茶,皱着眉头说:“甜腻了些。换个清爽些的来。”
鸳鸯又用一个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奉上一盏香杏凝露蜜。贾母用一个白瓷调羹斯条慢理地搅了搅,喝了一口,道:“这个还罢了。”又小口地啜饮了起来。
王熙凤明白了,贾母忽然在此时要吃喝和小食, 其实就是委婉的拒绝的意思。贾母不喜贾宝玉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她现在再看宝玉不入眼,毕竟宝玉是二房的嫡子, 传出去叫人家笑话贾府现今落魄到子孙要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的地步了。
王熙凤脸色不动,等贾母喝完了那一盏香杏凝露蜜,才半撒娇似地说:“老祖宗听凤儿把话说完嘛。现在那家子想通了,只说是只要许他们小夫妻出去另外住,不叫小姐成日忙着伺奉公婆,不拘着她便好,也不说什么上门女婿的话了,生下的孩子还是照样跟着夫家姓,但是小姐的陪嫁可不少,除了一百二十抬的嫁妆之外,还送京城内的宅院一处,专供小姐和姑爷居住。”
贾母放下手里的斗彩瓷碗,“哦”地一声挑眉,道:“这还差不多。就是说小夫妻出去另住嘛,不是上门女婿就好。没准儿宝玉还喜欢呢,咱们这些老天拔地的,事事管着他,没一定早就讨他的嫌了,正好趁着他成亲,两下里丢开手。”
王熙凤笑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儿?若是那般,宝玉就等于要先一步搬出去,环哥儿该是就顺心了吧。”
贾母沉吟着,道:“到底是哪一家的小姐?”
王熙凤笑道:“若是论门第嘛,是不如咱们府里。她老子是内务府的一位五品理事,官儿没多大,可是,老祖宗您知道,这内务府里的门道深了去了,人家啊是阴着有钱,只是不知道私下里做着什么买卖。”
贾母点点头,道:“宝玉不是读书的料,勒逼他也没用,若是妻家是个助力倒也罢了。以前我总想着叫他搭上你林姑父那一头,把林丫头娶到手,可惜你那姑母就是个糊涂脑子,现在,唉……”
王熙凤微微撇嘴,道:“如今可真是高攀不上了,听说林姑爷相中的是通政使司通政使单大人家的三公子,前科的榜眼,现任光禄寺署正。”
贾母沉吟着问:“定了?”
王熙凤说:“我也是昨日才听说的,已经问过八字了,说是八字甚和,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我正想和老祖宗、还有太太商量着送些什么添妆礼去,少了怕不合适,估摸着要花上个五六千两银子才是我们这外祖家的身份。”
贾母马上摇头说:“五六千两银子?少了!”
王熙凤揣摩着贾母的意思说话:“那……八千两?”
贾母沉吟着说:“先就八千两吧,多了你婆婆那边心里又要打小九九了,她呀,到底是小家子气,一点子钱财看得比天还大。你想想,咱家现在这情形,说是有个孙女在宫里当妃子吧,又是个不得宠的,几乎见不着皇帝,有个当官的,偏又是外放的,这外放的三品官连这里五六品的京官都当不上,其余的人呢,吃闲饭不说,不要作耗得惹出事来就谢天谢地了,所以,林家这一根线千万不能断,万一以后有什么,得求着人家帮忙的。再说,还有咱外祖家的面子在这里,给少了脸上都搁不住。也罢,你们公中出八千,我再从自己的体己里出四千,给凑个四五十抬嫁妆,也是我当外祖母的一点心意。”
王熙凤又问:“那宝玉的事情怎么说?”
贾母说:“我听你说得也甚是合适,现在就先去打听着,稍后再定吧。”
贾母又叮嘱说:“既然要议到宝玉的婚事了,袭人肚子里的那块肉绝不能留,立刻去办。”
王熙凤忙答应着出去了。
这边,袭人抚着自己的肚子,满心里喜悦,心想老太太将她给了宝二爷,其实早就存了那一层意思在里面,只是没明说罢了,现在宝二爷年纪也到了,又有了身孕,自然是名正言顺就要将她纳为姨娘的,也算是运筹了一场,没白花心思了。
谁知道等来的不是老太太的封赏,却是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其中一人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不用说也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袭人哭得声嘶力竭,只说要找老太太去,这一定不是老太太的意思。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冷笑着说:“你有多大的面子啊,要去和老太太对嘴对舌的?我跟你说吧,好生地喝了这药吧,老太太说了,落了胎就叫你家人领你回去,连身价银子都不要了,真是天大的恩典。你再要不听话,还要一个劲儿地混闹,小心老太太恼了叫个人牙子来把你卖了才是背晦!”
袭人听这么说,吓得哭声小了好些,依旧是呜呜咽咽地,不肯就范。
两个婆子不耐烦了,互相使了了眼色,一个力气大些的就扑过去架住袭人,另外一个便过来捏袭人的嘴巴,眼看着就要灌进去了。
此时,紧闭的房门被一脚踢开,随后是一声怒喝:“住手!”
架着袭人的那婆子因为是正对着门的,见着来人马上说:“宝二爷,这里没你的事情,你一边读书去。老太太说了,老爷来信要你发狠,下一场要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上的话,你可要仔细!”
宝玉一听见贾政的名字就发抖,不过看着地上的袭人依旧是可怜,他从锦衣卫大牢里出来几乎痴傻了一半,那不是靠着袭人的温柔贴心的照顾才好起来的?袭人有了身子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尽管他对孩子什么的一点儿也不热衷,但是,这样作践袭人的事情他是看不过的。
宝玉夺过婆子手里的药,往地上重重一摔,深黑的药汁流了一地,怒声说:“袭人无非就是有了孩子,又是什么天大的错?这般容不下她?我去和老祖宗说!”
两个婆子心想老太太现在是不太待见宝二爷了,不过他到底是府里的正经爷们,说不得什么时候就风水轮流转了的,这时候犯不着和他顶牛,便讪笑着说:“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去回老太太,看老太太怎么说。”
贾宝玉气呼呼地看着两个婆子走了,然后从地上扶起哭得一脸是泪的袭人,将她扶回床上躺着,小声说:“我去找老太太去,我就不信,老太太素日那般疼我,竟不会不许我纳你,何况你肚子里还有我的骨肉呢!”
贾宝玉走后,这屋里几乎炸开了一般,大的小的丫鬟们都是奔走相告,公然议论起这一桩令人震惊的事情来:一贯是被颂扬为荣国府第一贤良人的袭人居然私下媚意勾引宝二爷,还怀上了宝二爷的骨肉,意图谋夺姨娘的位置!居然叫老太太识破其险恶用心,令其落胎!现在宝二爷去为这狐狸精请命去了!
贾宝玉一路飞叉叉地跑到贾母的上房,鸳鸯早知其来意,忙向他摆手,又过来悄声说:“宝二爷,老太太才说脑仁儿疼,喝了一副清热的药汤才睡下,这会子可不敢去打扰了!”
宝玉无法,只得在外间等待。
一会儿一个娇俏的丫鬟过来,见宝玉六神无主的样子,便笑嘻嘻地上前去打趣说:“宝二爷,我这嘴上是最新搽上的凤仙花制的胭脂,又甜又香,你可想不想吃一口?”
要是往常,宝玉早就扭股糖儿一般缠上去了,现在,他百无情绪地,看了那丫鬟一眼,没说话。
另一个丫鬟推了那丫鬟一把,道:“人家正不自在呢,你还去逗人家?”
两个丫鬟吃吃地笑着走了,留下宝玉坐立不安,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又去央着鸳鸯求见老太太,鸳鸯不肯,他犯了牛劲,竟然要往内室冲。
贾母威严的声音传来:“谁在外面?”
鸳鸯只好实告:“是宝二爷来了。”
贾母默然不响,半日,冷声说:“让他进来吧,你也进来伺候。”
贾宝玉听着这声音,心里掠过浓厚的不安,知道这一件事必是难行,袭人命运多舛,少不得使出全身的气力来,求老太太开恩了。
贾宝玉便直直地往贾母脚下扑过去,跪在地上,仰起脸,哭着说:“玉儿来求老太太一个恩典。”
贾母疲倦地说:“你不要说了,我已经知道你的来意了。鸳鸯,把他拉开点,我正体乏呢,哪里禁得起他这样闹我?”
贾宝玉简直觉得难以置信,记得以前,老祖宗可是时时刻刻抱他在怀里,温和慈爱地婆娑,满口“心肝肉儿”地,怎么今日冷漠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