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之上,秦时那一往无前的一刀带起斜飞的头颅和从胸腔中喷出的血雨。
许多乡勇看见这血腥的一幕之后,仿佛凭空生出一股悍勇,怒吼中下手更狠,往往才刚有敌军攀上城头便遭遇多人围攻,大刀长矛,劈砍突刺,竟硬生生将敌军全部拼了下去。
而此时县丞陈渊也终于带着一干衙役搬来许多擂石滚木,云梯上的敌人爬到一半,迎头便砸下去,如一串从竹竿上滚落的蚂蚁栽倒下去。
城墙底下,数不清的尸首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哀嚎着还未死去的人也渐渐没了声息。
守军这突然提升的士气给了白莲军当头棒喝,敌方中军终于不再往外涌出人了,乡勇们气势已经达到了顶峰,白莲军决定不再徒增伤亡,一阵‘铛铛’的敲锣声响起,鸣金收兵。
城墙下的敌军终于松了口气,顿时如潮水般褪去,城头上又是漫天箭雨盖过去,撤退不及的许多敌军便在这轮箭雨下丧命。
直到敌方中军后撤,渐渐看不到身影,城头上陡然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他们终于在第一轮的交锋中守了下来。
惨烈的战事中止,乡勇们欢呼之后,后遗症才涌上来。
触目所及,皆是鲜血成洼,残肢断臂以及森森的白骨,微风拂过,血腥的气息刹那间浓郁无比,乡勇们顿时感觉一阵反胃,扶着墙壁便干呕起来。
秦时浑身血污,发髻散乱,有些发怔地看着城头上的一切,‘当啷’一声,手中沾满鲜血的大刀落在地上,激起一捧血花。
他虚脱般地瘫坐在地,尽管做过无数的心理建设,可头一次参与战争,冷静下来之后看到无数的尸首横陈,赤血千里的场景,心中的诡异感霎时间占据了全身,甚至对于吴家和白莲教的仇恨都暂时抛诸脑后。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流逝,许多昨天还明明笑着和自己打过招呼的,忐忑或微笑着问自己能不能守下来的,如今都变作冰冷苍白的尸体,浸泡着鲜血杂七竖八地躺在各处……
直到此时,秦时才明白过来,战争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陈渊的呼喊声将秦时从出身的状态下拖拽出来,眼神重新坚定,扶着墙站起身。
“陈渊,把牺牲的战士们的遗体找到,残缺的……尽量找全,抚恤银子派人亲自送往他们家中。
全城的大夫集中起来,受伤的尽快医治,伙食一定要保证顿顿有肉,具体伤亡人数即刻开始统计,中午时分送去县衙大堂,我在那里等你。
另外,把城头上清理干净,守城器械也要保持充足,咱们如今只是守住了第一波攻势,过不了多久,等白莲教那边恢复过来,便又是一轮死战,绝不能生出倦怠之心……”
如此又吩咐几句,陈渊便领命而去。
扶着箭垛看向远处,时近中午,太阳渐渐毒辣起来,天空中漂浮着几缕碎絮般的白云,秦时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稳步下了城楼。
安县主街上已经戒严,但仍可见到几个提着粮袋的行色匆匆的人,喧闹地街景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
刚经历尸山血海的场面,此时纵然街景萧瑟,但却并没有令秦时生出孤
寂之感,反而让他感受到平静生活的弥足珍贵。
准备回到勾栏前,秦时已经用清水把脸上和手上的血污清洗干净了,但衣服和鞋子上的血色由于被浸润太久,已经有些发黑了,脸上的也有几处浅浅的伤痕,不过也还不至于到了吓人的地步。
转过眼前这个巷子,便是勾栏里,秦时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想要见到叶思楠的急切感,但下一刻,双腿却不听话地停住了。
秦时闻了闻身上的味道,汗臭味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在战场上秦时没有吐出来,此时在心理和生理的双重作用下,肚子里却一阵翻江倒海,顿时涨红着脸弯腰干呕起来。
秦时想要忍住,可念头一起,不适感更加严重了,干呕夹杂着猛烈的咳嗽声着实令他浑身酸爽。
“咳咳……呕——他妈的……咳咳咳……”
半晌过后,秦时才费力地直起腰,胡乱用袖子抹去嘴边的酸水。
深呼吸了几下,秦时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换了个方向准备去县衙。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秦时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被冲过来的人紧紧箍住腰,酿跄几步,巨大的力道几乎让他向前栽倒。
随后,呜咽声传了过来,是叶思楠。
“思楠,我身上……”
秦时话还没说完,便被叶思楠有些委屈的声音打断:“你不是让我乖乖呆在勾栏等你回来么?你要去哪儿?”
大战前夜,叶思楠瞪着眼睛想要跟在秦时身边保护他,被秦时拒绝了。
秦时作为主帅,即便是再危险也不得不去,可叶思楠一个初出茅庐、血都没见过几次的丫头跟着去干什么?
即便身手比秦时好上数倍,但只要被战场上那股气势震慑住,心神慌乱之下身手再好有什么用处?
万一磕着碰着,不说向虎叔交代,秦时自己都心疼。
所以尽管叶思楠哀声恳求了许久,甚至罕见地启用了许久未对秦时施展过的掰桌腿绝技,秦时也态度决绝地不允许,并且让苏青看住她,直到自己回去之前,不让她踏勾栏大门半步。
虽然他是觉得自己刚从战场上下来,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了,怕吓到了她们,但被当场抓住,多少令秦时感到有些心虚。
迟疑半晌,秦时无奈道:“我只是觉得刚杀了人,味道太重了。”
“没关系的。”叶思楠的情绪平复了许多,轻轻蹭着秦时的背,低声道:“我不在乎,本来就是我要陪着你去杀人的,可你又不让,那我只好听你的话,等你回来。
你若是……总之,不论你要去干什么,做了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纵然是造反,我也要当个反贼婆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到最后,叶思楠似乎有些害羞,声音低了下去。
“况且,秦兄是大英雄,是为了保护我,保护安县百姓上阵杀敌的大英雄,只要你不嫌弃我粗鄙就行了,我如何会嫌弃秦兄?”
秦时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老实说,叶思楠虽然会在他面前偶尔露出小女儿的姿态,但也从没有过像今天这般直白的表露心迹的时候。
两人独处的时候,多半是安安静静地,好似一切都那么自然,这突如其来的类似表白的话语,令秦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突然,一道酸溜溜的声音响起:“呦,妾身方才还在纳闷,公子不回来也就罢了,怎的思楠跑出去之后半晌也不见人影,感情是两位在这郎有情妾有意呢!看来妾身来得不是时候……”
叶思楠闪电般从秦时背后离开,脸色微红地抬头看天。
秦时呵呵一笑,转身正准备挤兑几句,却见张茯苓双手并在腹前静静地站在那里,红着眼眶倔强地看着他,不知怎的,到了嘴边的话说不出口,只能含糊应付过去。
“好啦好啦,肚子饿得不行,嗯,我先去洗澡,待会儿一起吃饭。”
张茯苓忽然转身,瘦削的肩膀缩瑟几下,声音里略微带了哭腔:“你要吃饭就去吃饭,要去洗澡就去洗澡,和妾身说什么?反正热水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也热在锅里,和妾身又有什么关系?”
说罢,在秦时和叶思楠愕然的眼神中飘然回了勾栏……
中午吃饭的时候众人似乎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饭桌上也都有说有笑起来,说起战事,秦时也提及了不少。关于敌我兵力的分析、士气的涨落以及后面守城的关键等等。
其实秦时也想过说些轻松的事情,但既然话题谈到了这里,那就证明她们是想要知道这些具体的事情,索性说了就是了。
瞒是瞒不住的,县城就这么大,城头上的情况如何,以张茯苓的手段,多半一轮守城之战过后,她便能知晓结果,不然秦时回来之后也不至于当场被叶思楠逮到……
吃完午饭去了衙门,陈渊已经把乡勇们的伤亡结果递到了秦时的案头上。
战报上写得明明白白,牺牲九十八人,重伤五十三,轻伤百余人,也就是说,仅仅在第一轮战斗中,安县的守城力量直接折损了五分之一以上。
秦时看着桌子上的纸张,揉了揉眉心陷入沉思。
情况看起来不太妙,照这样下去,纵然后面的战斗中有黑风寨和落凤山的青壮们予以配合,安县也绝对撑不到五日之后。
因为首战虽然惨烈,但多半是白莲教对于安县守军整体实力的一次试水,不然白莲教也不会仅仅打了不到两个多时辰便选择撤军了。
后面若是再次来袭,必定要比这次的情况更加糟糕,等到张涛引兵来援,安县估计已经沦陷了。
思虑半晌,秦时招来陈渊,让他再次招募乡勇并加紧训练,至于后面招募的人能发挥出多大的战斗力,军心是否能凝聚起来,这些问题还要排在后面。
如果真的守不住了……
秦时叹了口气,脸微微侧向监牢的方向,那便只能破釜沉舟,赌一把了。
唯一饱含希望的种子已经被秦时种下,尽人事听天命吧……
整个下午,秦时都在县衙写着后面的计划,白莲教也没了动静,大概是打算休整一番图谋后事。
日落,月升,盈盈的光华倾泻下来,通往府城的官道上,碗大的马蹄轮转翻飞,张涛咬牙骑马奔行了一日一夜,终于,府城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