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九野,以瑶池之水倒灌分为九层,曰钧天,曰苍天,曰变天,曰玄天,曰幽天,曰颢天,曰朱天,曰炎天,曰阳天。
即“月落三株树,日映九重天”。
雾气氤氲的玄天灵池里,身着灰衣的青年拂开水面的青荇,看着寂静的湖底,道:“你还要在里面躺多久?”
话音刚落,一颜色艳丽的面孔自水底而出,斜挑的双眼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玄灵伸手,无奈道:“你先出来。”
男子赤裸着全身,哗地一下从水里站起来,在环顾四周后,便固执地盯着他。
“你先告诉我......这是哪?”
玄灵用法术烘干了他身上的水珠,劈头盖脸地扔给他一套白色常服,扭头就走:“你先把你脑子里的水弄干净吧,玄微。”
*
昔日好友有些痴傻,在查明他并未丢失魂魄之后,事情变得棘手了起来。
两人散步之时,玄微也只是睁着一双无神的眼,机械地扫视四周,他在他面前挥挥手,只能得到一个空洞的回视。
“你怎么了?”玄灵咂嘴着问他。
玄微摇摇头:“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两人经过瑶池,飞溅的池水滴落在身上,让他混沌的脑子有片刻清醒。
“你......跟我说说,我都发生了什么?”
玄灵挑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顺便把愣着的玄微也按下去。
“要是早知道你会这样,就不让你下凡了。”
*
六百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卑劣的人魔混血,挣扎痛苦地活在人世间。意外修习无情道,谁知他天赋异禀却命途多舛,在即将步入元婴之时走火入魔,从此便与师门恩断义绝。
所谓的邪门歪道,对玄微来说只是增益,他的修为飞涨,但同样的,心魔更难以抗衡,最终嗜杀成性。
玄微的无情道成了掩盖杀戮最好的方法,终于在三百年前,他屠尽天下修仙者,飞升成仙。玄灵彼时是昆山掌门,与他缠斗不敌,遂为了避免再有这样的大妖出现,设秘境预言下界大事。从此闭门修炼近百年得以飞升。
没有一个人是这么成仙的,邪性的玄微成了人人惧怕的“杀神”。玄灵初上任时也不敢接近他,可后来才发现,他不是外人口中没有情感的怪物。相反的,玄微一直有爱慕之人。
对上玄微疑惑的目光,玄灵把调侃的话咽了下去。
为了追求她,玄微不顾他的阻挠,强行要破开禁忌重新轮回。这一世所谓的玄灵秘境,不过是他的恨铁不成钢的助攻罢了。
从留存着仙力的白塔,到为他破例捏的载体,再到现实的射影,玄灵自认为自己这个红娘做得十分到位。
“所以你为什么还是没有追求到她啊?”玄灵愤愤道:“你知道我为你操了多少心吗?”
玄微还是这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任他怎么摇晃都好像丢了魂魄一般。
他这副样子持续了近三天,可每一天都会有好转。
“我想起了一点。”玄微闯入玄灵的福地,忽略了对方被打搅的怒气,问:“我以前叫危稚对吗?”
玄灵没好气地推他离开:“对对对,您终于想起来了,慢走不送。”
完全没注意到他是一路走过来的。
再过两天,玄微的问题愈发多了,也逐渐让玄灵招架不住。
“我现在叫什么?为什么没有印象?”
“秘境里谁是我?白还是王箐?都是你做的吗?”
“为什么我会有别人的记忆?”
......
问题多了,玄灵也十分痛苦,刚开始还能忍着不满回答。
可玄微的刁钻古怪问题接二连三地抛过来,终于让他崩溃了。
玄灵把他按在瑶池边,开了天眼,示意他自己看看秘境的全貌,不要再来烦扰他了。
*
玄灵发现玄微越发沉默了,时不时就朝着瑶池走,跟他讲话也大多不回应。
这一日,两人经过钧天门,见一仙子模样手持令牌,纵身而越,消失在茫茫天雾之中。
玄灵走上前去,问天卫:“此人犯了何罪?”
身着银色铠甲的守卫摇摇头:“她是过不了情关,自愿贬谪下凡。”
一阵唏嘘过后,玄灵拉着玄微离开,突然想起方才的女子,神情中分明是激动和喜悦,直感叹情爱的荒谬。
“你不会想跟她一样吧?”玄灵扯了扯呆愣的玄微:“你历经千百年才脱胎换骨,可别做傻事。”
玄微像是抓到关键词,眼神豁然有了光彩,他攥住玄灵的胳膊,兴奋地问道:“对,脱胎换骨。”
在对方百思不得解的视线中又逐渐冷静下来,问:“玄灵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背后激起一阵冷汗,玄灵尴尬地哈哈一笑:“怎么会的,我干什么要骗你。”
邪神不愧是邪神,只是这么古波无平地看着他,眼神深处透露出的肆虐也足够让他胆颤心惊。
好在玄微只是凝视了他一会,就移开了视线。
就在他以为按住不提的时候,邪神又道:“我知道你隐瞒了什么,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
说着便步履飞快地朝钧天大殿而去,远远地把玄灵甩在身后。
“玄微玄微!”玄灵气得跳脚,没想过他恢复神智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去找她?
大道一息三千载,他经历了多少折磨才蜕化成仙,现在竟然要自请下凡?绝对不可以!
手持锐器的守卫直观了二人的闹剧,不由地和同伴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是邪神又怎样,还是抵抗不过世间种种爱恨情仇。
他们在这里守了太多年,早已看惯了太多事。
*
拜别了昆山掌门,虞重水沿着全境最大的河——忘忧河朝中连州走。
正是春色满园百花齐放的季节,沿岸的花草树木欣然起舞,风中吹起的柳絮洒落到碧绿的河面。是远道而来的期盼,让花更鲜艳夺目,让水更清澈荡漾。
虞重水着一身月白色长裙,戴一顶竹编的帷幕,腰挎长剑纵情于天地间。风扬起的波涛卷起她的发丝和裙摆,让她忍不住高歌。
——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榖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熟悉的声音响起,有人在远处接道:“是谁在思念爱人呀?”
虞重水没好气地回头:“张首席别来无恙啊,伤才好了几天就出来讨打了?”
张仲昭摇头不赞同:“我可不是出来讨打,我是有任务在身。”
屏退身后的侍从,两人并肩在河边闲聊。
“怎么没见那家伙?”张仲昭问道,复又拍手称奇:“莫不是前两日昆山异象,就是他搞出来的吧。”
虞重水没有回他,静静地望着平静的水面。
——榖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张仲昭见她郁郁寡欢,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思斟片刻,才说:“我看你修为止步于此,还是因为道心吗?”
虞重水拨弄了一下湖水,摇摇头。
“不用担心我,很快就没事了。”
*
故地重游,多的是感慨,少了许多回忆。
沧州、禹州依旧盛大繁荣,充满希冀的面貌是她从未见过的。当她重新进入金都,看着化为灰烬的方府,过往如同潮水一般历历在目。
虞重水这才记起,玄灵秘境中的郭氏姐妹与方氏姐妹极其相似,都是同样的天生嫉妒,唯一的区别,只能是郭凝晚并未痛下杀手吧。
为了早日回到风停山,虞重水横渡忘忧河,乘着窄窄的船,摇摇晃晃地出发了。
路上准备了再多的措辞,思考了再多的借口,真正面对巍峨矗立的风停山时,还是有一种哑口无言的亲切之感。
接到消息的虞重山早早地在山门处迎接她,一向冷峻的脸也忍不住笑起来:“阿水,欢迎回来。”
虞重水跳下船,拥抱着自己的至亲,感慨道:“虽然才离开三载,但我感觉像过了百年一般。阿兄我好想你。”
虞重山难得从妹妹口中听到这般情感外露的话,有些报赧地拍拍她的肩膀:“回来了就好好休息,不要多操劳了。”
虞重水柔和下眉眼,才察觉浑身已经酸软疲惫,心里也有十分乏力,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那小子......”
虞重水摆摆手,截下他的话头:“阿兄莫要再提,时机尚未成熟,他是不会回来的。”
虞重山默默地瞅了一眼疲态的妹妹,心里把慕稚儿刮了千百遍,表面上却什么也不显。
等他回来,有他好受的。
身后一排花花绿绿的小豆丁眼巴巴地盯着虞重水,有些娃娃的个头还没有小腿高,啃着手指望着二人。
虞重水弯下腰抱起其中一个,刮了刮她的鼻子,问:“新出生的弟子?怎么这么多。”
剩下的几个都急了,拽着虞重水的裙摆想往上爬,统统被虞重山扒拉下去。
“听说沧州的大妖被镇压下去,魔界的邪风对门派影响日渐消散,灵园里收成便好起来了。”
虞重水把怀里的娃娃放下来,牵着他们一串串地往回走。
“那看来咱们门派要多招人照顾这些娃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