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距德化县不足十里,是附近最为富饶的村镇,交通便利依山傍水,古往今来更有不少诗人在此留下千古绝赞。
王木匠是清水镇最和善的好人,也是闻名远近的手艺人,年轻时便靠着一手炉火纯青的匠人手艺养活了家里的兄弟姐妹。
随着他年事渐长,逐渐不能往返奔波于城镇之间,这项工作也由他的女儿接管下来。每当重要的节日庆典,王箐便租上一辆牛车,带着女红刺绣赶往德化县,日落而归。
王箐清点了自己和母亲的绣品,装在包袱里爬上牛车。
“爹,我们先走了。”
王木匠抽了一口旱烟,缓缓呼气,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妮儿,等等。”王母从远处走来,将一块褐色布包塞进王箐手里,局促地搓了搓手:“这个留着你们路上吃。”
王箐笑着和爹娘挥手告别,老牛慢悠悠地迈开四蹄,颠簸的视线里两人佝偻的身影逐渐模糊,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狭小的车厢里安静下来,王箐缓过来才有功夫打量身边人。
灰色布衣随意地用绿色发带固定在身上,一头青丝有些凌乱枯燥地垂在身后,她脚上那双看着就非常昂贵的白靴也有了破洞,左手不自然地摆在双膝上,自从那天晚上出现后,她就一直没抬起过左手。
右手攥着一柄被绿色布条缠绕的剑,隐隐泛着荧光。
她虽身处陋室,处境困难,通身的气度却温和不锋利,高贵不傲慢。
她此时半阖双眼,倚在颠簸不止的马车上,面色疲惫。
王箐这才注意到,她的容貌是极其出色的,就像年画上的仙人,怜悯地包容世人。
找不到话题,王箐拘谨地搓了搓洗得发白的衣服,偷偷觑了女子几眼,嘴唇开合也没说出话。
谁料女子将头转向她,浅褐色的眼睛像是有光照射,温柔地看着她。
“姑娘想说什么?”
王箐的脸乍得红了,她从小生活在村庄里,尽管见过县府美貌小姐,却也未曾见过如此的和颜悦色。
况且在她看来,面前的女子比世间的所有人都美,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意。
呆呆地看着对方和煦的脸,王箐清楚地在她瞳孔里观察到自己的窘态,不由羞愧地低下头,手摸到了娘塞给自己的布包,连忙拆开。
“这个......吃吗?”
车轮碾过一道土坡,突然猛地晃动,王箐眼前一花,反应过来时手上的糕点已经即将掉在地上。
可是接下来,这一幕颠覆了她的认知。
也让她接下来的余生,都留下了永恒不灭的记忆。
那粗糙的绿豆糕悬浮在半空中,周身泛着莹莹的绿光,在昏暗的车厢里就像一盏灯。
一双苍白的手轻轻捻住糕点,在王箐呆住的视线里送入一双没有血色的唇,半晌,女子道:“令堂手艺很好,很好吃。”
她慢慢地将绿豆糕吃完,重新握起自己的剑,像无事发生一般合眸假寐。
刚才那是仙术吗?
王箐想问,她味同嚼蜡般啃完手里的绿豆糕,感受其粗糙地滑过喉咙,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受伤的胳膊。
她一定有很多故事吧。
到嘴边的话还是没能问出来,面对她,就会不自觉地凝神屏气,生怕太尖锐的问题会让其皱眉,也怕稍微地噪音会让她烟消云散,像不可捉摸的又脆弱美丽的雾气,天亮之时会随阳光消散。
*
水......
她闭着眼,脑海里反复地回忆起剑柄上的字。
是她的名字吗?
自草地上醒来后,她就想不起自己的生平了。只有一种十分模糊的印象,手上的剑是非常重要的伙伴。
她偷偷从村子的晾衣架上取走一件女款长袍,平生第一次产生了羞愧的感觉,促使她留下一块口袋里的碎银。
左手及左侧身体伤得很重,可意外地没有知觉,即使是连皮带肉地撕下衣物,也没有半分痛感。
王木匠一家没有对她多加询问,王箐格外地喜欢自己,她都能感受的到,有些受宠若惊,又十分茫然。
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
当她得知王箐明日要去德化镇,她就提出一同前往,即使无法找到记忆,也可以帮帮王箐运货。
可是刚才的下意识举动连她也不可思议,王箐的反应让她与常人有异,心里有了别的思量。
浑身是伤,丢失了记忆,能力古怪。
所以在德化分别才是最好的选择,于她,于王家,都没有二选。
牛车停在了巷子里,正午的太阳很晒,王箐的额头上出了不少汗,她抬手抹去,就感觉头顶多了一片阴影。
女子撑着伞正在替她遮阳。
“谢谢。”王箐鞠躬感谢,加快手脚将包装完好的箱子搬下车,报赧地对她一笑:“你不用陪着我了,我在这里等一会。”
灰衣女子用帕子擦掉她脸上的汗水,摇头:“我也无事可做,索性跟你一块等就是了。”
她的脑海里骤然闪过一段残缺的画面,也是用帕子擦拭谁的额头......是谁呢。
想必一定是亲近之人吧,不然她也不会自心底产生丝丝的自在和喜悦。
*
阿淼敏锐地注意到了周围人暗自打量的目光,不适地蹙眉,捏着衣摆。
“我很奇怪吗?”她问王箐:“为什么这些人都看着我。”
王箐一听这话,立刻警觉地环视四周,果不其然发现几个暗戳戳的诡异视线,面色不由地难看起来。
她拉着女子朝郭府靠近,一路上皆是靠在外侧,用自己的身体阻挡住路人的目光。
看到女子依旧在等待自己的回答,王箐斟酌道:“你是太漂亮了,他们没见过。”
何止是太漂亮,简直就是仙人下凡。
女子释然地呼出一口气,又觉得不解:“所有人皆是双眼双耳,为何我的就这么引人注目。”
这一脸认真的表情让王箐失语,她笑着拉起女子的手腕,问:“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女子思酌片刻,摩挲了一下腰间的配件,薄唇轻启:“我叫淼,你叫我阿淼就行了。”
王箐不再过问她的姓氏,因为郭家主管已经在巷尾等着她们了。
王箐被领去替郭二小姐组装妆匣,而阿淼则被小丫鬟带去了厢房。
日头有些大,小丫鬟稚嫩的脸被晒得通红,阿淼让她和自己同撑一把伞,她摇头拒绝。
“为什么,不热吗?”阿淼问她。
丫鬟捻着帕子,支支吾吾道:“您是客人,怎么能让您替我撑伞呢。”
阿淼拉她一把,和她软乎乎的胳膊贴在一起,笑:“什么客人啊,你都不知道我叫什么。”
丝丝凉意透过薄薄的布料传到彩月的身上,让她不由惊呼出声,也顾不上尊卑,动手摸了摸阿淼的手背。
“姐姐您的手好凉啊,像一块冰。”
阿淼浅笑着不回答,反而问:“这样凉快多了吧。”
彩月感觉自己就像走在寒潭附近,左侧是烈日,右侧是沁人的溪水,奇异的体感让她脑袋晕乎乎,直到了厢房都不曾询问缘由。
阿淼看着自己在阳光下冒寒烟的指尖,也颇感奇怪。
这种法术,记忆中未曾出现,像是身体自发的,做了成百上千次那样熟练。
日头逐渐下沉,王箐还没回来。
阿淼正准备出门问问,只见彩月拿着食盒进来了,脸上满是喜悦的笑容。
“阿淼姐姐,来吃午饭吧。”
她将碟子摆在桌上,对书桌后端坐的阿淼招了招手:“王姐姐在小姐那里吃过了,让我跟您说,吃完晚上有花灯看。”
阿淼坐下,好奇地问:“花灯?”
彩月兴奋地手舞足蹈,迫不及待地和阿淼分享:“对啊,不仅是德化,旁边的成贤、阜兴这三天都是花灯节呢。到时候不仅有好多好看的彩灯,第二天晚上还能看到从天竺来的高僧,听说过些年就坐化成仙了,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
阿淼来了兴趣,问:“每年都有花灯节吗?”
“才不是呢。”彩月摆手:“花灯节是宫里十位高人占卜商定的结果,这是十五年来头一场,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遇上,一定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说不定就能遇到如意郎君......”
说到这,彩月的脸就红了起来,话也不利索:“当然,最好看的还是淼姑娘您了,到时候一定会有好多青年才俊给您送荷包的!”
阿淼有意逗弄她,倾身笑道:“真的吗?我有多好看?”
彩月脸蛋红红,郑重而认真地看着她:“您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这次的花灯节您一定会得到青莲灯的。”
青莲灯是天竺带来的花灯,通身由玉制而成,灯油据说是罪大恶极之人日日劳作的血水熬制,所以呈淡粉色。花灯节最漂亮干净的姑娘会被高僧亲自赠与此物,以示祝福和期望。
同样的,这位姑娘也会在花灯节结束后收到游园邀请,都是些王公贵族、豪门富商的青年才俊,风头无二,相当于一只脚踏进了上流社会。
阿淼笑着摆手,推辞地表示自己并没有这种想法。
不过花灯节听起来非常热闹的模样,阿淼决定晚上和王箐出去逛一圈,就当是放松心情。